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一年之內連考三場連中三案首的何公子進縣學的消息一個時辰之內就傳遍了整個木滄縣, 且有隱隱向外擴張之勢。

那些知曉學政大人出席何案首的高中宴,卻覺得何案首定看不上縣學的人一個個驚訝無比:“何案首的老師可是那餘明函餘大人,他去縣學, 這不是耽擱時間嘛?”

“就是,縣學的教諭才是舉人而已,餘大人可是連中三元太子太傅呢!縣學教的肯定不如餘老教得好!”

“也不知道那何案首究竟怎麽想的,難不成就因為縣學學政大人親自相邀, 便拋棄了自家老師?”

“誒誒誒這話可不能亂說,何案首進入縣學, 餘老肯定是同意的啊,隻是他為何同意呢,著實讓人想不通。”

他們想不通,何似飛則是明白的。

老師讓自己進入縣學, 一是要他在文人圈中不斷交流、打磨心性,不能與整個朝廷的主流文人圈脫節;二是君子六藝的學習;三則是老師年紀大了, 每日晨間接連不斷的教授他三個時辰, 對一位古稀老人來說, 著實負擔甚重。

且他如今把該學的已經大致了解。接下來得依靠自己, 將‘紙上詩書’同‘現實’逐一對照著結合起來。

此過程不可死讀書讀死書,須得親自躬行——通過大量閱讀與經史相較甚遠的雜文書籍擴展眼界;通過與各年齡各階級各行業之人不斷交流,甚至切身體會他們的艱辛,對自己先前的固有認知進行推翻、思辨和重塑, 讓自己的思維更加廣袤全麵。

最後,還得將自己多年來的感知和想法用朗朗上口的駢文表述出來。

將上述每一點都做到極致, 才有可能在科舉取士中拔得頭籌。

這也是許多寒門學子明明沒拜過名師, 卻經常可以在科舉考試中獲得優異排名的原因。

——除了為了改變命運發奮苦讀的決心外,他們天生能就知道農戶一年種地多少, 賦稅幾何,如何養雞,怎麽喂牛……這方麵的經義對他們而言並非隻是單純的文章,而是日常生活的延伸,所以他們將其看得更加透徹,再落筆寫文章時,也愈發真情實感。

半日課程結束後,沈勤益好不容易逮住剛從同窗問候中脫離的何似飛,壓低聲音悄悄道:“我最近聽到了一個流言……”

何似飛淡聲道:“既是流言,勤益兄自己憋著便可。”

沈勤益不屈不撓:“關於你的。”

何似飛倒是有些驚訝,笑道:“以勤益兄對我的了解,還會分辨不出與我有關流言的真偽?”

他們好歹是多年的同窗至交,雖說沒有像跟知何兄一樣徹夜長談過,但大家一起蹴鞠、登高、在喜宴時幫對方接待來客,早已親如兄弟。

沈勤益幽幽道:“這回真分不清,你得同我如實回答。”

何似飛心裏猜測:難道是陸英將他所說的要去給知何兄提親一事告知沈勤益了?

這種事,沒什麽不敢坦**承認的。

他道:“你說。”

沈勤益做賊一樣往四周看了看,見大家都往夥房去,才道:“我聽學政大人說,你之所以來縣學,應當是將餘老能講述的東西都學了個七七八八,再單獨學下去難有進境,才選擇進入縣學。就那什麽……‘三人行必有我師’‘三個臭裨將賽過諸葛亮’,就這原因你才進入縣學的,對吧?”

他自己說完,都覺得自己表達的不夠清楚明白,又補充道:“似飛,你真將餘老所能傳授的科舉知識學了個八成?”

何似飛垂眸看向沈勤益,同他四目相對,隨後在他期待又緊張的目光中,微微頷首。

四書五經內容再如何拗口、其中典故再如何紛雜,終究也隻是幾本書而已。

即便不是他,換做其他人來,日日讀、日日背、日日默寫、日日分析其中典故並做分類梳理,估計也能學得差不離。

沈勤益見他肯定,當即腿都軟了,在原地抱頭蹲下去。

“你也太強了吧……你這腦子怎麽長得啊……”

與此同時,依然在陳夫子那兒念書的高成安和陳雲尚也聽說了何似飛進入縣學的消息。

傍晚,兩人正坐在一個不大不小的飯館裏,而周圍書生百姓們都在討論此事。

“要我說,我如果是那何公子,還去什麽縣學啊,直接去府學!而且還不是行山府府學,就去那羅織府府學!”

“就是就是,雖說何公子籍貫在木滄縣,但羅織府是咱們瑞林郡首府,那兒的府學也是去得。”

“瞧瞧你們這話說的,縣學有什麽不好?教書的都是教諭,都是舉人老爺,我倒是覺得何小公子一點也不心高氣傲,反而特別踏實。”

“再說,何小公子進縣學,那可是學政大人親自邀請的,不去就太不給學政大人麵子了。”

高成安同陳雲尚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目光裏讀出了苦澀。

他們拚命想考中秀才,為的就是進入縣學,日後好考舉人;可在縣城百姓口中,他們所求之不得的縣學,對何似飛來說,居然算是‘低就’,還是學政大人親自出麵相邀。

這份苦澀比當初何似飛連中小三元的消息傳來時更甚。

畢竟,他們原本有一個同何似飛交好,甚至成為親密無間同窗好友的機會的。

陳雲尚暗恨:“都怪陳竹那個賤人!”

要不是當初陳竹勾搭上何似飛後,拚死拚活不跟他去青樓,他們也不會同何似飛鬧掰!

不過他也隻敢暗罵,周家在縣城名聲不錯,那回春堂更是救治了不少傷患的大醫館,陳雲尚偶爾能在醫館內看到為女子和哥兒問診的陳竹,都是步履匆忙慌張跑開的。

高成安這兩年也開始相看親家,漸漸理解當時表弟為何會護著陳竹。此刻,他隻是歎了口氣,說:“雲尚兄,吃完後回去繼續念書吧,今年我們兩次落榜,明年八月,等我將書都念透,就不信過不了這院試!”

屆時,他就能在縣學重遇似飛表弟,說不定兩人成為同窗後,倒能冰釋前嫌了。

縣城關於何似飛進入縣學的各種爭論,都在時間的流逝中漸漸淡去。

彼時,何似飛已在縣學讀書一月有餘。

雖說縣學規矩是年初才能選擇‘君子六藝’的學習,但念在他們這批恩科考生八月高中,便特許此批廩膳生和增廣生在入學七日內選擇今年的六藝。何似飛選擇了騎術和七弦琴。

其中,騎術學習時間在每旬初二,七弦琴則在每旬初一、初四、初六和初七。

沈勤益對他的選擇毫不奇怪:“初次進入縣學的學生,隻要不是特別害怕馬的,剛開始都會選擇騎術。我當初也學了數月的騎術,現下算是會騎馬。等你學會後,咱們可以坐船去寧水縣,他們那兒有馬場,可以跑馬玩。”

何似飛道:“好,來年開春便可同去遊玩。”

屆時他的騎術應該掌握得不錯了。

沈勤益見自己的提議被附和,當即順杆往上爬,繼續詢問:“按理說一位學生可以選擇兩到三門‘藝’課,你隻選兩門的話,空餘的時間作何?”

何似飛想了想:“去找老師。”

他到底還不算完全出師,總得把自己在縣學學到的知識,連同最近大量閱讀雜文書籍後的感想總結下來,同老師一道辯論。

沈勤益見他把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恨恨地感慨:“似飛啊似飛,就你這勤奮程度,你不高中誰高中啊?”

話是如此,與何似飛成為同窗後眾人的切身感受更甚。

——以前何似飛總是獨自跟著餘老念書,沈勤益等人對他的努力程度並沒有直觀感受,隻曉得他詩文作得好,蹴鞠剛開始不熟練,後來就踢得很好了。但真的當了他同窗後,沈勤益才發現這人的自製力和專注程度都高到可怕。

縣學的課程都是一堂課一時辰。

四書課程的教諭要求學生跪坐,五經課程的教諭則讓大家盤膝。沈勤益的位置在何似飛右側,他無比驚愕的發現何似飛居然可以在一時辰內都保持筆挺的跪坐,腰杆完全不帶顫一下,並且他維持著這姿勢,還能全神貫注聽講,一直書寫筆記。

於是,課後借抄何似飛筆記,成了癸巳年過年之前縣學的一大風潮。

而過年前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歲考。

教諭早早的宣布了歲考規矩:“不得夾帶小抄,不得交頭接耳。除原本有單人臥房的廩膳生外,歲考前十的學生亦可申請單人臥房;並且,所有前十學生可分得兩串臘肉和六鬥米回家過年。”

那兩串臘肉和六鬥米不值多少錢,但這可是縣學的獎賞,大家都卯足了勁兒想要考進前十。

周蘭甫就不止一次聽到有書生感慨:“此前先生講過的知識,我總有些聽不大明白,就是記錄下來也不大懂。但自從抄了何兄的筆記後,那些曾經的疑惑都豁然開朗,好像武俠話本子裏被打通任督二脈的俠客一樣,一下就晉升了一個台階!我感覺我這回能考到前十!”

“我也是,前幾日教諭還誇我策問寫得更有邏輯了,似飛兄的筆記當真比靈丹妙藥和靈丹妙藥!”

“幸虧似飛兄來縣學了,我先前還覺得他這等才學,來縣學就是屈才了。現在我立即收回之前的話,似飛兄來縣學簡直就是照拂我等凡夫俗子!感謝學政大人請似飛兄來縣學!”

周蘭甫的同窗大都跟他差不多年紀,可這些往往自視不凡的書生此刻都心甘情願叫似飛為‘何兄’、‘似飛兄’。

這代表他們不僅認可了何似飛的才學,還有他的胸襟和人品。

——這等比教諭們講課還清晰明了的筆記,居然沒有猶豫的就分享給他們看,何小公子簡直大氣!

自此,何似飛在木滄縣文人圈中徹底坐穩‘第一把交椅’。即便是在行山府,他的名頭也漸漸有了與那花家花如錦相提並論的苗頭。

畢竟,何似飛這個小三元,可是力壓了郡城羅家嫡長子羅京墨一頭的!

很快就到了臘月二十四,歲考這日,辰時剛到,天色稍霽,太陽正奮力穿破雲層,透出蒙蒙光亮。

因著考生太多,教諭們讓眾學子將桌案都搬到操場上,依次排開。隨後各自落座,等待發卷。

在發卷的這個檔兒,縣學後門大開,供此次歲考書生的親朋好友前來觀摩考試。

以往嚴肅的縣學終於允許普通百姓進入,不少人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不顧寒冷,裹著大棉襖過來了。

何似飛因為個兒高,坐在後排,他聽到有人叫喊著:“黑蛋,好好考!給你爹爭光!”

“二狗,看爹這邊——”

此話一出,整個考場不知道多少小名叫‘二狗’的書生都循聲看去,人群中傳來一陣哄笑。

教諭們立刻維持秩序:“肅靜、肅靜,考試時間不得喧嘩,否則逐出縣學。”

“莫要喧嘩!”

“莫要喧嘩!”

教諭們的話還是很有威懾力,加之他們麵容嚴肅,都蓄著一小撮山羊須,看起來就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人群果然很快安靜下來。

他們不說話了,但那盯著自家孩子的熱切目光還在,甚至更加熱烈了。

這回,即便是大家桌案離得挺近,按理說一側頭就能看到別人的答卷,可誰敢在此時作弊?

那可是被家裏爹娘好友盯著的。

何似飛覺得這樣是避免了作弊,但任誰考試被七大姑八大姨如此看著,都會有偌大心理壓力吧。

就在何似飛收了思緒準備等候發卷時,眼尾餘光忽然瞥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他家老師居然混跡在人群中,正抱著個湯婆子,笑嗬嗬瞅著他。

何似飛:“……”

這下壓力降臨到自己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