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渝州城

雲姒最終還是沐浴了兩次, 秋媛瞧不過眼,搖頭:“主子,皇上擺明了是在逗你玩。”

雲姒蹙了蹙鼻尖, 小聲嘀咕:

“但我也覺得有味了。”

吐了那麽久, 又整日要喝藥, 哪怕真沒味, 她心底也有點膈應,能沐浴一番也是好事。

秋媛見狀,不再多說。

外間一陣溪流聲傳來,雲姒披著輕紗從淨室中出來, 青絲濕漉漉地披散在肩頭, 臉頰被熱氣氤氳出淺淡的緋色,她好奇地勾頭朝外看去,楹窗外有一池塘,建了假山, 溪流順著假山四周緩緩流淌,池塘中恰盛開著幾多蓮花, 出淤泥而不染。

雲姒終於想起來問:“這院落叫什麽?”

秋媛猜到她要問,早在進來時就特意看了牌匾,她和雲姒對視了一眼, 低聲:

“頌雅軒, 皇上直接帶您過來了。”

頌雅軒, 就是之前在坤寧宮中, 陸嬪故意和雲姒提起的那個院落。

和皇上平時待的勤政殿離得最近, 諸位妃嬪心心念念不過就是想住進這裏。

但她話落後, 沒見主子眉眼有欣喜, 秋媛有點不解:“主子怎麽了?”

秋媛疑惑, 難道是這頌雅軒有什麽不妥?

雲姒攬了一縷青絲,還在滴著水珠,秋媛接過,替她一點點地擦拭,她瞥向楹窗外的蓮花:

“往年來行宮時,都是容昭儀住在這裏的吧?”

她是在疑問,但話音卻是肯定,根本不需要別人給她答案。

秋媛噤聲不語。

她和主子不同,她往年跟在禦前伺候,自然是來過這行宮避暑的,往年的確都是容昭儀住在的頌雅軒。

她不說話,但沉默早就說明了答案。

雲姒收回視線,繼續擦拭青絲,銅鏡中映出女子姣姣的眸眼,她輕斂下眉眼,誰都看不清她在想什麽。

秋媛看了她一眼,遲疑地問:“主子不喜歡那些蓮花的話,明日奴婢叫人拔了去。”

她說得一點沒有猶豫,才不管那所謂的蓮花是專門替誰種下的。

聞言,雲姒忍不住笑了聲:

“沒有必要,她喜歡的東西,我就要討厭不成?”

“留著吧,挺好看的。”

再說,往年都是容昭儀住進的頌雅軒,她一來就得騰出來給她住,難道還不夠給容昭儀添堵?

隻要能給容昭儀添堵的事情,雲姒都樂意去做。

雲姒瞧了眼沙漏,外間天色都快暗了下來,半個時辰前,談垣初被朝臣叫走,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雲姒等了許久,等得都餓了,懨懨道:

“不等了,擺膳吧。”

她這半個月不舒服,路上都吃不下什麽東西,這時人舒坦了,在胸口的那股憋悶消失不見,便開始覺得肚中空落落的。

頌雅軒在擺膳,但別的院落卻是不平靜。

容昭儀跟著宮人進了行宮,這個行宮和京城離得最近,談垣初懶得浪費時間在路上,往年也常是來這個行宮,等瞧見宮人領的路和往年是截然不同的路徑時,她就徑直皺了皺眉:

“這是要去哪兒?”

“娘娘的住處是綏鈺苑。”

容昭儀一聽這個名,就打斷了她的話:“頌雅軒呢?”

宮婢愣了一下,隱約意識到她話中的意思,含糊回答:“回娘娘的話,所有主子娘娘的住處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奴婢也是按照吩咐行事。”

銅芸不著痕跡地扯了一下娘娘的衣袖。

來時途中,皇上都隻要雲婕妤伴駕,如今頌雅軒中住的是誰,根本不言而喻。

娘娘何必多問?平白叫旁人看了笑話。

容昭儀攥緊了衣袖,她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但往年來行宮時,她住的都是頌雅軒,如今卻得讓給雲姒,她心底可能樂意?

一到綏鈺苑,領路的宮人忙忙離開,銅芸見狀,心底歎了口氣。

猶記得上次來行宮時,不論是宮妃還是行宮的管事都是對娘娘格外殷勤,一副恨不得替娘娘鞍前馬後的模樣。

銅芸仔細打量了一番綏鈺苑,她輕聲安慰:

“娘娘,這綏鈺苑環境靜美,和皇上的勤政殿離得不是很遠,奴婢瞧著也是個不錯的住處,娘娘住了那麽久的頌雅軒,如今便當是換個心情。”

容昭儀沒什麽情緒地進了殿內,她不願又能怎麽辦?難道還能強製雲姒和她換回來不成?

唯一叫容昭儀順心的就是,殿內擺設精致,院後是一片竹林,竹林被風吹過沙沙作響,竹簾輕晃,一瞧就知是個納涼的好地方,她抿唇坐了下來,等銅芸把帶來的行禮都整理好,冷聲道:

“去打聽一下,德妃她們都分別住在哪兒。”

銅芸抿唇,她心底清楚,娘娘這是沒有聽到確切消息就不死心,什麽打聽德妃住哪兒,根本就是想知道雲婕妤是不是真的入住了頌雅軒。

銅芸恭敬地應下。

一去一回,將近半個時辰才回來,銅芸把所有妃嬪都說罷,最終提到頌雅苑時,她停頓了一下:

“……頌雅軒住的是雲婕妤。”

容昭儀倏然閉眼,哪怕早猜到可能是這個結果,但聽見答案時,她還是覺得難受。

皇上明知道她和雲姒之間的齟齬,卻是這樣安排,叫其餘妃嬪怎麽看待她?!

銅芸見她這般,忙將打探來的消息都說出來:“奴婢聽說皇上一個時辰就離開了頌雅軒,娘娘,這馬上是晚膳時間了,奴婢去請皇上來用晚膳?”

容昭儀偏過頭,她現在一點都不想見到皇上,許久,她堪聲:

“難道現在本宮不去請他,他就想不到來看本宮麽?”

銅芸一噎,半晌沒說出話來。

容昭儀到底是沒讓銅芸去請談垣初,她心底憋著一股氣,讓她不知道該怎麽發泄。

但她不能見談垣初,她怕她藏不住情緒,會忍不住在談垣初麵前露出怨念。

“早知如此,她還不如隻當個奴才!”

銅芸咽聲。

當初雲姒留在養心殿伺候時,娘娘擔心皇上和雲姒日久生情,一門心思鏟除雲姒或者是讓雲姒早點有位份,覺得雲姒進了後宮,就會泯然眾人。

到時,娘娘想要對付雲姒,不過輕而易舉。

但終究是晚了一步。

如今雲姒終於有位份了,娘娘卻也輕易動不了她了。

綏鈺苑很安靜,雖然有宮人伺候,但銅芸還是覺得冷清,她掃了一圈綏鈺苑,忽然有點想念小公主了。

她有點後悔,如果那一日娘娘要傷害小公主時,她再拚命一點攔下娘娘,會不會一切都和現在不一樣?

銅芸得不到答案。

但如果小公主會在的話,不論娘娘是住在頌雅軒,還是住在綏鈺苑,殿內至少會是一片歡聲笑語。

想到這裏,銅芸失落地垂下了頭。

****

晚膳後,雲姒等了一段時間,沒等來談垣初,她就歇息下了,她晚膳後又喝了藥,藥效上來後,整個人都在犯困。

一夜無夢,翌日清醒後,意識到今日不需要車馬勞頓,也不需要吐得昏天黑地,雲姒隻覺得徹底活了過來。

這處行宮和京城不一樣,宮殿敞亮,一進殿門就能將殿內一覽無餘,不似宮中分內外殿,這裏是一扇屏風和珠簾隔開的內殿,腳下踩的好像是竹木,泛著點冰涼,楹窗敞開著,一縷清風拂過,吹動珠簾砰響,仿若碎珠落入玉盤的聲音,煞是好聽。

雲姒難得換上一身青黛色的宮裙,雲織錦緞的布料,很輕薄的裙裝,廣袖細腰,掐得女子腰肢纖細,隻堪堪一握,她略施粉黛,臉頰暈著一層淺淡的脂粉,姣姣眉眼顧盼生姿。

待一切收拾好,雲姒瞧了眼時辰,下意識地往外走,但不等她出了殿門,她陡然想起這不是在皇宮,不需要請安。

雲姒輕嘶了一聲,她衝秋媛輕癟唇:

“怎麽覺得我離了皇宮後,就變得愚笨了好些。”

秋媛被她逗笑:“是主子的錯覺。”

雲姒又回去,坐在銅鏡前時,她問:“皇上呢?”

“昨日皇上去勤政殿,就一直沒出來。”

清風拂過,格外舒適,雲姒忍不住有點犯懶,她伸手去接外間飄落的竹葉,聞言,頭也沒回,頗有點納悶地問:

“昨日,他沒召人侍寢?”

殿內靜了片刻,秋媛才低聲:“主子,恕奴婢直言,您一路奔波都覺得累,皇上期間還得和朝臣處理政務,應當也是會覺得疲乏。”

這話說得仿佛她多麽不近人情一樣。

雲姒頗有點不自在地輕咳了聲,她回頭,哀怨地瞥了秋媛一眼。

秋媛也不在意,隻是蹲下來替她整理了裙擺,提醒道:

“主子這身衣裳裙擺有些長,最好是今日不要去水邊,不然沾了水就不好了。”

雲姒應下,來行宮避暑,當然不可能一直待在殿內,她問秋媛這行宮有什麽好玩的,秋媛思索了一番:

“奴婢記得這行宮裏有一處溫泉。”

雲姒呃了一聲,有點沮喪,秋媛剛提醒她今日不要去水邊,看來今日是沒法去泡溫泉了。

但不等雲姒失望太久,外間傳來消息,德妃娘娘請諸位妃嬪遊湖。

秋媛看了主子一眼,平靜地搖頭:“看來主子今日是注定要沾水了。”

雲姒興致不高,被秋媛扶了起來,依舊有點懨懨的:

“她這是要做什麽?”

皇後娘娘不在,行宮中就是德妃娘娘位份最高,不論雲姒樂不樂意,她都得去這一趟。

雲姒記得她昨日來時,路過一片湖泊,在湖泊中間還停留了一座畫舫,她帶著秋媛往畫舫而去,在途中,雲姒遇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雲姒彎身行禮:

“嬪妾見過靜妃娘娘。”

靜妃聽見聲音,她回眸看過來,見到她時,臉上就帶了柔和的笑:“原來是今年雲婕妤住進了頌雅軒。”

她被靜妃讓人扶起來,雲姒對靜妃娘娘感觀很複雜,她仿若有點不好意思地斂眸:

“承蒙皇上厚愛。”

話落,雲姒上前一步,和靜妃娘娘並肩而行:“昨日嬪妾不舒服,也沒來得及過問,娘娘住在何處?”

靜妃看她的眼神,格外柔和:

“是白鷺殿,和你住的頌雅軒離得不遠,雲婕妤在行宮時要是覺得無聊,可以去尋我說話。”

雲姒早就發現了,靜妃娘娘似乎不喜歡用本宮這樣的自稱。

而且,靜妃娘娘這種話和她說了不止一次,她還是奴才時,靜妃娘娘就這樣和她說過,隻是她從來沒去過,靜妃娘娘也沒有強求過。

隻是每一次見到,靜妃娘娘好像都會重複一遍這番話。

讓雲姒忍不住地納悶,靜妃娘娘待她的態度著實有點說不出的古怪。

見靜妃和她前行的方向一樣,雲姒試探性地問:“娘娘也是要去赴德妃娘娘的約麽?”

靜妃輕緩地點頭:

“難得出來一趟,她總讓我出來散散氣。”

靜妃說這話時,看了一眼身邊的柳桂,柳桂立即道:“是太醫說的,娘娘偶爾出來透透氣才有利於養病。”

靜妃等她說完,才無奈地看向雲姒:

“你瞧,我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雲姒隻好彎眸笑,但有一點,她狀似不經意地提醒:“但湖麵上的風會不會有點涼?”

柳桂忙忙答話:

“雲婕妤放心吧,奴婢給娘娘帶了披風,不會冷著娘娘的。”

聞言,雲姒也不再多嘴,但她心底總覺得有點古怪,往日靜妃連宮宴都不參加,皇後娘娘的臉麵都不賣,今日卻是肯赴德妃娘娘的約?

偏偏她剛才故意試探時,靜妃娘娘提都沒提德妃娘娘一句,瞧著好像根本不是奔著德妃娘娘去的。

雲姒心底猜疑著,等快要到畫舫時,忽然聽見靜妃輕聲說了一句:

“雲婕妤知道這處行宮位於何處麽?”

雲姒一臉不解地看向靜妃,她根本沒在意過這個問題,也不懂靜妃忽然問她這個做什麽。

但不等靜妃說什麽,她們就到了湖邊,眾人的請安聲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容昭儀瞧見靜妃和雲姒一同過來時,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她迎上前:

“娘娘今日怎麽出來了?臣妾許久沒見過娘娘了。”

她語氣聽著親昵,靜妃情緒依舊輕柔:“難得來行宮一趟,一直悶在殿內倒是不美。”

雲姒見狀,她朝秋媛看了一眼,秋媛意會地低聲:

“主子不知道麽?這裏是渝州城。”

渝州城?

雲姒驀然一怔。

她沒聽清容昭儀和靜妃娘娘後來又說了什麽,整個人腦海一片空白地愣在原處,直到秋媛拉了她一把。

雲姒回神,就見眾人都看向她,容昭儀情緒冷淡:

“雲婕妤在想什麽,靜妃喊你一同乘船都沒聽見。”

湖邊有一條條小船,是接各位主子娘娘去畫舫上的,靜妃已經乘上了小船,正在等她。

雲姒有片刻懵。

按照位份,靜妃娘娘乘船後,也應該輪到了容昭儀,怎麽會是她?

秋媛在她耳邊小聲提醒了一聲,她才了然剛才發生了什麽,原來是靜妃登船後,不等容昭儀上船,靜妃就道她和自己聊得來,讓自己和她乘坐一條船過去。

雲姒看了眼容昭儀的臉色,她斂下心緒,彎眸應了一聲:

“嬪妾謝過娘娘願意捎嬪妾一程。”

話落,雲姒直接越過容昭儀上了小船,但等小船後劃離岸邊時,她忍不住抬眼朝靜妃娘娘看去。

靜妃娘娘為什麽會忽然提起渝州城?

她是在暗示什麽?或者是在試探什麽?

雲姒袖子中的手一點點攥緊帕子,渝州城這三個字,讓她心底情緒不斷洶湧。

陸家一事後,她從未奢想過她還能回到渝州城。

但不可否認,即使經曆再多事情,這三個字,或者說是這座城市,對她來說都意義非凡。

她曾和父母生活在這裏。

她父母也埋葬在這裏。

初入宮廷時,她曾無數個夜中都做夢回到這個地方,但時過境遷,她的意願早就改變,當初那個隻會擔驚受怕的小姑娘如今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雲姒輕顫杏眸,她不斷地想,她到底有什麽地方值得靜妃刻意提出渝州城?

她是渝州城人,這一點,她不曾刻意瞞過任何人。

雲姒不斷讓自己冷靜下來,許久,她終於抬眸,如無其事地問靜妃:

“娘娘剛才為何忽然問嬪妾那句話?”

靜妃搖頭:“沒什麽,隻是忽然記起,雲婕妤是渝州城人。”

她隻簡短地說了這麽一句。

雲姒輕垂下眼瞼,直到小船到了畫舫,雲姒也沒有再說什麽,有宮人扶著她們上去。

一到畫舫,雲姒就看見了談垣初,談垣初不知是何時到的,正和德妃娘娘並肩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

等瞧見相伴而來的二人,談垣初和德妃都有點意外,談垣初直接起身,德妃娘娘不著痕跡地轉頭看向他。

談垣初彎身扶起了雲姒,挑眉問向靜妃:

“你今日怎麽有興致出來?”

見狀,德妃娘娘不動聲色地眯了眯眼眸。

靜妃低眉笑:“一路上,臣妾都回答了無數次這個問題,皇上叫臣妾歇歇吧。”

談垣初能想象到她口中的畫麵,不由得失笑,他也不要靜妃回答了,漫不經心地頷首:

“坐吧。”

然後,他才看向雲姒,低聲:“你怎麽了?”

雲姒懨懨地搖頭。

談垣初抬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還是不舒服?”

雲姒沒法解釋,隻好順勢應下:“有點。”

談垣初不著痕跡地多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沒信她的話,總過他點了點頭,若無其事地吩咐許順福:

“給你雲主子備一碗酸梅湯。”

與此同時,容昭儀一眾妃嬪也都到了,雲姒強迫自己回神,恰好看見容昭儀落座,和她正好是對麵。

兩人都看見了彼此,許順福剛好把酸梅湯送到,容昭儀掩唇,故意不滿道:

“皇上偏心,怎麽隻給雲婕妤一人開小灶,叫臣妾等人都隻能看著麽?”

瞧著控訴,誰都聽得出她話中的嗔意。

一時間,畫舫中響起此起彼伏的撒嬌聲。

“是啊,皇上可不能這麽偏心,嬪妾也想要。”

正大光明說出來的哀怨和控訴反而都成了嬌嗔,不會惹人厭煩,尤其是眾人都如此的時候。

談垣初漫不經心地搖了下頭,慢條斯理道:

“愣著做什麽,還不伺候好你們主子?”

許順福站到了談垣初身後,這麽多主子,當然不可能讓他一個個送上酸梅湯。

談垣初話落後,宮人端來飲品,恭敬地擺在諸位妃嬪麵前的案桌上,哄得佳人們一片笑語晏晏。

容昭儀覷了眼案桌,被端上來的是果酒。

她瞧得清楚,許順福給雲姒端去的根本不是果酒。

容昭儀不著痕跡地垂下眼瞼。

雲姒端起碗,輕抿了口酸梅汁,有一滴落在唇瓣,她舌尖舔了下唇,有點酸,也有點甜,滋味溢滿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