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不留餘地
傍晚左右, 雲姒就住進了正殿,和盼雎殿相比,褚桉宮正殿大了將近一倍, 雲姒看向禦前送來的清單, 挑挑揀揀, 居然也琳琅地擺了一整個架子。
秋媛給香爐中添了香料, 知道這種東西容易被作手腳,秋媛向來都不會讓第二人經手。
翌日不到辰時,雲姒就被秋媛叫了起來,她困倦地打了個哈欠, 人有點懨懨地:
“怎麽了?”
秋媛臉色有些古怪, 她低聲:“皇上給娘娘撥的嬤嬤到了。”
雲姒驀然清醒過來,她眨了眨杏眸,有點一頭霧水,嬤嬤來了就來了, 秋媛怎麽是這幅表情?她有點納悶,坐直了些許身子:
“快派人請進來。”
須臾, 鬆福領著一個婦人裝扮的嬤嬤進來,她上了歲數,麵有溝壑皺紋, 卻是瞧著很是幹練, 板著臉是也格外嚴肅, 一進來, 就畢恭畢敬地雲姒服下身:
“奴婢給修容娘娘請安。”
雲姒見到她, 倏然驚愕地睜大了眼。
“曲嬤嬤, 怎麽是您來了?”
由不得雲姒不驚訝, 她認得曲嬤嬤, 或者這樣說,她進宮時的規矩就是曲嬤嬤教導的,不止如此,連盧嬪那一屆秀女入宮選秀時,也都是由曲嬤嬤教導宮中規矩的。
聽聞她曾是和張嬤嬤一起伺候太後娘娘,後來又被指派去照顧皇上,再等皇上登基後,教導新入宮妃嬪規矩一事就被交給了她。
她雖是奴才,但在宮中的地位卻是非常特殊,深得皇上和太後娘娘看重,雲姒聽說選秀時,有很多秀女自持身份,卻是不敢對她不敬。
曲嬤嬤恭敬道:“承蒙皇上看重,讓奴婢日後跟著修容娘娘,照看修容娘娘腹中皇嗣。”
雲姒艱難地扯唇,她有所感地和秋媛對視一眼,兩人麵麵相覷,都露出些許隱晦的苦笑。
四目相視間,兩人心底立即了然,彼此都是曲嬤嬤教導出來的。
得。
怪不得秋媛臉色古怪。
雲姒心底呸了談垣初一遍又一遍,他絕對是故意的!
這滿宮的宮人,誰敢說自己對曲嬤嬤沒有陰影?
有曲嬤嬤監督著,雲姒覺得她之後半點不敢在膳食上馬虎,但讓雲姒意外的是,她早膳隻用了些許糕點時,曲嬤嬤卻是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多加勸阻。
曲嬤嬤仿佛看出她在想什麽:
“娘娘,奴婢既然來了您宮中,便是您的奴才,隻要您不是故意節食,想吃多少東西都該是由您自己決定。”
她若事事都管,那麽她和娘娘到底誰才是主子?
她深知宮規,自不會做出越俎代庖的事。
雲姒訝然,在她印象中,曲嬤嬤是個非常嚴厲的人,現在怎麽這麽好說話?
“教導秀女和宮人宮中規矩一事,是皇上和太後交代下來的任務,奴婢自是要全心全力地辦好。”
至於宮人和新妃會不會對她有怨言,就不在她的考慮範圍內了。
曲嬤嬤幾番解釋,雲姒心底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難免有點不好意思:
“是我片麵揣測嬤嬤,還請嬤嬤不要放在心上。”
聽見雲姒的話,曲嬤嬤眼中閃過一抹訝然,她恭敬地服身:“娘娘言重。”
曲嬤嬤見過太多的人,她深知越是底層爬上去的人,越是容易被富貴迷了眼,從而得意忘形忘了曾經的小心謹慎,甚至為了和以往區別開來,處處都要彰顯身份。
她有想過熙修容是個什麽樣的性子,也聽說過一些熙修容往日的事跡,總歸不是個饒人的。
但真正接觸下來,卻覺得和她想象中有些區別。
在外強勢對內卻是軟和,總要比隻會窩裏橫來得要好。
曲嬤嬤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秋媛,她是知道秋媛的,在禦前也算是宮女的領頭人,偏偏願意舍棄在禦前的身份,從而跟著熙修容進了後宮。
由此可見,熙修容也是個會收買人心的。
曲嬤嬤在宮中多年,當然不會覺得這是個壞處,相反,懂得收買人心也能側麵印證出熙修容是個聰明人。
在這宮中,跟著個聰明的主子才能看見前路。
去請安時,雲姒猶豫了一下,看向曲嬤嬤:“嬤嬤是跟著我一起去坤寧宮請安,還是留在褚桉宮中?”
曲嬤嬤搖頭:
“奴婢老了,和娘娘同行或許會耽誤娘娘時間,還是留在殿內替娘娘照看後方。”
雲姒沒有多勸,曲嬤嬤是談垣初親自派來的,她對曲嬤嬤還是信任的,至少這宮中唯一不會害她的人也就是談垣初了。
如果談垣初要害她,根本不需要假借人手。
今日請安很熱鬧,雲姒到的時候,一堆人在恭喜孟修容,孟修容的位置又變了,坐到了昨日蘇婕妤的位置,本朝以右為尊,右手邊的第一個位置留給了雲姒,按理說,蘇婕妤該是要坐在雲姒下首,但她沒有。
她臉色冷凝地坐在了孟修容的下首。
可見她心底對雲姒是有多抵觸了。
雲姒也壓根不想和她坐在一起,她下首是趙婕妤,趙婕妤生著一張圓臉,笑起來格外恬靜,但她也慣來低調和安分,位份已然不低,卻是很少在請安時說話。
她一來,殿內就是一靜,雲姒都習慣了如此,一點都沒停頓地落在了她的位置上,才落座,就聽見趙婕妤的低聲:
“還未恭喜修容娘娘升位之喜。”
雲姒今日仍是未施粉黛,但秋媛精心替她挑選的衣裳很是襯她,讓她從頭發絲仿佛精致到了鞋麵花紋,叫人移不開視線,聞言,她掩唇輕笑,眉眼間姣姣動人:
“怎麽沒有恭喜,昨日不是送過賀禮了麽。”
趙婕妤驚訝,沒想到她會這麽說,悶悶地應了聲,沒再說話。
雲姒也沒繼續搭腔,她算是看出來,這宮中僅有的幾位婕妤都是些沉悶的性子,她懷疑,談垣初就是看她們安分守己,不會讓他煩心,他才會給了她們高位。
某種程度上來說,雲姒猜得一點都沒錯。
雲姒有些意外的是,今日請安時,蘇婕妤格外安靜,哪怕冷著臉,但也有些安靜得不像她。
自從德妃病重,蘇婕妤總會在請安時和她嗆聲幾句,有意和她爭個高低出來。
雲姒心底百無聊賴地想著,許是覺得她們位份不同了,不敢和她起爭執了?
這個想法剛出,就被雲姒否決了。
蘇婕妤要是看得清形勢,或者說她心底有忌憚這個詞,當初她才進宮時,也不會沉不住氣地和楊婕妤對上。
蘇婕妤初進宮時也頗得恩寵,後來就是因為她不饒人的性子才會慢慢恩寵變淡,如今隻仗著小產後的表現得了皇上一分憐惜罷了。
今日請安沒什麽大事,都是在恭喜她和孟修容晉升,雲姒臉都要笑僵了。
皇後娘娘早早散了請安,雲姒位份最高,卻是沒有起身,眾人都知道她有時請安後會在坤寧宮留一段時間,見她不動,孟修容才起身帶著眾人服身離開。
雲姒心底想著蘇婕妤的反常,注意力不由得落在蘇婕妤身上。
也因此,才會留意到蘇婕妤在起身時朝她看過來的視線,和往日不同,她眼底冷然一片,沒有因為她留在坤寧宮而露出不忿,雲姒察覺些許不對勁,她不著痕跡地輕眯了眯眼眸。
坤寧宮逐漸恢複安靜,皇後娘娘看向她:
“會看賬本麽?”
雲姒被打斷思緒,她回神,轉頭看向皇後娘娘,有些窘迫地搖了搖頭。
皇後示意她和自己進內殿,案桌上已經擺了一摞的賬本,雲姒見之訝然,皇後仿佛什麽都沒察覺,依舊語氣平緩:
“掌管宮權也是要會看賬本的,你得知道宮中的支出數目是否準確,才能知道下麵的人有沒有借職位之便中飽私囊。”
雲姒不得不確認,皇後娘娘是真的沒有保留地在教她。
雲姒生出疑惑,她們之間的合作是除掉德妃,如今德妃已經倒台,她們的合作也就自然而然地終止,她不懂皇後娘娘為何要盡心盡力地教導她。
雲姒忍不住問出來:“娘娘為何要這般費心地教導臣妾?”
對她自己到底有什麽好處?
皇後似乎一點也不意外她會問出這個問題,風平浪靜道:“當年本宮小產傷了身體,這幾年一直在盡力養著,但處理宮務太過耗費心神,本宮想要活得久一點,所以想有個人能夠幫襯本宮一下。”
雲姒錯愕抬頭。
這種隱晦是能直接告訴她的麽?
雲姒都被她弄懵了。
所謂的傷了身體,到底是有多嚴重?才會讓皇後在休養多年後,仍是不得不放權?
活得久一點。
她說得平靜,仿佛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雲姒卻是不由得心中咯噔了一聲。
雲姒蹙起黛眉,堪聲道:
“可臣妾從未聽說——”過這件事。
話說到一半,雲姒想起了德妃,眼底閃過一抹恍然大悟,她倏地噤聲。
皇後知道她想說什麽:
“當初有德妃在,隻要本宮露出頹勢,這宮權就要分到她手中,本宮不願。”
所以,她寧願撐著這具殘破不堪的身體死撐,也不肯讓德妃如意。
雲姒瞥了眼殿內的香爐,怪不得她之前會覺得在坤寧宮中聞到一些藥的苦澀味,看來她沒有聞錯,這香爐的作用就是遮掩藥味罷了。
雲姒依舊有些遲疑地問:“可娘娘為什麽會選臣妾?”
皇後低笑了一聲:
“你錯了,不是本宮選了你,而是皇上選了你。”
雲姒意識到什麽,她輕抿了下唇。
皇後平靜地解釋:“是皇上看重你,讓本宮在你身上看見了扳倒德妃的希望,本宮才會選擇了你。 ”
而且,如果雲姒連三品的位份都沒有,她也沒辦法協助她管理六宮。
她坦誠得讓雲姒覺得有點無奈,偏偏她很難對這樣的皇後生出反感。
皇後從一開始就把目的表現得明明白白,合作的選擇權一直都在她這裏,雲姒不再糾結這些,她收斂心神,認真地跟著皇後學習看賬本。
這一看,半個時辰很快過去。
還是百枝打斷了兩人:“娘娘,都快要午時了。”
雲姒心領神會,起身告辭。
等出了坤寧宮,秋媛才低聲喟歎:“人人皆知靜妃娘娘體弱多病,但誰能想到皇後娘娘也是整日活在病痛中。”
雲姒不著痕跡地蹙了下黛眉,她輕聲:
“你不覺得她放權放得太幹脆了麽?”
她對今日皇後娘娘的話隻信了一半,信她身體有礙,卻不信她說的選擇她是因為皇上看重她。
蘇婕妤也頗得恩寵重,再說,眾人都看得出之前蘇婕妤有多信任皇後娘娘。
要是皇後娘娘隻是想要一個人幫襯她一下,那麽蘇婕妤不該是最合適的人選麽?
即使不是蘇婕妤,隻要皇後娘娘和皇上表明她身體有礙,選一個人替她分擔宮權,雲姒不覺得皇上非得將宮權分給德妃。
皇後娘娘不可能沒有私心。
雲姒不由得想,除了皇上恩寵,她和蘇婕妤的不同之處在哪裏?
很快,她就得了答案。
不止是蘇婕妤,還有這後宮所有的妃嬪,她和她們最大的區別就是,她出身貧寒,在前朝沒有任何支持。
皇後膝下沒有皇嗣,她的私心也隻有她的母族了。
雲姒略有些輕諷地勾唇:
“你瞧,人人看不起之處,卻是讓我占盡了便宜。”
秋媛平靜道:“那又如何,隻要好處能夠落實,原因是什麽很重要麽?”
雲姒從不是自艾自憐的人,聞言,她隻覺得秋媛說得沒錯,隻要能得到好處,她不介意親自利用一下自身的弱勢。
她很快將皇後一事拋在腦後,轉而道:
“派人盯著點蘇婕妤,我總覺得她有點不對勁。”
秋媛不知娘娘從而何來的感覺,但她沒有任何遲疑地應了下來。
回褚桉宮的一路上,雲姒聽見些許動靜,她掀開了珠簾,看向小徑周邊忙碌的宮人,有點納悶:
“他們在幹什麽?”
小徑邊栽種的花草都被挖了出來,留下一地坑坑窪窪的土堆,有點讓人一言難盡的醜。
秋媛過去問了一遍,很快回來,摸不清頭腦道:
“他們說是皇上今日剛下的命令,讓他們把這一條路上都種上山茶花。”
雲姒驀然眼睫輕顫,她打斷秋媛的話,又問了一遍:
“你剛才說,皇上讓他們種什麽?”
秋媛不明所以,重複了一遍:“山茶花。”
雲姒抬頭朝忙碌的宮人看去,腦海中卻是響起一段對話——
是她和談垣初從李家村回行宮的路上。
談垣初慢條斯理地問她:“你特意帶朕去山腳賞花,是喜歡杜鵑花,還是喜歡山茶花?”
她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小時喜歡杜鵑,覺得杜鵑鮮亮,但如今卻是喜歡山茶花。”
有人挑眉,問:“為什麽?”
“後山開的是白色山茶花,嬪妾印象格外深,花開時,後山潔白一片,很幹淨。”
……
雲姒陡然回神,她抿緊了唇。
秋媛正一臉不解地問她:“娘娘怎麽了?”
雲姒掀開珠簾,心底有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莫名洶湧,許久,她輕垂下眼瞼,嗓音有點發緊:
“調頭,去養心殿。”
秋媛驚訝,但立即讓宮人調頭。
在去養心殿的路上,雲姒袖子中的手幾不可察地握緊了手帕,她輕顫了下杏眸,一點點抑住心底的情緒。
有人將她的話時時刻刻記在心上,她心底很難不生出漣漪。
但當那個人是談垣初時,雲姒又不得不清醒,他慣來懂得洞察人心,會不知道他這般舉動,她會覺得動容?
他知道,他也是故意如此。
雲姒隻覺得怎麽會有人壞到這種地步,一點餘地都不肯給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