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德妃歿了
談垣初一直都知道他算不上端方禁欲的君子, 如果是的話,他不會在和宜殿時和雲姒就開始有了糾葛。
背著盧嬪。
在昏暗的殿內,他撫摸過女子臉頰, 指腹下肌膚細膩滑嫩, 她緊張無措地站立殿內, 杏眸中被逼出水痕, 幾欲要彎下膝。
怎麽說呢,她隻有未得意前,才會對他柔情蜜意。
盧嬪還在時,二人之間的這段聯係, 表麵上是他在主動, 實際上一直都有她隱晦地勾纏。
談垣初往日端得住,即使他明知女子對他另有所圖。
但等她有位份後,肉眼可見,她逐漸變得敷衍。
她很清醒, 如今她有孕在身,隻要她平安誕下皇嗣, 縱使日後他對她心思有變,也會額外給她恩典,就好像曾經的德妃和祁貴嬪。
她達到目的了, 於是他變得不是十分重要。
隻點著一盞燭火的殿內, 光線暗淡, 談垣初閉著眼, 看不清他的情緒, 他根根分明的指骨在案桌上輕輕敲點, 殿內傳來一陣有節奏卻又沉悶的響聲。
誰都不知道這一夜的談垣初想了些什麽。
他的視線一點點落在殿內的角落, 殿內靜謐, 他的眸色卻深。
養心殿內的那盆白玉蘭不知何時換成了山茶花,淺淡的月色灑在白山茶上,盈滿了楚楚動人。
山茶花在十月會有花期。
而如今恰是十月。
*
雲姒去了一趟養心殿,對山茶花一事的情緒其實淡了許多。
直到翌日請安,雲姒察覺到眾人的談論焦點都在她身上,話裏話外都是羨慕談垣初對她的看重。
雲姒聽了半個時辰的酸言酸語,等請安結束,皇後娘娘看了她一眼,搖頭道:
“懷孕前期不易,你不必日日都來請安。”
雲姒眼睫一顫,聽出皇後娘娘話中的含義,她頭一次在褚桉宮外伸手搭上了小腹,須臾,她服身:
“臣妾知道了。”
有孕是一件好事,得寵也是一件好事,但宮中如今隻有她一人得寵,且隻有她一人有孕,卻未必是件好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會在她身上。
雲姒回了褚桉宮,第一件事就讓秋媛去敬事房一趟,將綠頭牌取了下來,按理說,在她被查出有孕時,綠頭牌就該取了,但皇上和皇後都沒有下令,這才讓她的綠頭牌一直掛在敬事房中。
有孕,還要占著侍寢機會,是挺招人恨。
談垣初下過命令,讓林太醫專門照看她這一胎,雲姒請林太醫來了褚桉宮一趟,將褚桉宮上下都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問題後,她讓鬆福去坤寧宮告了假。
等安排好了一切,雲姒站在遊廊上,她看向褚桉宮的殿門,兩個宮人一左一右將殿門合上。
紅色甬道被隔離在視線外,雲姒輕抿了抿唇。
眾人得到消息時,已經塵埃落定,沒人料得到她會心甘情願地這個時候退居褚桉宮,有人覺得鬆了口氣,沒有雲姒,侍寢的機會就多了不少,但也有人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頭。
眾人心思各異。
褚桉宮內一片安寧,雲姒準備安心養胎,消息傳到禦前時,談垣初隻停頓了一下,輕描淡寫:
“挺好的。”
褚桉宮外白山茶盛開了一片。
可惜,本該看見這一幕的人卻是恰好錯過。
雲姒決定安心養胎,卻不代表其餘人也願意看到這一幕。
宮中暗潮洶湧。
翊和宮內,外麵有宮人把守,德妃躺在床榻上,自她病重後,她被強製性地喝了三次禦前送來的藥,身體一日比一日虛弱,她現在連床榻都幾乎下不了。
德妃心底清楚,她活不了多久了。
她嫁入王府後,做了很多事情,例如皇後娘娘,她曾一直都覺得皇後娘娘會走在她前麵。
到時,皇後的位置,她唾手可得。
但世間的事情就是這麽戲劇化,誰都不可能算無遺策。
德妃猛然嗆咳了許久,她在翊和宮等了許久,她以為皇後娘娘會來落井下石,但她如今時日無多,依舊沒有等到皇後娘娘。
德妃臉色病態地潮紅,她想到皇後娘娘,不由得諷刺地扯了下唇。
她們這位皇後娘娘真是菩薩心腸。
被背叛後,還是那麽容易心軟。
真是一點都不漲記性。
就在德妃嗆咳時,殿門被推開,一個宮女走進來,她臉色也有些蒼白,她進來後,跪地低聲:
“娘娘,蘇婕妤又讓人遞了話來。”
左右不過是想要娘娘在宮中安插好的人脈。
德妃冷笑,艱難地吐聲:“真是……咳咳……耐不住、性子……咳咳咳……”
盼秋擔憂地看向娘娘,外間人若是看見了娘娘,一眼許是就能看出娘娘已經是油盡燈枯之態。
“那娘娘要答應蘇婕妤麽?”
德妃閉眼:
“……當然。”
反正她活不久了,自然是希望這後宮徹底亂起來。
蘇婕妤和雲姒有齟齬,蘇婕妤一旦手中有人可用,她絕對不會放過雲姒。
德妃和雲姒其實沒什麽仇怨,但誰讓雲姒這個時候懷上了皇嗣,她臨死前,總得給她的疏兒鋪好路。
盼秋不解:“那娘娘為什麽一直遲遲不給蘇婕妤答複?”
德妃諷刺地冷聲:
“本宮……不信她。”
不是不信蘇婕妤的話,而是不信蘇婕妤的能力。
蘇婕妤?蠢貨一個罷了,甚至還不如祁貴嬪看得清形勢,指望她扳倒雲姒,還不如做夢來得快。
德妃猛然嗆咳出聲,她攥緊被褥,手背上青筋暴起,渾身都劇烈顫抖,肉眼可見地痛苦。
盼秋驚駭。
許久,德妃才停了下來。
地上落了一片殷紅。
德妃盯著那片殷紅,她心底清楚,她大限將至,即使再拖,也拖不了多久了。
但她不信蘇婕妤。
她眯了眯眼,陡然看向盼秋:
“……本宮死後……你願不願意到……大皇子身邊伺候?”
德妃不傻,等她去後,這翊和宮的宮人都活不了,談垣初不可能真的留下這麽多知曉皇室醜聞的人。
唯一能讓盼秋活命的方法,就是把盼秋送到皇長子身邊。
盼秋眼眶通紅:“奴婢願意跟隨娘娘去。”
她和歸秋都是一起隨著娘娘嫁入王府的,隻是後來娘娘剩下皇長子,她被撥到了皇長子身邊伺候,但後來翊和宮發生變故,皇長子被送到皇子所,盼秋放心不下娘娘,最終求著娘娘留了下來。
德妃聲音虛弱:“別說傻話。”
“你活著……還要替本宮……護住疏兒!”
盼秋忍不住哭出聲來。
德妃眼底陰狠,她艱難地說:“把人手交給……蘇婕妤、之前……你讓她去……找……祁貴嬪……”
盼秋抬起頭,眼眶還是紅的,卻是問出不解:
“她因娘娘貶位,還會聽娘娘的麽?”
德妃扯唇。
祁貴嬪就是個傻子,她不會信她的話,但她舍得下皇上、舍得下小公主麽?
她舍不得,就一定會再涉險!
雲姒從出頭開始,憑什麽能一路順風順水?
往日德妃不知,如今卻隱隱有了猜測,她低聲了幾句:
“你記住……不論蘇婕妤要怎麽樣……都要按照本宮說得做……”
她隻信自己。
蘇婕妤想要她手中的人脈?
那是她唯一給疏兒留下的東西,蘇婕妤怎麽敢覬覦?!
就讓她看看,到底是蘇婕妤會得償所願,還是蘇婕妤最終淪為了她死後的刀。
德妃低低的笑聲響徹在殿內,盼秋久久不說話,她抹幹眼淚,她不是個聰明人,但她一貫忠心,也一貫知道她家娘娘是個聰明人。
所以,她隻需要按照娘娘所說的去做,任何人都不能成為皇長子的絆腳石!
將近十二月時,安靜許久的翊和宮忽然傳來一個噩耗——
德妃娘娘歿了。
消息傳來時是夜間,幾乎一個時辰就傳遍了整個後宮,眾人驚駭,誰都沒想到德妃娘娘居然會這麽悄無聲息地死在翊和宮。
那可是唯一一位膝下有皇子的妃嬪。
褚桉宮是閉門不見客,卻不代表消息堵塞,雲姒半夜中被秋媛叫醒,她還困得迷瞪,結果被秋媛帶來的消息直接驚醒:
“什麽?!”
她早知道德妃會病逝,但當這一日真正地來臨時,她還是忍不住驚訝。
雲姒直接坐了起來,秋媛沒阻止她,還拿來衣裳替她穿上:
“要入冬了,夜間涼,娘娘穿得多一些。”
裏麵穿上了厚實的宮裝後,她拿來一件嫩紅色的鶴氅給娘娘披上,等一切收拾妥當,她蹲下來給娘娘穿好鞋,才扶著娘娘起身。
不論怎麽說,皇上沒有貶了德妃的位份,德妃依舊是二品宮妃,有冊印且在皇室玉蝶上的那種,她死了,所有妃嬪都得趕去翊和宮。
鬆福早準備好了儀仗,拎著燈籠在外等候。
但雲姒一見這儀仗,莫名就想起了蘇婕妤當時的慘狀,她皺了皺眉:
“不乘儀仗。”
左右她的褚桉宮距離翊和宮不遠。
鬆福什麽都沒說,娘娘有孕在身,即使不乘儀仗,她半夜出門也不能隻帶秋媛一個人,修容的位份和昭儀一樣都是十二人伺候,談垣初指派來的曲嬤嬤另算,隻留了四個人在殿內,鬆福和秋媛領著六個人浩浩****地跟在雲姒身後。
前後都有人,將雲姒護得嚴嚴實實,即使有人不長眼地衝撞過來,她們也有足夠的人手將人攔住。
前麵的宮人拎著燈籠,將路麵照亮,夜色濃鬱得近乎化不開,四處傳來宮人和妃嬪的低低議論聲,雲姒小心腳下,不曾將視線落在路邊被黯淡籠罩的山茶花上。
等她到了翊和宮時,談垣初還沒有到,殿內隻有皇後娘娘和零星的幾位妃嬪。
翊和宮宮人跪了一片,哭聲不斷,雲姒來得快,恰好看見了未被白布蓋起來的德妃,她消瘦得厲害,臉色蒼白,往日正好的宮裝穿在她身上卻是寬鬆得厲害,似乎有人給她上了妝,給她保留了最後一絲尊榮。
白布蓋上,雲姒視線中消失了德妃的臉龐。
雲姒輕顫了下眼睫,她知道,這宮中往後再不會有一個德妃了。
她不著痕跡地看了皇後娘娘一眼,想知道皇後娘娘是什麽心情,但她看見皇後娘娘神情時,不由得一怔。
皇後眉眼間情緒很淡,不覺得喜,也不覺得悲,隻是有些許隱晦的恍惚。
不等雲姒再看,妃嬪逐漸來齊,翊和宮內有點吵弄,雲姒收回了視線,她不適地輕蹙了一下黛眉,秋媛謹慎地護著她往空地之處走了走。
雲姒好像聞到了一點血腥味,讓她心底隱隱泛著些許惡心。
她掃了一眼,恰好看見殿內未曾收拾幹淨的殷紅,雲姒幾不可察地移開了視線。
翊和宮內養了一片芍藥。
聽說德妃生前很喜歡芍藥,芍藥形似牡丹,雲姒抬眼望去時,竟一時分不清這是芍藥還是牡丹,或者其中真的摻雜了幾株牡丹也說不定,也不知道德妃到底是喜歡芍藥,還是將芍藥看作了牡丹。
所有妃嬪都在往殿內擁擠,雲姒騰出了位置,站在遊廊上,視線有些心不在焉地落在芍藥上。
芍藥的香味很淡,一點點順著清風飄入雲姒的呼吸中。
談垣初這時才終於到了,他一進來,就看見了遊廊上的女子,她好像有點走神,沒看見他,淺淡的月色灑在她身上,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有人發現了他,喊了一聲:“皇上!”
雲姒陡然回神,她轉頭朝殿門的方向看去,恰好撞上了談垣初的視線,四目相視間,雲姒作勢要服身,被談垣初攔住:
“不是說過,讓你不必行禮?”
雲姒仰頭看她,輕聲:“臣妾怕自己習慣了,日後真的忘了規矩。”
談垣初的聲音淡淡:
“沒幾個人需要你行禮。”
雲姒詫異,有一刹間沒聽懂這話是什麽意思,或者說聽懂了卻覺得不可能。
是在說,她忘了規矩也沒關係麽?
沒人和她解釋,四周跪了一地妃嬪和宮人,談垣初轉身看向殿內被白布蓋住的女子,他好像停頓了片刻,淡聲道:
“都起來吧。”
他聲音過於平靜冷淡,一時間,眾人聽不出他是否有情緒波動,卻不由自主地全部安靜下來。
雲姒站在他身後,看見許多妃嬪臉上的戚戚然,猜到這些人是覺得談垣初過於薄情,她不由得抬手抵了抵唇。
遊廊通風,花香不斷順著呼吸往鼻孔鑽,也不知是被風吹久了,還是香味聞得多了,雲姒覺得有些許的不適,她輕蹙了下黛眉,轉身要離開,結果一有動作,差點撞上身後的宮人。
那宮人也嚇得一跳,端著的水盆差點落地。
雲姒也被嚇到,心有餘悸地拍著胸脯,那宮人要跪下請罪,被雲姒攔住,她瞥了一眼宮人手中端著的水盆,隱隱有一股令人不適的血腥味。
她心底了然,這水盆是剛才替德妃斂屍所用,雲姒懷著身孕,對沾染過死人的東西頗有些忌諱,稍有抵觸地退後了一步:
“本宮沒事,你走吧。”
那宮人鬆了一口氣,一臉感激地趕緊離開。
有宮人斂屍,德妃也不是皇後,不需要妃嬪替她守靈,等談垣初一來,就冷聲讓眾人散了。
雲姒準備轉身離開時,被趕來的許順福攔住:
“娘娘,皇上說陪您回去。”
鑾駕停在了翊和宮外,雲姒隻等了片刻,身後就傳來一陣腳步聲,來人牽住她的手,問她:“怎麽不乘儀仗?”
雲姒眨眼,沒想到他連她沒乘儀仗都發現了,她含糊其辭:
“夜色深,臣妾擔心宮人會看不清路。”
談垣初靜了片刻,若無其事地看了女子一眼。
她說是擔心宮人看不清路,但實際上是擔心什麽,談垣初怎麽可能聽不出來?
他隻是握緊了她的手,低聲:
“我陪你回去。”
皇後其實隻比談垣初晚了一步,但她等了等,才踏出翊和宮的殿門,她看向百枝,問:“你聽見皇上剛才的話了麽?”
百枝沒注意,隻能不解地看向娘娘。
皇後隻是搖了搖頭。
皇上往日再寵別人,都是透著些許漫不經心,什麽時候開始,他和熙修容這般親昵了?
她被冷風吹得輕咳了一聲,聲音低淺:
“本宮沒選錯人。”
百枝被驚到,她忙忙謹慎地看了眼四周,確認四周沒人,才徹底鬆了口氣,替娘娘攏緊了衣襟:“娘娘,夜間風涼,咱們快回宮吧。”
*
雲姒被談垣初送回了褚桉宮,她本來以為談垣初把她送回去,就會離開了,結果談垣初直接和她一起進了內殿。
她這時才意識到談垣初一直說的都是“陪”她回來,而不是送她回來。
雲姒有點頭疼,她睜大了杏眸問:
“皇上,您不回養心殿麽?”
某人掀了掀眼皮子,涼涼地問:“修容娘娘是攆朕走?”
雲姒已經學會從談垣初的自稱中分辨他的情緒了。
她輕抿了下唇,黛眉輕蹙著,仿佛攏著一抹憂愁,遲疑呐聲道:
“德妃才病逝,您就留宿臣妾宮中,臣妾怕別人對您會生出非議。”
話裏話外仿佛都是在替他考慮,談垣初掐了一把她穿著褻衣的腰肢,滿不在意道:
“隨便。”
雲姒敢怒不敢言地睜圓了杏眸。
他當然隨便,哪個不長眼的敢議論他?隻會在背地裏罵她狐媚子罷了。
雲姒心底腹誹,真是不好糊弄。
雲姒說是這般說,但當談垣初真的留宿褚桉宮時,她也是欣然接受的,她是要安心養胎,卻也不至於畏手畏腳地連恩寵都往外推,否則,她還不如當初一直縮在中省殿內。
夜幕漸深,雲姒鑽進了談垣初懷中,有人自然而然地摟住了她,修長的手指扣在她腰窩上。
也不知是不是冷風吹多了,雲姒總覺得有些不舒服。
夜深人靜,她埋首在談垣初頸窩處,困意來襲,她卻是久久睡不著。
她皺著黛眉,人有點懨懨地。
說不出是哪裏難受,好像渾身都很難受,她咬唇,有點難耐地蹙起眉尖。
她不知是疼還是困得有些迷迷糊糊的,半晌,她才意識到疼意是從何處傳來。
小腹傳來一陣陣疼意。
等意識到這一點後,那股疼意仿佛變得強烈起來,又或許是她心慌導致,雲姒有片刻地發暈,臉色忽白,刹那間褪盡了血色。
她忍不住蜷縮起身子。
雲姒還記得談垣初在她身邊,低低地喊了一聲:“皇上……”
談垣初睡覺很淺,在女子忍疼的聲音傳來時,他下意識地拍撫了一下她的後背,等入手一片冰涼的濕意後,他才覺出不對勁,整個人陡然驚醒。
引入眼簾的是女子煞白的臉色。
他摸到是女子後背疼出來的冷汗,她疼得有點意識不清,一直在掉眼淚。
談垣初腦海中有片刻空白:
“……雲姒?!”
沒人回應他,談垣初視線中好像看見了什麽,他臉色驟變,再也保持不住冷靜,怒吼:
“許順福!傳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