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見麵
夜色濃鬱得近乎化不開, 抬頭可見雲在遮月,樹蔭婆娑。
今晚盼雎殿的燈一直未暗,直到一個人扣響了殿門, 被鬆福從門口領了進去。
內殿中, 女子才沐浴過, 但是全身穿戴整齊, 她一頭烏發披散在肩頭,正對著銅鏡在梳妝,陸淞進來時,秋媛正在替她擦拭著青絲。
她未施粉黛, 臉頰幹淨如洗, 透著淺淺淡淡的嫩粉。
陸淞有點恍惚,仿佛看見了當年的小姑娘,但等女子轉過來時,陸淞不得不回神。
殿內很安靜, 陸淞等不到她出聲,到底退了一步, 終究是先開口:
“你讓我來,是要做什麽?”
雲姒瞧了眼秋媛,秋媛服了服身, 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一刹間, 殿內隻剩下雲姒和陸淞兩個人, 陸淞心底倏然一緊, 他在袖子中悄然地握緊了雙手。
雲姒拿過秋媛落下的帛巾, 輕輕擦拭青絲, 坐在銅鏡前沒起身:
“你一向聰明, 難道會不知道我的目的?”
陸淞沉默, 許久,他卻是說起了另一件事:“盧嬪是你害的。”
像是在疑問,卻又像是在闡述。
雲姒陡然扭過頭:
“你在說什麽?”
她緊蹙黛眉,眉眼都是冷意,即便如此,也輕易惹得人憐惜,但不止雲姒了解他,陸淞又何嚐不了解雲姒?
答案在她的反應中不言而喻。
陸淞閉了閉眼:“她對你一向仁厚,你何苦要害了她性命?”
陸淞進宮後遇到的第一個主子就是盧嬪,盧嬪從一開始就對陸淞信重,後來讓他進殿伺候,對他的信任一度超過雲姒和小融子。
對陸淞來說,盧嬪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好主子。
雲姒隻當自己聽錯了,她覺得好笑地扯唇:
“你說出的話,你自己都不覺得好笑麽?”
盧嬪對她好麽?一開始也許是好的,但在盧嬪小產後,或者說,在盧嬪被禁足後,她就仿若變了一個人。
陸淞不是沒有目睹過盧嬪後來是如何對她的,倒是也能心安理得地說出這種話。
雲姒被惡心得夠嗆。
聽出她話中的諷刺,陸淞堪堪啞聲。
殿內陷入一片死寂,雲姒抬眼看向陸淞,其實陸淞和她印象中的模樣沒什麽區別,但又仿佛和她印象中的人截然不同。
雲姒怨陸父陸母麽?
她是怨的。
但她最怨恨的卻是陸淞。
日日同她承諾會娶她,娶她後會對她很好很好的陸淞,在他爹娘要賣掉她的時候,其實也選擇了拋棄她。
這件事,她早在被賣掉的那一日就知道了。
她說過的——陸淞很聰明。
雲姒忽然自嘲地低笑了一聲:
“陸淞。”
陸淞有點怔然,他甚至有點遲疑是否是他聽錯了,重逢後,她從未和他好好地說過話。
遑論喊他的名字。
雲姒站起來,她走到他跟前,淺淡的月色透過楹窗照進來,在殿內灑下一片清冷的光,但屏風的影子一直浮在地上,隔在二人中間。
陸淞很高,即使他這段時間習慣了低眉順眼,甚至躬彎著脊背,但當雲姒站在他跟前時,他仍是要比女子高一點。
在陸淞的記憶中,雲姒也一直都是這般,她總是很矮,仿佛永遠都沒有他高,需要他時時看護她才行。
雲姒仰起頭,問他:“如果我告訴你,盧嬪的確是我害的,你要怎麽樣?”
她聲音平靜,陸淞卻是忽然覺得嗓子有點幹澀。
他要怎麽樣?
他能拿她怎麽樣?
陸淞下意識地想說:“她是主子……”
雲姒驟然打斷他,輕聲問他:
“所以呢?”
陸淞一怔。
雲姒又問他:“所以呢?”
陸淞久久說不出話來,雲姒輕諷地扯唇,選擇替他回答:
“她是主子,我是奴才,於是她能罰我,能罵我,能打我,我不能因此生出恨意,不能有害她之心,否則便是不忠。”
陸淞臉色一白,他立即否認:
“我不是這個意思!”
他想伸手拉她,卻被她臉上的諷意釘在原處,陸淞渾身驟然一僵,半晌,他啞著聲說:
“我……隻是覺得陌生……阿姒,你知不知道……我要認不得你了……”
陸淞眼底通紅,他印象中的雲姒是個格外容易害羞,也格外容易害怕的小姑娘。
但什麽時候她能夠麵不改色地殺了人,還在事後裝出可憐兮兮替那人求情的模樣?
陸淞會一直耿耿於懷,在猜到雲姒是害了盧嬪的人,便覺得備受打擊。
從不是因為他覺得雲姒害了盧嬪狠毒。
而是他從那一刻就徹底地清楚,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雲姒的語氣淡淡:
“拜你們所賜,不是麽?”
她覺得陸淞挺可笑的,明明被賣的人是她,在這裏一臉痛苦的人卻是他。
陸淞臉色倏然煞白。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啞聲道:“你就這麽確認,我能幫到你?”
她找他來的目的那麽明顯,故意說這些話的目的也很明顯,不過激起他的愧疚,讓他幫她罷了,陸淞想看不透都難。
但她就是一點都不遮掩。
雲姒見終於進入正題,也抬起頭正眼看向他:
“端看你願不願意幫我,不是麽?”
陸淞看了她很久,久到雲姒都皺起了眉,陸淞一點點收回視線,他出聲:
“七日後,雲婕妤帶著皇上來翊和宮。”
雲姒不信他,不由得抿緊了唇。
陸淞自嘲道:
“你知道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幫你一次的,不是麽?”
雲姒驟然啞聲,她和陸淞都太過了解彼此,所以她連偽裝一下都不樂意。
心思被猜中,她似乎有點懊惱,黛眉緊緊蹙在一起,見狀,陸淞忽然扯開唇角,但他沒笑,很快恢複低眉順眼的模樣:
“七日後,雲婕妤會得償所願。”
說罷,他不再停留,沒有一絲猶豫地轉身離開。
鬆福和秋媛都在守在殿外,聽見推門時,鬆福領著陸淞出去。
這之後,盼雎殿內靜了很久,秋媛走了進來,見主子還一直皺著眉頭,有點不解:
“他答應了麽?”
雲姒坐了下來,語氣有點悶悶不樂:“答應了。”
她撥弄了一下梳妝台上擺著的玉簪,擺明了情緒不好。
秋媛有點驚訝,既然陸淞都答應了,主子為什麽不高興?
雲姒從銅鏡中瞥了秋媛一眼,有點不知該怎麽和她說,她心煩意亂地抿了抿唇:
“他是答應了沒錯,但我總覺得不對。”
秋媛疑惑地看向她。
雲姒卻是噎住。
她該怎麽形容?
過程是對的,結果也是對的,隻有最後的時候出了一點差錯。
雲姒說:
“他沒告訴我任何事情,隻說讓我七日後帶皇上去一趟翊和宮。”
而且,她也看不懂陸淞最後看向她時的情緒。
秋媛挑眉,有點不解,難道帶皇上去一趟翊和宮,陸淞就有辦法讓皇上徹底厭惡了德妃?
如果真的是這樣,秋媛就真的要對陸淞另眼相看了。
秋媛其實挺好奇主子和陸淞的過往,她沒問,但她也看得出陸淞似乎對主子餘情未了。
雲姒仿佛察覺到什麽,她陡然抬頭看向秋媛,問:
“你是不是覺得陸淞很喜歡我?”
喜歡到這麽多過去,她都成了後妃,陸淞還對她念念不忘。
秋媛臉色一變,她砰得一聲跪下:“請主子明鑒,奴婢不敢胡思亂想。”
秋媛在宮中許多年,她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這宮中,人要清楚自己的位置。
主子很信任她,她也知道即使她承認了,主子也不會因此對她生出不虞。
但秋媛不希望她擺不正位置。
雲姒拉她起來,忽然輕扯了下唇,語氣輕鬆平常:
“我曾經也這樣覺得。”
話音甫落,秋媛心底驀然咯噔了一聲,她驚愕地抬起眼,一時間有些不解這話是什麽意思?
或者是她有點不敢置信。
雲姒隻是笑:
“我說過的,他很聰明。”
秋媛還是不懂,但她卻是看了主子一眼,她覺得主子似乎不是很高興。
雲姒沒再提她和陸淞過往的事情,而是輕斂下眼瞼,低聲道:
“他會幫我,我不意外,但他頂多隻會告訴我關於德妃的消息,而不應該像現在這樣。”
秋媛皺眉,順著主子的話想,不由得皺起眉:“主子是覺得有詐?”
“不是,”雲姒搖頭,她倏地冷笑一聲:“他必然另有所謀。”
她在做戲,陸淞也未嚐不是在做戲。
秋媛驚愕,她下意識地瞥了主子一眼,忍不住在心底想,這對青梅竹馬怎麽對彼此都是這麽多心眼?
她難得有點遲疑地問:“那主子打算怎麽辦?”
雲姒在心底罵了陸淞一百遍,才忍住心底的惱意,她深呼吸一口氣:
“等七日後,一切自有分曉。”
雲姒要對付德妃,又知道了陸淞另有圖謀時,自然不會全部指望陸淞,她對秋媛低語了兩句,秋媛問:
“主子就這般肯定皇後娘娘會找您談話?”
雲姒篤定地點頭:“她會。”
秋媛不懷疑這一點,畢竟皇後娘娘對主子的友善表現得格外明顯,從主子封了位份那一日開始。
秋媛轉頭看了一眼殿內擺著的赤紅珊瑚擺件。
但她還是有點猶豫:
“您是寧願選擇皇後娘娘,都不願意和靜妃娘娘有牽扯麽?”
如果讓秋媛來說,靜妃娘娘明顯對主子有移情之意,相較而言,靜妃比皇後娘娘要可信得多。
隻看蘇婕妤的下場,就能知道皇後娘娘可不什麽一個好的合作對象。
雲姒驀然一頓,她欲要再說什麽,忽然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
她眉梢肉眼可見地浮現困倦。
秋媛扭頭看向沙漏,忙道:“時辰不早了,主子您該休息了。”
明早還有請安,雲姒沒有拒絕,她本來以為這一晚發生這麽多事,她會睡不著,結果一到**,秋媛被褥還未鋪好,她就睡得不省人事。
秋媛鋪好被褥後看向她,有點驚訝主子入睡的速度,卻是沒出聲,輕手輕腳地吹滅了殿內的燈火。
秋媛睡覺很淺,但向來都很快能入睡,做奴才的少有不珍惜休息時間的,在要睡著時,一個念頭無意識地劃過她腦海,好像從行宮回來後,主子就經常會覺得犯困。
***
翊和宮,今日是皇長子的生辰,聖駕才回京不久,德妃特意要求不要大辦,她隻在今日讓禦膳房做了一頓豐盛的膳食,然後親自請了皇上過來。
談垣初沒有拒絕的理由。
和小公主相比,皇長子要年長一些,也早懂得一些規矩,晚膳後,他沒有鬧著父皇和母妃,早早回了偏殿。
宮人進來收拾了膳食。
殿內逐漸恢複安靜,談垣初和德妃進了內殿,皇長子退下後,他的神情就一直淡淡,也不說要休息。
德妃看了他一眼,心底有點摸不清他的想法,但見時辰不早,她覷歸秋一眼,歸秋立即意會,退了出去。
很快,一桶桶熱水被抬進來。
德妃也站起來,靠近談垣初後,輕聲溫柔道:
“皇上,時辰不早了,臣妾伺候您沐浴吧?”
殿內點著燭火,人人都說燈光看美人,越看越美,德妃站在燭火前,燈光也不由得給她添了幾分柔和。
但偏偏就是這般的人,瞧著溫和恭順,卻是心思縝密,手段也格外陰狠,行宮一行後,她明明知道他在懷疑她,仍是能夠恰到好處地露出兩分羞澀和柔情。
談垣初掀起眼,在德妃要碰到他的腰帶時,他語氣平淡地出聲:
“不必了。”
殿內一靜,德妃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皇上,她抿了下唇,很快抿出一抹幅度:“那臣妾在外麵等著皇上。”
談垣初話落後,也不管她是什麽反應,直接進了淨室。
許順福跟著淨室。
歸秋不由得朝娘娘看了一眼,德妃察覺到她的視線,極快地皺了皺眉,歸秋瞥向殿內禦前的宮人,也知道自己不該情緒外泄,忙忙收斂了視線。
但歸秋心底仍是有點不安。
人人都說祁貴嬪曾經衝冠後宮,但細論起來,皇上來翊和宮的次數其實也不算少。
沒道理皇上會頻繁去看小公主,卻不來見皇長子。
隻是娘娘從不像祁貴嬪那般張揚,眾人的注意都被祁貴嬪當時的鋒芒吸引住,從而忽視了自家娘娘罷了。
皇上慣來是順著心意的人,娘娘也一向表現溫和,諸事都順著皇上心意,所以,翊和宮掌燈時,少有不叫水的情況。
尤其今日還是皇長子的生辰,但皇上對娘娘的態度實在是有點冷淡。
陸淞回到翊和宮時,守門的宮人無聲地放了他進來,除了守門的人,誰都沒發現陸淞曾離開過翊和宮。
在回廂房前,陸淞朝正殿看了一眼,正殿早熄了燈,一片暗色,隻有殿前點著幾盞燈籠,守著零星的幾個人,禦前的人早被安排去耳房休息了。
陸淞看了眼天色,意識到殿內今日沒叫水,他眼神倏然一閃。
***
翌日,雲姒睡到將近辰時,被秋媛叫起來時,還有點迷糊。
秋媛侍奉她穿衣洗漱,她還記得昨晚睡前的想法,忍不住道:
“主子,您不覺得您最近有點貪睡麽?”
雲姒也有點察覺,但才回來那日,常太醫給她請過脈,什麽都沒有,她遲疑道:
“怕暈車難受,在回京的路上,我幾乎睡了一路,也許是還沒有調整過來。”
聞言,秋媛也隻能放下心底的狐疑。
今日雲姒起來得有點晚,等到了坤寧宮時,才發現她居然是最晚的一個,她才坐下,忽然聽見對麵的蘇婕妤道:
“雲婕妤來得有點晚,我差點以為自己記錯了昨日侍寢的是誰。”
雲姒有點納悶,今日蘇婕妤是吃錯藥了不成?
被人欺負到頭上,雲姒沒有忍著的道理,她沒有直接和蘇婕妤說話,而是扭頭問向坤寧宮伺候的宮女:
“現在什麽時辰了?”
宮女茫然回答:“辰時。”
雲姒掩住唇,仿佛長舒了一口氣的模樣,心有餘悸道:
“我差點以為都午時了呢。”
殿內眾人陡然噤聲,不得不看向雲婕妤,她一句話都沒和蘇婕妤說,卻又是句句都在打蘇婕妤的臉。
蘇婕妤也聽得懂她話中嘲諷,不由得立時冷下臉。
皇後娘娘就是在這時出來的,她臉上是和平時一樣溫和的笑,但目光卻是一出來就看向了蘇婕妤,蘇婕妤抿唇,堪堪移開了視線。
她袖中攥緊了手帕,即使避開了皇後娘娘的視線,心底卻是不斷湧出怨恨。
憑什麽?
皇上看重雲姒也就罷了,如今連皇後娘娘也要看重雲姒?
她這般身體,再難得到皇上的看重,如今她隻能倚仗皇後娘娘生存。
雲姒就什麽都要和她搶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