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不舒服【評論加更】

雲姒回到養心殿時, 聖駕已經回來了。

許順福站在殿前翹首以盼,終於把人盼回來,等看清她一身頗有狼狽時, 心底倏地咯噔了一聲。

怎麽回事?

他敢讓雲姒去送賞賜, 當然不會一點底都沒有。

說句難聽的, 雲姒送的是賞賜, 代表的是皇上,各位主子娘娘不論心底怎麽想,表麵上都該是對雲姒姑娘客客氣氣的。

許順福想起禦書房時的情景,渾身冒了點冷汗, 他忙迎上來:

“哎呦, 這是怎麽回事?”

他伸手去拍打路元的頭:“你跟著姑娘一起,怎麽讓姑娘成這樣了?”

路元被拍得一個激靈,心底苦笑,他也被砸得一身亂, 咋當著昭儀娘娘的麵護姑娘?

但路元不傻,許公公這是給雲姒姑娘賠禮道歉呢, 他忙喪著臉:

“是奴才辦事不力,還請公公責罰。”

雲姒瞧他這作態,和路元一唱一和, 心底沒什麽情緒, 但還是垂眸道:“公公別怪他了, 隻是意外罷了。”

許順福有點驚訝, 意外?

他仔細瞧了瞧雲姒身上的痕跡, 有點納悶, 什麽意外能叫她弄成這樣?

許順福當然不信這話, 路元見狀, 低聲和他說了兩句,許順福臉上的笑倏地一僵。

小公主弄的?

許順福訕笑兩聲,意識到雲姒的顧忌,皇嗣和後妃可不同,這也隻能是意外,不然雲姒還能告小公主的狀?

雲姒看了殿內,低聲:

“奴婢先回去換身衣裳。”

許順福當然應下,隻是心底犯嘀咕,這也太平靜了,擱一些後妃身上,怕是會刻意留著痕跡,在皇上麵前裝一波可憐,即使對小公主和昭儀娘娘沒什麽影響,也能搏一下皇上的憐惜。

雲姒剛走沒多久,許順福端著茶水進去,聽見動靜,談垣初抬眼,掃了眼許順福的身後,沒看見人,他淡淡地問:

“人呢?”

許順福猶豫了一下,選擇實話實說:“雲姒姑娘回去換衣裳了。”

談垣初手中動作幾不可察一頓,換衣裳?

“怎麽回事?”

許順福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磨蹭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說出實情。

殿內靜了片刻,談垣初頭都沒抬:

“自己下去領罰。”

許順福忙應下。

等雲姒收拾妥當,回到殿內時,已經是一炷香以後,她穿的衣裳都差不多,顏色固定,隻是花樣有些許的不同,不細看,根本不會察覺到她換了一身衣裳。

若是平常,談垣初也不會察覺。

但偏偏有許順福透露了消息。

談垣初等了片刻,沒等到一點動靜,殿內一片安靜,女子一進來就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仿若尋常一日。

談垣初其實也不知道他在等什麽。

小公主年幼,略有點頑皮也沒什麽,尤其小公主非男子,日後隻擔著個公主的名義,未免日後遭人欺負,談垣初寧願將公主養得驕縱一點。

他既然不會替女子做主,女子什麽都不說,仿若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不是正好?

談垣初也說不上來心底的那點情緒是什麽。

她向來能忍,也慣會裝模作樣,但談垣初記得那日女子受了委屈,也會拉著他撒嬌的模樣。

現在為什麽又沉默寡言,什麽都不說?

隻能是因為她心底也清楚,即使她說了,結果也隻有一個。

談垣初往日很喜歡她的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也知道要做什麽,不是很聰明也不是很愚笨,恰到好處。

但談垣初也不得不承認,這份清醒有時又不是很討喜。

許久,禦案上的茶水都不再冒熱氣,有人輕手輕腳過來,替他換了茶水,談垣初餘光瞥見女子握在杯上的指尖,透著淡淡的粉,她力道很輕巧,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新的杯盞就已經落下。

外間響起一點動靜,談垣初抬眼,透過楹窗看去,是忽然落了一陣淅淅瀝瀝的細雨,宮人在忙忙躲雨。

雨簾落下,被風吹落了一點在楹窗內,拂來一縷涼意。

雨聲掩蓋了宮人們行走間的動靜,也掩蓋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雲姒抬頭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打破了殿內的安靜:

“是不是吵到了皇上,奴婢去關窗。”

談垣初沒說話,下一刻,楹窗被合上,細微的雨聲被擋在了外麵,殿內又是安靜下來。

談垣初覺得這份安靜令人有點煩悶,許順福恰時推門進來,談垣初抬眼,語氣有點冷:

“什麽事?”

許順福察覺殿內氣氛有些許凝固,他心底罵死了來人,擦了擦額頭快要溢出的冷汗,試探性地說:“皇上,敬事房的人來了,問您今日是否要翻牌子。”

雲姒來禦前許久,還沒見過談垣初翻綠頭牌,去後宮基本都是後妃來請,或者是心血**。

雲姒以為今日還是照舊,但沒想到聽見談垣初淡淡道:

“讓他進來。”

雲姒下意識地抬眼,卻又及時地收住。

敬事房的張公公端著托盤進來,雲姒頭一次瞧見綠頭牌長什麽樣,各種花樣,排在第一位的就是牡丹花樣的牌子,無需翻過來,雲姒就猜得到那個牌子是誰的。

雲姒往下看去。

越是靠前的綠頭牌越是做工精細,代表的花樣也是貴重,而最後一排的綠頭牌隻是普通的木製。

後宮的尊卑位份一目了然。

她看得有點久,許順福覷了眼皇上的神色,忍不住輕咳了聲。

雲姒倏然回神,但有點晚了,談垣初抬眼看向她,情緒冷淡卻輕描淡寫:

“這麽好奇,不然你來翻。”

許順福和張公公嚇得一頭冷汗。

雲姒也愣住,她替他翻綠頭牌?

這是後妃的綠頭牌,不論她翻到誰,都是將他送去別人宮中。

雖然雲姒不在意這一點,但是,除了皇上外,誰有資格去翻綠頭牌?

雲姒腦海中閃過許多思緒,半晌,女子仿若才回過神,她砰一聲跪下:

“奴婢失態,請皇上責罰。”

她跪得一點不猶豫,膝蓋砸在台階上,疼得輕顫了下眼瞼,她咬著唇,唇色有點白。

殿內氣壓倏地降了下來,位置上坐著的人眼底情緒很冷,許順福覺得頭皮發麻,他也不知道事情怎麽發展到這地步,在皇上讓他下去領罰時,他能察覺到皇上心情不虞。

說到底,那點不虞是因雲姒姑娘受傷而起。

許順福沒想明白事情是怎麽發展的,隻聽見一聲極冷的命令:

“下去。”

許順福鬆了口氣,轉身準備離開,但有一個人動作比他快,雲姒姑娘許是覺得皇上的命令是在對她說,許順福還沒轉身,餘光就瞥見她轉身的背影。

許順福人都傻了,他下意識地想叫住雲姒姑娘,但有人攔住了他:

“讓她走。”

語氣冷涼,許順福倏地噤聲。

張公公見狀,遲疑地想要說點什麽,許順福嚇得一身冷汗,忙忙隱晦地拉住他。

這不要命的!想死也別拉上他!

張公公不是傻子,被許順福一拉,立即意識到什麽,不敢再說話,端著托盤原模原樣地走出養心殿,等門關上,他才苦笑道:

“皇上都一個月沒翻牌子了。”

他這個敬事房的掌事一直被後宮主子娘娘催促,什麽埋怨聲都落他身上,張公公心底苦。

許順福翻了個白眼:

“你苦,誰不苦?你剛差點害死我!”

張公公也知道許順福幫了他一把,但張公公朝遊廊外跪著的女子看了一眼,斟酌道:“這位是……”

許順福也在看雲姒姑娘,聞言,也不知怎麽說,扯唇:

“敬著就是了。”

張公公了然什麽,衝許順福拱了拱手,唉聲歎氣地離開了養心殿。

他一走,許順福立即讓人拿了傘,自己撐著快步走到雲姒跟前,他彎下腰,愁眉苦臉:

“祖宗,您這是做什麽啊!”

雨水落在雲姒臉上,打濕她的衣裳,也打濕她的青絲,她很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渾身都在滴著水,對於許順福的話,她隻是輕聲道:

“奴婢惹惱了皇上,該是要讓皇上消氣。”

許順福一噎,您這是讓皇上消氣,還是在和皇上置氣?

這話,許順福不敢說,他蹲下來,替雲姒擋了點雨,和她推心置腹:

“雲姒姑娘,雖然奴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您聽奴才一句勸,皇上心底是疼您的,您向他服個軟,這事就過去了。”

他聲音漸低:“這天底下哪有能和皇上置氣的人。”

甭說雲姒姑娘,皇後娘娘也都不敢和皇上置氣,誰不知道,皇後娘娘是最順著皇上心意的人。

雲姒抬眼,她臉色那麽白,身姿那麽單薄,仿若一張紙,隨時都被風吹破,雨水落在她杏眸中,她忍不住地輕顫著眼眸,聲音很輕:

“但公公,奴婢不知道奴婢做錯了什麽。”

女子扯唇苦笑,她睜著一雙杏眸,仿若格外坦誠。

許順福驟然啞聲。

許順福回到了遊廊下,他看了眼殿門,最終還是沒敢推門進去。

細雨落了很久,殿內一直不曾有動靜,女子也就一直跪在遊廊外,她被風吹得不穩,身子輕晃了一下。

等到很晚,夜幕落下,殿門才被從裏麵推開。

談垣初從殿內出來。

聽見動靜,雲姒扭頭看向他。

談垣初也抬眼,看著她。

她臉色蒼白得仿佛要消融在雨夜中。

他見過她很多麵,除去那一次她從湖中被撈上來,他再沒見她這麽狼狽過。

她臉很白,唇也很白,卻還是仰著臉望他,主動地問:

“皇上還在生奴婢氣嘛?”

許順福手中的八骨油紙傘驀然被抽走,談垣初拿著油紙傘,走向雲姒,他蹲下來,撫過她臉頰上的青絲,他打橫抱起她。

她沒有掙紮,乖順地依偎在他懷中。

但談垣初難得沒覺得她乖巧,他語氣淡淡:“你明知道朕讓走的人不是你。”

談垣初抱著她走到遊廊上,油紙傘被人接過,沒有雨水再落在她身上,但她輕顫了下眼瞼,卻有雨滴順著她臉頰滑落,她埋在他懷中,聲音很輕讓人有些聽不清:

“可皇上也沒有叫住奴婢。”

談垣初皺眉,但女子的話還在繼續。

“您生奴婢氣,不是因為奴婢看綠頭牌。”

嘈雜的雨聲在這一刻安靜下來,談垣初隻聽得見她的聲音:

“奴婢還不夠合您心意嘛?”

談垣初順著她的話去想,他了解自己,如果隻是那張臉,再是好看,將近一年光景,自己也早該膩味。

但沒有。

顯而易見,談垣初告訴她答案:

“夠。”

女子仰起臉,風吹過,她輕顫抖身子,牙齒在打架,除了黛眉,她的臉和唇都透著股病態的白,讓人觸目驚心。

她杏眸掛著淚:“真的夠麽?”

輕輕一顫就會落下,她今日好像格外難過,茫然地問他:

“那您為什麽還要馴奴婢。”

她還要多聽話?

談垣初渾身一僵。

四周安靜,讓談垣初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她冷得在他懷中發抖,談垣初終於緩緩意識到,他的做法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什麽。

她覺得他在馴服她。

這句話仿佛順著血液嵌入心髒,剛才還在血液裏躁動的情愫,在這一刹間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許久,談垣初淡淡道:

“要真如你所想,朕該獎賞你。”

他聲音冷淡,透著點說不清的諷刺,但抱著她的動作不曾有一點生硬。

要真的像馴鳥一樣馴她,她這麽懂事,他難道不該獎賞她?

雲姒被堵得啞口無言。

談垣初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不著痕跡地垂眸。

他的確沒有什麽她說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但也誠如她所說,她做得明明很對,沒有叫他為難,他為什麽還要覺得不舒服?

有些被掩住的情緒破土而出,變得一點點清晰。

遊廊的這一條路今日格外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