第102章
以餘明函對何似飛的喜愛和縱容, 晚飯自然被挪到了平時授課的偏廳。
餘明函先讓何似飛看他批注過的答卷,自己趁這時間吃了半個胡餅來緩解腹中饑餓。
相別四月,似飛看起來當真是成長許多。他這年歲的少年, 十天半個月不見,幾乎就是另一副模樣,遑論確切算下來,師徒二人已經快五個月沒見到了。
少年輪廓長開了些許, 下頜線條依舊流暢利落,卻因為認真嚴肅的眉眼和微抿的唇, 被燈光映出了幾分堅毅和銳利。好像一柄絕世寶刀,正在不斷的打磨中露出自己深藏的雪亮鋒芒。
少年人真的長大了。
餘明函忽然想到,今兒個已經八月二十,再過四個月就到癸巳年, 似飛十五歲——該訂親了。雖說男孩成親可以稍晚些,但也得先訂下親家, 不然好姑娘要被別家少年挑走了。
待何似飛目光從答卷中抬起, 便看到老師正盯著他出神。
何似飛沒有提醒, 而是迅速喝了手邊尚溫的粥飯, 用帕子擦了擦唇角,才開口:“老師。”
餘明函‘咳’了聲,問:“看完了?”
何似飛點頭:“嗯,但弟子對其有三處不解。”
“哪三處, 你且說說……”
這一談,就從對批注的不解, 逐級上升, 不斷思辨,直至把論點掰開、揉碎了做分析。餘明函原本還隻是緩聲解釋, 後來,自個兒也被開拓了思路,同何似飛辯論起來。
眼看著亥時將過,餘枕苗在窗外悄悄敲窗三下,何似飛思緒被打斷,看著已經燃至尾端的蠟燭和炸響了數次的燈芯,心知時間已晚。
他自個兒晚睡沒什麽,但老師年紀大了,一定得規律作息。
何似飛當即道:“老師,天色已晚,學生送您回房歇息。”
餘明函顯然還在興頭上,老人家覺少,過了往常睡覺那個檔兒,後來就再難感知到睡意。不過他這會兒縱然清醒無比,還是依從了徒弟的意思,讓他扶自己回房。
兩人穿過月色照耀下的抄手遊廊,餘明函道:“似飛近日進境很大。”
縱然師徒二人接近五個月未見,但餘明函對徒弟的學習進度心中有數,本以為似飛這些日子能靠著自學達到院試案首的水準,已是挑燈苦學的最好成果。
萬萬沒想到,他現在同自己交流討論,思維之敏捷、切題之精妙嚴謹的程度已經完全在他那張院案首答卷之上!
而院案首的答卷是他十幾日前所寫,那如此長足之進步便定是近來獲得的。
何似飛誠實道:“院試考卷同府試和縣試有很大差距,考過院試後,學生回去不斷思考自己的策問內容,覺得裏麵疏漏頗多,歸根結底是自己一直隻把心思放在與科考有關的書籍上,少了對除此之外其他所有知識的思考。”
他笑了笑,道:“老師,學生是不是學成了書呆子?”
餘明函聽何似飛剖析自己,開始還覺得頗有條理,可最後那句調侃一出,便讓他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老夫的弟子要是書呆子,那世上再無機敏之書生。似飛,此話雖是自謙,但自謙過頭了。你當著老夫麵說尚可,老夫不會因此輕視於你,可若你當著其他書生麵說,難保他們在心中瞧你不起,背後說你連中小三元是因為沾了年紀小的光——畢竟知府、縣令等人確實會對‘神童’頗為照顧,偶爾提個名次也未曾可知。到時,三人成虎,這名聲還要不要了?”
何似飛神色肅重,道:“學生知曉,學生日後絕不再犯。”
餘明函道:“為師素來隻悄悄擔心你會不會恃才傲物、驕矜自大,隨後自負自滿,不思進取。哪想到你居然謙遜過了頭——不過你在外向來知進退,為師便不多言。隻是為師書房內那些雜文、遊記、心得體會,乃至琴譜、話本、草木辨識、藥材應用等書籍,從明日開始,得大量閱讀了。”
說到最後,餘明函愈發滿意,原本他就是計劃等自己回來後,再提點弟子擴展知識麵,將此前對四書五經的理解融匯至實際生活的方方麵麵,這樣才能寫出真正切合實際、非紙上談兵的好文章!
沒想到,在他提點之前,弟子已經聰慧到自己發現了這些!
得一弟子如此,當真是老夫之幸!
何似飛在老師麵前,從不掩藏自己的情緒。他拖著長長的尾音,道:“學生知道——可,前些日子學生一直在老師書房,並未看到您所說的那些書……”
話音還沒落下,何似飛忽而想到,應當是老師近期重新布置了書房。畢竟老師早早就回來木滄縣了。
餘明函見他突然止聲,爽朗的笑了出來。
難得見自家弟子身上出現這種率先未料到之事。
畢竟,弟子聰慧到一直學的比老師教得進度快些,這樣會讓老師少了很多成就感啊。
“老師。”何似飛麵上帶了氣餒。
餘明函坐在窗邊,道:“好好,不笑了,你小子從我回房,又沒讓餘枕苗跟來,還有什麽話要說?”
何似飛道:“老師所料不錯。學生最近因為一件事,有些苦惱,但今日時間已晚,便長話短說。學生在考府試時,曾遇到一位誌同道合、性情相投之友人。起初,學生以為他是肚中有墨水的江湖俠客,便同他一道辯論書中內容。可此人在學生府試結束後,每一日都候在考棚外,為學生送飯送水,最後還拉著學生去文廟祭拜,說他同學生一道許願學生能中案首,把他那一份也許給學生……”
餘明函聽著這發展趨勢,頭皮幾乎要炸開——他這弟子,不會被那人帶歪了,喜歡上男子吧?!
這可不行!
何似飛總結的確實十分精煉,道:“府城一別,原以為得兩年後京中再見,不料他隨兄長暫住郡城。學生恰好去郡城考院試,在書肆再遇到他。此回,學生發現,原來前三年買學生木雕之人是他;府試、院試為學生祈福之人是他;給學生準備院試飯菜之人是他;見賭坊‘院試案首’賠率中,學生賠率偏高,下注七千兩銀子為學生拉低賠率的也是他……”
餘明函喝止:“夠了!似飛!”
這小子現在告訴他這些,難不成是覺得他見過世麵,承受能力好,所以托他稍後告訴家中爺奶,說他們的孫子喜歡上一個男子?
何似飛抬眸,正對上老師慍怒的雙瞳,當即跪在床邊,道:“老師,在院試放榜前夜,學生同他促膝夜談——”
“你小子這都能做得出來!”餘明函揚起聲音,目眥盡裂,重重一巴掌拍在床頭。
見他大怒,何似飛胸口也憋著一股氣,目光依然絲毫不閃躲,道:“老師,翌日院試放榜,學生遽然發現,此人乃哥兒身份——”
“什麽?!哥兒?!”餘明函這下真的被氣到站起身來,吼道,“哥兒身份你不早說!”
是哥兒還有什麽怕的?
雖說舉國上下都不怎麽待見哥兒身份,但隻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便無權置喙,再說,成親後日子是兩個人過的,關旁人何事?
何似飛自從拜師後,還未見過老師如此暴怒,他目光中帶了些許慎重,不知接下來那些,還該不該說出。
餘明函顯然也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你接著說,說完再起來。”
何似飛老實跪著,道:“發現他哥兒身份後,學生驚怒摻半,心中對他的情誼也不甚明晰。但在那時,他為學生收拾書箱,哭著問學生——當真要在鹿鳴宴之前訂親。學生當時才想到,我們年歲相仿,學生會在一年左右訂親,他亦然。隨後,不等學生細思,他兄長來到客棧,帶了一句楊有許大人的話。學生擔心兩年後京城再見,他已嫁為他人之夫,便自作主張,詢問其兄長他可有訂親。”
餘明函這會兒那些衝上腦子的熱血已經緩緩褪下去,反問:“你覺得自己對他的情誼還是不明晰?”
何似飛依然頷首。
他當時那麽問喬太守,是因為害怕失去,嘴比腦子反應快的脫口而出。
但後來再去桃花山上的寺廟,看到了那句‘願君心似我心’,何似飛便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君心似我心’。
餘明函看著他,心說你幸好長了個聰明的頭腦,在自己心裏沒做出確切決斷前,會優先選擇最想要的說。
不然,真的就可以後悔一輩子了。
餘明函垂眸看著這個滿麵青澀和倔強的少年,心中頓生羨慕——也就隻有少年人,才敢在心思未定前,憑著一腔少年熱血、一懷少年意氣,將心中不想失去、不敢失去之人牢牢攥在手心裏。
若是日後受了世事搓磨,顧慮重重、思緒繁多,還怎麽敢開口問出那樣一句話?
想到這裏,餘明函道:“起來吧,你做的對。其實,感情一事,老夫著實也看不清楚、理不出頭緒,可老夫現在敢給你肯定,你做的對,少年。遵從你下意識、本能的反應,去做、去拚。但切記,你是男子,你的肩膀,要擔起責任。”
何似飛依然跪著沒起身。
餘明函低頭看他,無奈道:“怎麽,這是在給老師撒嬌,要為師扶你起來麽?”
何似飛緩聲道:“老師,學生在問出那句話後,他兄長告訴學生,待先帝喪期過後,去京城喬家下拜帖,他幺弟姓喬名影。”
餘明函這下真的感覺一口氣拔不上來——
“喬家大女兒身為太後,喬父同喬大郎手握兵權,你、你去求娶喬家幺兒?你前途不要了麽!起來,這就書信一封,告訴那喬二郎,他們喬家,咱高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