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話音堪堪落下, 喬博臣心頭的火氣騰然爆了開來。不僅是何似飛,就連喬影也感覺到自家那平日裏總是笑嗬嗬,看起來脾氣十分溫和的二哥此刻正處在暴怒邊緣。

但喬影自己這會兒都懵的分不清左右, 無暇顧及自家二哥。

他腦內滿是‘訂親’二字——似飛這是問太守的幼弟,也就是自己訂親了沒;還是隻想與太守結親?

後者明顯不大可能,可如果真是前者的話,似飛又如何得知自己就是太守幼弟的?又、又如何得知自己哥兒身份的?

思緒到這裏便全斷了, 喬影越想不通,腦子就越亂, 短短幾個呼吸的功夫,他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身體還因為太緊張而僵硬的使不上勁兒。

他慌亂的太過明顯,那雙彎彎的桃花眼睜得宛若杏眸, 呆呆地看著身側的何似飛。

喬博臣一直是怒目瞪著何似飛的,一句“豎子敢爾”卡在喉嚨裏, 將吼未吼。

——吼出來是解氣了, 但這客棧現下人來人往, 自己這麽做不救毀了幺弟的名聲麽?可不吼的話, 難解心頭之氣!

早知如此,昨夜便無論如何都要把幺弟帶回去,關家裏都成!

不過,喬影就站在何似飛身側, 所以,喬博臣瞪著何似飛的同時, 也將幺弟空洞到呆滯的雙眸、微張的嘴唇和顫抖的手指盡收眼底。

等等——

幺弟這表現, 完全不像是被人拿捏住‘名譽’逼婚的樣子。喬博臣對喬影有信心,如果當真是被人要挾的話, 幺弟肯定是憤怒大過震驚的,這會兒指不定一巴掌就甩在那書生臉上!

所、所以,現在情況是幺弟並不知他哥兒的身份暴露麽?

喬博臣到底是能把一府之地治理的井井有條的太守大人,他麵上卻依舊是慍怒之色,卻強壓著怒氣開了口:“阿影,你先出去,我同這位何案首聊聊。”

“二哥……”喬影沒動,依然看著何似飛。

何似飛轉頭對他頷首,眼睛很亮,充盈著少年人的銳氣和不屈。

這樣的何似飛,無疑是最吸引人的。

見他麵上沒有絲毫慌亂和驚訝之色,喬影即便大腦仍然空白,卻好像吃了定心丸一樣,深吸一口氣,剛想說一句“我等你”,就被自家二哥厲聲打斷:“阿影,還不出?”

喬影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出去,衙役識相的關上屋門。

何似飛又深深一揖,起身後道:“大人,小子猜出知何兄身份,乃是昨夜在運河渡口看到了站在喬初員身旁的您。起初,小子不識大人身份,以為是知何兄家中侍衛。今晨,在府衙門口,遽然發現大人身份,小子便想……能讓大人在岸邊職守一夜,知何兄應當另有身份,不可夜不歸宿,才惹得長輩如此掛念。”

邏輯清晰、有理有據。

喬博臣心裏信了大半,但慍怒之色不減。他幺弟喜歡是一碼,但如果有人膽敢仗著幺弟喜歡,就狼子野心的意圖攀親,那就是另一碼了。

這樣的人不配娶他幺弟!

“哦?得知了本官是太守,阿影是太守幼弟,你便對他從兄弟情,猝然轉為喜歡,想要來提親,是麽?”喬博臣冷聲道。

何似飛麵上依然毫無波瀾,隻是用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看著喬太守,道:“大人,對於知何兄,小子確實有所圖;但對於太守大人,小子絕無半分肖想。”

這話是表明了何似飛的態度,但喬博臣不知怎麽的就聯想到自己專程買回來的那隻烏骨雞。

……終究是被嫌棄了。

-

喬博臣傍晚下值後回房,給喬夫人說了此事,哼哼道:“這小子氣得我牙癢癢,什麽叫‘絕無半分肖想’?不就是看不大上我唄!”

喬夫人笑著給他洗腳盆裏添熱水,道:“相公挺喜歡那何公子的。”

“也就是看著他有幾分我當年的狂氣……嘿,誰喜歡他,夫人可不能亂說!那什麽‘對阿影有所圖’,一看就不是正經君子能說出來的話。”

喬夫人翻譯:“相公這是說何公子是君子了。”

喬博臣被夫人拆台習慣了,哼也懶得哼,徑直道:“有狂氣,有擔當,又得了楊大人青眼,說日後中進士後可以拜入他門下——想當年楊有許大人中探花那會兒,在京中也是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就是一般的舉人、進士給他送拜帖,答不答應見麵,權看楊大人心情。可這小子,才考個院試,才是個小秀才,居然被楊大人主動要求收為門生。加之他品性不錯。方才我把喬初員叫來問話,他說今日自打在府衙門口見到我後,姓何的小子就再沒主動碰過阿影一根手指頭,除了阿影差點被人撞到,他輕輕用手指扶了阿影一下,但也很快就收手。我覺得吧,這小子是還行,阿影嫁他,不委屈。”

喬夫人暗暗心驚。

她夫君是什麽人?即便隻有太守官位,但從小到大見過的大世麵也不知凡幾了,眼光可以說非常之高。

可她夫君居然說‘阿影嫁他,不委屈’,那便是意思兩人很登對了!

她一介女流,沒見過何公子,不曉得他的為人和才學。隻是單純從地位方麵來看,即便何公子日後中了進士,但以喬家阿影的身份,嫁給何公子也一定是‘下嫁’,談不上門當戶對。

喬博臣顯然看出了夫人的想法,說:“我就是感覺,感覺這小子日後可能真的出人頭地……夫人,這就是個感覺。不過,那小子寒門出身,想把自家門第提到喬府的位置,也太難了。縱觀大曆朝百年來,唯一差點做到如此地步的寒門學子,隻有當年的綏州餘明函,可他也是差了點,最後不落了個滿盤皆輸的下場麽?”

喬夫人點點頭,給夫君遞了布巾擦腳,道:“那阿影的婚事,你是怎麽跟何公子說的?是等明年先帝喪期過了辦,還是再推遲些?”

喬博臣道:“他才多大的少年,談什麽婚事。我就跟他說他的‘知何兄’姓喬名影,暫未訂親,不過也隻是暫未,待先帝喪期過後,趕緊去京城,拜帖往喬府下,說不定我娘心情好,就定下你為女婿了。其他的那少年就沒問了。我倒是覺得何小子挺知進退的,我這邊不可能給他承諾什麽,畢竟阿影婚事不是我能做主的,得看爹娘的安排。明年阿影就十七了,可能要先把親事定下來,成親倒可以推後些,畢竟何小子明年才十五——雖說到了成親的年紀,可那年紀的少年懂什麽。嘖,我就說我心裏怎麽總覺得哪兒不對,那小子年紀太輕,日後成親了還得讓阿影照顧他……”

“相公這般吊著那少年,可真是、真是……”喬夫人話鋒一轉,道,“少年晚熟,過些年就知道照顧人了。”

喬博臣歎氣:“我就是覺得,阿影雖說是家裏最小的弟弟,可大哥、大姐、我都沒照顧過他一日,就連爹娘那時也都忙於他事,對他鮮少有關懷。”

喬夫人還是第一回知道這些,怔愣了一下:“啊?”

她以為阿影的性子,是那種自小嬌寵無度,才慣出來的。

喬博臣低聲道:“夫人,我爹娘其實很會教孩子,你看,我大哥性情剛毅,吃苦耐勞,駐守邊疆;我大姐敢愛敢恨,活潑機靈;我呢,我自小在大哥大姐的光輝下長大,不怎麽出彩,但脾氣也尚可。唯有幺弟,他要是能得到爹娘的關注和教養,也不會如此跋扈放肆……”

喬夫人到底也是孩子娘,她突然有些難過,道:“所以,阿影是用極端手段,想要引起爹娘的關注?”

喬博臣道:“起初確實如此,可後來……一直得不到關注,他就有點自暴自棄了。我跟你說過,他兩年前來了趟瑞林郡,但沒來羅織府,去了那行山府的木滄縣。他當時想拜綏州餘明函為師,你說說,他又不考科舉,拜師餘老,想做什麽?無非就是想脫離爹娘的掌控,不嫁人啊。”

這些心思,當時年僅十四歲的喬影以為自己藏的很好,卻不知,他的一切行為,在大人眼中都一覽無餘昭然若揭。

喬博臣繼續道:“所以啊,我一直以為娘會給阿影相看一個年歲稍微大一些,懂得心疼妻子的丈夫。沒想到……”

沒料到,阿影自個兒看中了個比他還小兩歲的少年。

喬夫人道:“阿影喜歡就好,而且你對那何公子評價也高,我看啊,這門親事就不錯。年紀大了才不好,花花腸子一堆,哄人的甜言蜜語張口就來,但那都是逢場作戲!少年人的喜歡,才是不摻雜任何其他東西的單純的喜歡。就像何公子說的,他隻對阿影有所圖!”

喬博臣見自家夫人突然義憤填膺起來,不禁悄悄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哪兒做得不好,讓夫人以為自己是逢場作戲……天地可鑒,他對夫人絕對是真心啊!

喬夫人正氣著,忽而看到自家相公委屈的眼神,道:“沒說你,就是我那閨中密友,她夫君就大了她十來歲,當初那男人迎娶她時,趕走了為他育有一子的妾室,對她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結果呢?借著她家錢財捐了官之後,得瑟起來了,如今家裏三個妾,七八個通房……嗬,男人!”

喬博臣趕緊發誓:“我、我對夫人……”

喬夫人起身出了門,留下一句:“我現在聽不得老男人的甜言蜜語,你悠著點,我去看南星睡了沒。”

-

喬影此刻正在自己屋內奮筆疾書,不是練字,也並非寫信,他是在謄抄祈福經書。

午間送走了似飛後,他讓喬初員去賭坊兌了銀子,並將那賺來的一千四百兩白銀分成三份:二百兩捐給羅織府的文廟當香火錢——在似飛參加院試前,他專程去祭拜許願了的,現下願望實現,自然得還願;

還有二百兩,明日他出發去行山府,捐給那兒的文廟,同是還願;

最後一千兩,喬影想了想,又添了兩千兩,一共三千兩,他要捐給行山渡口旁邊那座桃花山上的姻緣寺!

似飛在猜到自己哥兒身份後,居然一點也沒表現出慍怒,也沒有因為自己的欺騙而生氣,反倒、反倒直問太守大人,家中是否有為他訂親;

反倒直言對自己有所圖。

“就屬你最風流。”喬影嘀咕著,耳廓紅得發燙。其上一枚嫣紅的朱砂痣,在燭光下漂亮到奪目。

翌日傍晚,何似飛一行人抵達行山府,想著明日一早要乘船回縣城,便沒去內城找客棧,而是住在渡口邊。

幾人在客棧樓下吃飯,聽到鄰桌一名男子高談闊論:“男子怎麽不能去求姻緣了?四月那會兒我娘讓我上桃花山求姻緣,在我前麵的也是一位年輕男子,估摸著十五六歲吧,他出手闊綽,捐了數十兩銀子的香火錢,隨後用紅綢帶寫了心願嘞。”

桌上其他人啐他,表示不信。

此人似是見不得大家如此作態,急了,道:“真的,我當初就比他晚寫完一會兒,還看到了他係下紅綢帶的位置!我的綢帶就係在他旁邊的窗欞上,我瞄到了那少年的名字,叫、叫喬影!”

何似飛一口湯把自己嗆到,咳了好些聲。

王棧不解:“這湯不錯啊,怎麽嗆著了?”

陳康也有些疑惑。

隨後,他們就聽到隔壁那桌的男人繼續道:“哼哼,我還看到,跟那叫喬影的少年的紅綢帶綁在一起的,是一個叫何似飛的少年寫的。”

——“何似飛你們不陌生吧?咱們今年的府試案首!”

這下,陳康、王棧等三人看何似飛的目光,終於不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