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醃入味了。

容昭儀轉頭, 目光越過眾人,一錯不錯地落在雲姒身上。

秋媛替她打著油紙傘,她躲在傘下, 身側的鬆柏似乎都在偏愛她, 替她遮風擋陽, 她輕抬起下頜, 杏眸無辜:

“昭儀娘娘這般看著嬪妾做什麽?”

德妃不動聲色地瞥了兩人一眼。

容昭儀眼底冷了冷,語氣仿若不輕不重:“雲婕妤到底是有了位份,和曾經謹言慎行的模樣截然不同。”

她在刻意點出雲姒曾經不過是個奴才。

雲姒聞言,她往秋媛傘下躲了躲, 一副嬌貴的模樣, 輕彎黛眉道:

“昭儀娘娘不愧一直都是宮中最得寵的人,和皇上就是心有靈犀,昨日皇上也說了和昭儀娘娘相同的話。”

容昭儀扯她曾經身份,她就直接抬出談垣初。

她話中慣來有刺, 前麵還在嘲弄容昭儀最近不得寵,現在又說容昭儀一貫最得寵, 容昭儀哪裏會想要和皇上有這樣的心有靈犀?

不等容昭儀變了臉色,雲姒還要裝模作樣地掩唇,不緊不慢地道:

“嬪妾原本還擔心這般性子會不會不好, 但皇上說他喜歡嬪妾這般, 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嬌氣, 可不能輕易舍了去。咱們做後宮妃嬪的, 不就是要讓皇上舒心?嬪妾也就隻能順著皇上的心意了。”

話音甫落, 邱寶林都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

見她一點不覺得害臊, 也仿佛沒察覺到其餘人都變了臉色, 心底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態。

人人都看得出她在惺惺作態, 但她一點不覺得尷尬,這本身就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容昭儀往日的風輕雲淡早就消失,她冷聲道:

“雲婕妤最好能一直保持這般。”

誰都能聽出她話中威脅,一旦雲姒失去今日這般榮寵,等待她的絕不會是什麽好下場。

雲姒輕眯了眯杏眸,她和容昭儀的視線在空中碰撞,倏然垂眸,她輕笑了一聲:

“嬪妾謝過昭儀娘娘提醒。”

誰都不能保證自己一輩子榮寵,威脅一直都會存在,不是日後她和容昭儀不再作對就能解決的,想要解決威脅,就隻有一個辦法——解決帶來威脅的人。

在這種凝固的氣氛中,鑾駕終於到了。

談垣初下了鑾駕,一眼就瞧見女子躲在人群後麵,四周氣氛有點尷尬,容昭儀也才轉過身,待看見他,眾人服身行禮。

某人離得太遠,一蹲下身子,被油紙傘遮了一半,談垣初都要找不到她的人。

談垣初頷首,讓她們起身,狀似不經意地問:

“都在說什麽?”

雲姒沒搶著回答,再說,諸位妃嬪的位份,也輪不到她先搭話。

德妃輕柔地笑了笑:

“是容昭儀和雲婕妤閑聊了幾句。”

談垣初點了點頭,他不覺得意外,早在知道去行宮的名單時,他就預料到了這一幕。

談垣初輕抬下頜,看向躲在人群的女子:

“離得那麽遠做什麽?”

容昭儀臉色一下子就變了。

眾人噤聲。

雲姒隱晦地覷了容昭儀一眼,抬手擋在額頭上,懨懨地耷拉下眸眼,輕癟了下唇,道:“嬪妾來得晚,前麵沒有嬪妾的位置。”

邱寶林忍不住捏著帕子抵了抵唇。

她瞧得清楚,雲婕妤不願去前麵,分明是嫌熱,不想被曬,但瞧瞧她現在回答的話。

聽著好像平常,沒什麽不對勁,但她是四品婕妤,不論什麽時候來,她的位置都不會能被人占據。

說到底,雲婕妤根本就是在告狀,或者說,她是在給容昭儀挖坑。

談垣初也噎了一下,他招手:

“過來。”

雲姒遲疑了一下,眾人都看見她瞧了一眼容昭儀,才一點點挪到前麵,四周有片刻的無言,這般手段也太淺顯了一點。

談垣初一刹間覺得有點頭疼。

她能不能裝得真一點?這般一來,誰看不出她是存心給容昭儀添堵?

談垣初頗有點沒眼看,他瞥了女子一眼,示意她麻溜點,等人到了跟前,他才淡淡說了句:

“時辰還沒到,算什麽晚。”

容昭儀咬唇,他當真什麽都不知道麽?

容昭儀不信。

還是說,他真的是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也要替雲姒說話?

不論哪一種,容昭儀都不想接受。

談垣初話落後,直接領走了雲姒,徒留了一眾妃嬪在原地,許順福提醒了一句:“各位主子娘娘,時辰要到了,您們都趕緊上馬車吧。”

德妃衝許順福點頭,等許順福離開,她瞥了容昭儀一眼,仿若感歎道:

“看來雲婕妤的確討皇上歡心。”

即使表麵不說,但德妃心底清楚,她和容昭儀私底下算是扯破了臉皮,她搖了搖頭:“本宮記得,上一次去行宮避暑,途中陪伴聖駕的人,好像是容昭儀吧?”

容昭儀不喜雲姒,但她同樣也不喜德妃,她脊背挺直了些許,冷聲說:

“娘娘記性真好。”

話落,她又不緊不慢道:“陪伴聖駕的人時有替換,不過,臣妾記得德妃娘娘好像還從來沒有過。”

說到最後,容昭儀似乎覺得她說錯了話,臉上露出一抹歉意。

眾人聽著兩位娘娘的話中譏諷,都不由得麵麵相覷,這兩位又是怎麽對上的?

德妃笑意不變,她和容昭儀對視一眼,彼此都看得清楚對方眼底的冷意,德妃什麽都沒再說,她轉身上了馬車。

***

隊伍一路出了皇宮,雲姒和談垣初一同上了鑾駕,她掀開馬車的提花簾,探頭朝外看了一眼。

馬車還沒離開皇宮的範圍,她遠遠瞧去,隻瞧得見宮牆和四周森嚴的禁軍隊列,雲姒抬眼,忽然和馬背上的人四目相對。

盧冬勳的心情有點複雜。

雲姒曾是他妹妹的宮婢,他理智上知道,雲姒在他妹妹死後才被封了位份,沒有對不起他妹妹。

但他是殿前禁軍,他是眼睜睜地看著雲姒一路走來,心底清楚雲姒的榮寵,和曾經他妹妹相比,可以說,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盧冬勳不知他該抱有什麽情緒。

初見時,她不過隻是個宮女,落後他妹妹一步,瞧他一眼都得小心翼翼。

如今二人身份全然轉變。

盧冬勳知道不應該,但他時常想起當初和雲姒初見時的情景,他有時總在想,如果妹妹落水那一日,他及時一點,是不是現在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樣了?

盧冬勳心緒複雜時,忽然聽見女子驚訝的輕聲:

“盧大人是升遷了麽?還沒來得及恭喜盧大人。”

他的官服變了,佩刀也變得不一樣,的確是升了職位,禁軍副統領,再進一步,便是權勢在握。

盧冬勳嘴唇動了動,半晌,聲音才出來:

“雲婕妤客氣。”

兩人沒有再交談,女子頭頂搭上一隻手,談垣初懶散冷淡的聲音傳來:“讓你研磨,你就知道躲懶。”

提花簾被倉促放下,擋住了內裏的光景,女子也沒再探出頭,盧冬勳垂眸。

馬車內,雲姒惱聲:

“皇上,您做什麽?”

她瞥了硯台一眼,硯台裏有的是墨水,她說:“秋媛不是替您研磨了麽,您就不能心疼心疼嬪妾?”

談垣初眼神很冷地看了她一眼:

“心疼你?”

“不樂意替朕研磨,卻眉飛色舞地恭喜別的男人升遷?”

雲姒一怔,待聽出他話中意思時,忍不住瞪圓了杏眸,佳人生惱,神色格外鮮活,她咬聲:“您瘋了?”

談垣初情緒冷淡。

雲姒咬唇,杏眸都要紅了:“您是要讓嬪妾去死麽?這話讓別人聽了去,您讓嬪妾怎麽活?!”

談垣初皺眉,神色終於有了變化。

她猝不及防地扭過頭,抬手擦了擦眼角,談垣初聽見她細微地抽噎了一聲,才低聲說:“您明知道嬪妾會去恭喜他,是因他是盧才人的兄長。”

盧才人?

聽到這三個字,談垣初皺了皺眉,他伸手去拉她,雲姒偏過身去。

見狀,秋媛和許順福都低頭不敢看地退到了馬車外。

許久,談垣初才拉過人,他攜住她的下頜,讓她轉過頭來,見她當真掉了眼淚,白皙的臉頰上印著兩條淚痕,她咬著唇,不願看他。

談垣初皺了下眉,抬手替她擦拭淚痕,低聲:

“朕一時氣惱,也值得你掉眼淚?”

雲姒閉眼:“對您來說隻是氣話,對嬪妾來說卻是滅頂之災。”

談垣初被堵得啞口無言。

半晌,他低頭親了親她,雲姒要躲,沒躲得過去,她惱得去推他:“您不是惱嬪妾麽,親嬪妾做什麽?”

談垣初垂下視線看她,眼底神色頗深,沒讓女子看見,他語氣輕描淡寫:

“是朕說錯話,不該惱你。”

雲姒一頓,沒等她回過神,談垣初又替她擦了擦臉,聲音低沉:“現在怎麽這麽容易哭?”

雲姒依偎在他懷中:

“您日後不能再說嬪妾這種話。”

談垣初掐了掐她的臉,覺得她得寸進尺,他那番話明明沒那個意思,她偏要大題小做,如今道歉還沒完,還得順著她的話音應她幾個承諾才行。

越來越難哄了。

也不知誰慣出來的毛病。

雲姒見好就收,睜著一雙杏眸,軟趴趴地說:“嬪妾滿心滿眼都是您,您誤會嬪妾,嬪妾要難過死了。”

這番話,談垣初一個字都不信。

然後,又聽見她說:

“您不喜歡嬪妾和別人說話,嬪妾日後再也不說了。”

談垣初幾不可察地掀了掀眼,他漫不經心地想,說了半晌,終於說了一句人話。

談垣初眯了眯眼眸,他抬手敲點在女子額頭:

“你最好是如此。”

她心思不在他身上,他會覺得不放心,難道不是很正常?

雲姒捂住頭,她被哄好後,很是乖順:“您還要批奏折麽?嬪妾替您研磨。”

她今日穿了一襲新的宮裙,怕研磨會弄髒衣裳,她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皓腕上戴著他送她的那條瑪瑙珠串,格外顯眼。

談垣初下意識地瞥了一眼。

然後,他不得不承認,她肌膚白,戴這種顏色最合適不過。

雲姒都不知道她在馬車中待了多長時間,外間日色都暗下來了,等馬車停下來,她才知道,去行宮避暑,單是路上行程就得要半個月的時間。

聞言,雲姒臉都白了。

雲姒不喜歡坐馬車,白日中有談垣初陪伴,她還覺得好一些,但後來談垣初和朝臣議事,她回了自己馬車後,人就一直懨懨的。

秋媛不解:“主子怎麽了?”

雲姒隻是攏著黛眉搖頭。

她趴在馬車中,懨懨地耷拉著眸眼,人仿佛一下子沒了精神氣。

她總忍不住想起年少時。

她被陸家賣掉的時候,就是這般被困在車廂中,一路顛簸地送往京城,雲姒還記得她當時整日都縮在角落中,一心全是害怕,許是留下的陰影過深,她如今再坐馬車,哪怕知道她早就被救了下來,也很難緩解。

休息的地方是驛站,談垣初還在忙,雲姒帶著秋媛回了廂房,她忍不住吐了一場,整個人都是往前一栽,兩條腿軟下來,她直接倒在了秋媛懷中。

秋媛見狀,臉色一變,讓宮人照顧好她,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她問了過往宮人,找到了伴駕而行的常太醫,急匆匆地拉著常太醫回了廂房,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撞見這一幕。

許順福也看見了,等朝臣離開後,不敢耽擱,忙忙將消息稟了上去。

得了消息,有妃嬪心思一動,轉身去了雲姒廂房,一進去,就忍不住掩住口鼻。

雲姒才吐了一番,廂房內的氣味自然不好聞。

秋媛見狀,皺眉道:“太醫說了,婕妤需要通風,各位主子不要堵在這裏。”

談垣初一來,就聽見秋媛這話,當即冷下聲:

“都圍在這裏做什麽?”

門口被讓開一條道,雲姒聽見聲音,忙出聲攔道:“皇上,別進來。”

談垣初揮推開眾人,直接進了廂房,走近後,就見她一臉懨然地靠在床榻上,談垣初擰眉:“怎麽回事?”

她在鑾駕中時,分明還是好好的,左右就一個時辰不見,怎麽就變成這樣了?

見他人都進來了,雲姒啞聲,沒再出聲趕人,而是含著哭腔說:

“皇上,嬪妾快要難受死了……”

談垣初低斥了一聲:“整日說什麽渾話?!”

死不死的整日掛在嘴邊,也不嫌晦氣。

常太醫終於診脈結束,他問:“雲婕妤暈馬車?”

雲姒一懵,半晌,才遲疑地回答:

“也許?”

她沒坐過馬車,年少時,坐的也是驢車,馬是貴重的東西,買了她的人還沒奢侈到這種程度。

而且,那時她整日都隻顧著擔心害怕,根本沒心情在意這些反應。

後來她連宮門都沒出過幾次,自然是不了解這些。

常太醫確認她的情況,開了藥方,立即有宮人去抓藥,臨走前,常太醫交代了一句:“保持房間通風散氣,直到婕妤反應過來。”

談垣初掃了眼房門口堵著的一群人,他什麽都沒說,但意思不言而喻,眾人心底再不是滋味,也不得不有眼力見地趕緊散了。

等廂房內沒了人,宮人煎好藥送回來,談垣初喂她喝下,低聲:

“一點不讓人省心。”

她這般狀況,不如留在宮中,這一趟下來,等到了行宮,不得折了半條命進去?

雲姒無力反駁。

事實上和談垣初猜想得一樣,半個月的路程,時不時就要停下來,雲姒吐得昏天黑地,人肉眼可見地憔悴下來,她這般情況,沒再去過鑾駕,隻能談垣初來看她。

等到了行宮時,雲姒被秋媛扶著下了馬車,兩條腿都是軟的。

談垣初越過眾人過來,抬手摸了摸她的頭,摸到一手冷汗,低聲:

“還是不舒服?”

雲姒難受得一直吸著鼻子,她趴在他懷中悶悶點頭。

談垣初沒耽誤,於是,不論後妃還是朝臣都看見皇上打橫抱起女子,徑直進了行宮,住處在來時都早已分配好了,宮人在前麵領路。

雲姒不舒服,隻知道一路上彎彎繞繞的,她有瞧見湖水,彎橋,甚至在湖麵上看見了畫舫,樹蔭避暑,透著令人舒適的清涼,但一路都是遮掩不住的奢侈和精致,被抱進住處時,雲姒沒看見住處叫什麽。

等談垣初把她放下後,她才慢半拍地問:

“您當著朝臣的麵這樣抱著嬪妾進來,是不是不好?”

她無力地仰著臉,問出這個問題時有點遲疑,似乎怕惹出禍端,她忍不住又咬住唇。

女子一雙姣姣黛眉輕蹙,仿佛攏著許多愁緒,讓人恨不得替她撫平,談垣初垂下視線,輕描淡寫道:

“輪不到你操心這些。”

這話真不好聽。

雲姒忍不住仰頭惱了他一眼。

見她還有力氣瞪他,談垣初眉眼鬆開,這時,藥被端了進來,女子一臉抵觸地要躲起來,被談垣初攔腰勾住,沒好氣:

“朕瞧你還是不夠難受。”

雲姒被迫喝藥,皺著一張臉,杏眸中都是苦惱:“嬪妾喝了半個月的藥,都要醃入味了。”

沒人安慰她,隻有人湊近她聞了聞,頷首:

“是有點味。”

雲姒的埋怨聲戛然而止。

四周沒了聲,談垣初抬起頭,漫不經心道:“不是你說有味了?朕隻是幫你確認一下。”

雲姒氣得胸口不斷起伏:

“您就不能說點好聽的?”

她一日換數次衣裳,怎麽可能有味?

談垣初沉默了片刻,再出聲:“等你喝完藥,讓宮人替你打熱水,多沐浴兩次。”

殿內倏然安靜下來。

許順福和秋媛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皇上,心中覺得頗有點一言難盡。

許久,雲姒不想理某人,她端起藥碗一飲而盡,期間,她自覺隱晦地拉起衣袖,偷偷地聞了一下,什麽都沒聞見,她還自我懷疑地蹙了蹙黛眉。

談垣初將一切盡收眼底,他沒忍住偏頭,勾了一下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