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然而, 縱使他哀求一般的說出這句話,何似飛依然沉默不語,並且, 手也沒再握回來。隻是正不著痕跡拉開兩人距離的身形頓了頓,然後就保持不動了。

正處於慌亂中的喬影顯然沒發現這點細微的動作,情急之下,用食指和拇指拉住了何似飛的袖口。

何似飛隻感覺自己心髒猛地一跳, 這才想起方才‘知何兄’說的話,回道:“沒氣。”

喬影沒反應過來, 抬頭看他,眸中全然是來不及遮掩的難過和後悔。

何似飛道:“知何兄,我沒生氣。”

他垂眸看‘知何兄’捏著自己袖口的手指,壓住內心各種雜蕪糾纏的情緒, 緩緩的調整回從前語氣,道:“知何兄可要隨我回客棧, 稍後報喜的官差就要過去了。”

喬影忙道:“去!咱們不能耽擱了——嗝——”

聽著自己這聲哭嗝, 喬影恨不得在地上挖個洞鑽進去。

其實他平日裏都挺堅強的, 鮮少哭泣, 要是放在往常,情緒才不會波動如此之大。隻是一想到今日同似飛分別,再見就是兩年後……心頭便沒由來的酸楚難過。

於是,他攥著似飛袖口的手又緊了緊。

何似飛像是也忘了此事一般, 同他一道回了客棧。

掌櫃已經知曉何案首——連中小三元、年近十四歲的案首何公子住在自家客棧,撥動算盤將他近日來的花費盡數清算, 裝在一隻嶄新的荷包中, 稍後要作為‘賀銀’送給何公子的。

畢竟中了院試後,便是秀才老爺, 便是真正邁上了‘士’這一階級的存在,地位比商戶自然要高出一大截兒。能有機會巴結,當然要趁早!

再說,案首何公子今年才十四歲啊,十四歲的連中小三元,日後、日後當真有可能中舉人、中進士,邁入那普天之下所有讀書人夢寐以求的金鑾殿!

如此一想,掌櫃的給這荷包中又添了二十兩銀子。

夥計咽了口唾沫,眼睛都要瞪直了,結巴道:“掌、掌櫃,這、這麽多銀子……前幾年不也有個案首老爺住在咱們客棧,咱們不是隻退回了房錢麽……”

掌櫃的心情好,笑著說:“那能一樣嗎,那位案首老爺考中時都十九了,可何公子呢?十四歲啊!十四歲連中小三元,別說咱們羅織府少有,就連瑞林郡,十年才能出幾位?眼光放長遠些,日後如果何公子飛黃騰達,咱們客棧也能水漲船高。還有你,別在這兒愣著了,去把廚房裏的糕點果子都端出來,分給道賀的小孩和百姓。”

夥計趕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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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了道喜的官差後,喬影想上樓去同似飛獨處,可中院試案首的意義非同小可,前來祝賀之人絡繹不絕。

喬影再怎麽急,這時候也隻能暗暗忍耐。

眼看著湊過來的人終於少了些,喬影覺得片刻後就能隨似飛上樓去,可那客棧掌櫃又見縫插針的擠到前麵。動作稍顯急切,差點就撞到何似飛身邊的喬影。

喬影正要側身,何似飛已經用食指並著中指,點著他的肩膀後退一步,那掌櫃堪堪止住身形,何似飛的手也倏然收回,全程十分克製守禮。再不見此前兄弟間的親昵。

掌櫃對這一切全然未覺,笑容滿麵的道賀,並把準備好裝著銀子的荷包雙手捧給何似飛。

何似飛通曉世故人情,收了荷包後,在掌櫃的邀約下,為悅來客棧留下一份墨寶——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壬辰年八月十五·何似飛留書」

他的字端方又不失銳氣,配著《離騷》這彰顯高潔品性的句子,讓周圍圍觀書生心中頓生清泠高雅之感。

眾人紛紛忍不住稱讚:“不愧是少年案首,這字真好!”

“能在片刻間就想到這句詞,何兄才思敏捷!”

“字如其人,何兄清正端方,令在下佩服!”

掌櫃的更是笑的合不攏嘴,起初他不大明白這句詩的含義,在有人悄聲給他解釋後,整個人眼睛都亮了——這意思難道不就是說來他們悅來客棧用餐住店的人品性高潔嘛!那還愁日後沒客人?

他忙道:“快,快將這幅字裝裱起來,掛在大堂正中!何公子真不愧是連中小三元的少年案首,當真風流醞藉、卓爾不群!”

再次感謝了周圍人賀喜後,何似飛才得以抽身,同知何兄上樓。

推開自己房門之時,何似飛的手臂稍微頓了頓,微微偏頭,似乎想看身邊的知何兄,卻生生止住動作,推開了門。

喬影本就心思敏感,方才一心都在擔憂自己因為下賭注一事惹得似飛生氣,這才無暇顧及其他。但等他回過神來,立刻就察覺出似飛好像對自己……稍微沒那麽親近了。

就連剛剛在樓下扶著自己時,手指同自己的肩膀也是一觸即分,好像不大樂意同自己接觸一樣。

他胸膛憋著一口氣,微微咬了咬下唇,在似飛側身推開另一扇門時,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跨身進屋。

何似飛眉眼間多了一分無奈,這會兒也不用打開兩扇門了,跟著他進屋。

上回何似飛不曉得‘知何兄’的哥兒身份,還能當著他的麵,毫無芥蒂的收拾書箱,整理包括貼身衣物在內的所有衣服,現在麽……

何似飛真的做不出來了。

他是出生在末世,沒有性別歧視,但這不代表他會在哥兒和姑娘麵前行為放肆。因為,那不叫‘一視同仁’,叫‘調戲’、叫‘非禮’、叫‘不知檢點’。

何似飛可以跟好哥們兒簪花贈詩、勾肩搭背、秉燭夜談,可以當著他的麵收拾衣物,可以把自己吹了一下的笛子沒有絲毫顧忌的遞給對方,卻不能這麽對一個同自己關係要好的哥兒。

想想自己此前幹的那些事,何似飛再次沉默下來。

難怪知府大人在如此繁忙的政務之餘,還要連夜盯著他……

推己及人,要是他有這麽個弟弟,他也會擔心到恨不得把那個同自家弟弟交好的書生給攆走。

何似飛拿出書箱,看了看筆架上洗好晾幹的毛筆,道:“知何兄,我要開始收拾行囊。”

喬影眼眶泛著紅,上前一步:“我幫你。”

何似飛差點就要條件反射的後退,但想著此刻‘知何兄’還不曉得他知曉了其哥兒身份,又靠著強大意誌力生生忍住。

頓了頓,他道:“那好,你收拾這些筆墨,我去整理衣物。”

書案同床榻在不同方向,整理書案時要背對著床鋪,何似飛便在‘知何兄’看不見的地方,將自己的衣物收納一通,準備往書箱最下層塞。

“等等,”喬影皺了皺眉,“這麽大了,怎麽還不好好疊衣服,昨夜聽你說家裏沒雇下人,衣服這麽揉著帶回去,定皺皺巴巴不能立即穿了。我給你疊。”

何似飛道:“不用,就這麽裝吧,大不了回去重新漿洗一遍。”

“費那些功夫做什麽,你一人獨住,就算有老師,老師最多也隻關心你的學業,其他生活方麵都得自己來,還是現在就折好,省的回去反工。”喬影道,“還有你那些整理了論點的書冊,縫得歪七扭八,要不是我也不會女紅,就幫你縫了。不過折衣服我會,你站一邊等等。”

他說得強勢,何似飛卻怎麽都不能答應,正要再說,忽然見‘知何兄’眼眶裏滑出淚珠,轉頭咬著他對他道:“今日一別,兩年不得再見。我會一直在京中等你,但你呢?你說你此生喝得第一杯酒便是那訂親酒,可待你考中舉人,之後的鹿鳴宴上肯定有學政大人賜酒,這酒你推辭不得——也就是說,你要在中舉前訂親。”

說到這裏,喬影自個兒先緊張了起來,他分明沒這個意思的,他隻想當‘知何兄’的,思緒混亂之餘,他胡亂一抹眼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我、我就是作為好友,喝不到你的訂親酒,還挺、挺傷感的……”

就在此時,聽到外麵夥計前來稟告:“何公子,咱們府衙又有官爺來了,您看……”

何似飛一下將書箱外固定的綁帶係上,不等他說什麽,那位大人已經行至門口。

尋常百姓最多隻對那高堂下穿著一身威嚴官服的知府大人有些印象,不識得他穿便裝的樣子,故此,夥計沒認出微服私訪的喬大人。

何似飛倒是在看到喬大人的一瞬間,立刻繃緊了脊背。

喬影正難過著,發現來人是自家二哥,登時又緊張又氣憤,覺得二哥肯定不安好心,定定的直視著他,清亮的桃花眼中滿含怒火和警告。仿佛在說,你來幹什麽?沒事趕緊出去?你若敢胡亂說話……

喬博臣不知道幺弟方才落淚了,隻覺得屋內氣氛有些微妙。不過他方才過來時,見者屋子房門一直開著,便不覺得幺弟和何似飛會做什麽。隻是在心裏暗誹:瞧瞧,瞧瞧他這幺弟,真真是對別人和對何公子兩幅麵孔。

但說實在的,前幾個月在家中被幺弟嘲諷慣了,這會兒喬博臣還有點陰影,不能完全忽視他的警告目光。於是他讓衙役守在門口後,清了清嗓子,開門見山:“本官乃是羅織府太守。”

已有了秀才功名的何似飛可以見縣官不跪,但對於縣官以上的,比如太守大人,他還是得行跪禮。

喬博臣哪敢當著幺弟的麵讓他跪,咳了一聲,道:“免禮免禮,本官受人所托,私下來訪,不必行禮。”

話是如此,何似飛還是作了長揖,喬影心不甘情不願的跟何似飛行了一樣的禮。

看得喬博臣眼皮直跳,心道你那個禮行地太歪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想對拜——咳,他怎可這麽腹誹幺弟。

不過,能見到他這幺弟行禮,當真還有點讓太守有點點竊喜。

喬博臣語氣都輕快了幾分,道:“何似飛,本場院試主考官,兵部侍郎楊大人托本官前來給你帶句話。”

“小子洗耳恭聽。”他年紀小,還沒到自稱‘小生’的年歲。

喬博臣道:“望你日後勤奮苦學,早日考中進士,彼時可帶拜帖前去兵部尋他。”

何似飛再一揖,裝的十分驚喜:“多謝大人垂憐,小子感激不盡。”

這回喬影也跟著他行了一禮,不過這次這個揖禮,倒是帶了幾分真心。畢竟,那楊什麽大人說似飛能考中進士!還算有眼光。

喬博臣瞥了一眼就差眉飛色舞的幺弟,正欲離開,忽然聽何似飛道:“大人,小子有一事相問,不知大人可否解惑。”

“你且說。”

喬影的眼瞳裏倒映著似飛目不斜視的側顏,耳邊是他鄭重的聲音:“小子鬥膽,敢問大人家中幼弟可有訂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