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買書

何老爺今年三十有五,在今日之前,家中隻有閨女六個,添丁對他來說,早已成了心病一塊。今年年初,家裏夫人又把出了喜脈,聽說這次懷相和前幾次都不同,除了想吃酸的還是酸的,這下可把何老爺樂成了大傻子,當下在送子娘娘龕前許諾,“若喜得麟兒,必定撒錢三筐。”

是以,等林三柱跑到何府門前時,看到的,就是那滿滿的三竹筐銅板,且竹筐外頭還用紅綢一圈圈纏了,看著喜氣洋洋的。

何管家也不廢話,吉時一到,便大手一揮,頓時,眾家丁齊動手,黃燦燦的銅錢如雨點般落了下來。

這樣的場麵,林三柱還是頭回遇到,一時還不太順手,是以,每次起身蹲下,和撒錢的家丁正好來了個相反,這不,竹筐裏的銅錢都下去一大半了,他也才搶了四枚銅板在手。

好在,在銀錢麵前,人的潛力永遠是無窮的,眼見家丁又抓了一把銅錢往這邊撒,林三柱一改蹲地找尋的動作,而是直接往地上一趴,把落下來的銅板,壓到了自己肚皮底下。

一旁的人並不知道林三柱更換了搶錢策略,隻以為這人因著搶銅板,一不小心摔了個狗啃泥,於是眾人嚇得都往兩旁躲去,生怕被地上人賴上。

如此一來,倒是便宜了林三柱行事,隻見他把手伸到肚子底下,一寸寸搜尋起銅板來,一個、二個、三個,等摸到第九個銅板時,林三柱的嘴角,已忍不住咧到耳朵根了。

最後,林三柱的這一趴,共趴出了二十三枚銅板,加上先前搶的四個,這次何府撒的喜錢,林三柱一共得了二十七枚。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覺得同樣是滿身的泥土,可這活要比下地好上千倍。

哈哈,今日可真是天降橫財啊。

見喜錢撒完,意猶未盡的人群逐漸散去,隻留下一幫衣衫襤褸的乞丐還在等著,林三柱也在,方才他可是聽得清清楚楚,那何府管家說了,待會兒還要布施白麵饅頭,他家狗子可從未吃過白麵呢,更別說用白麵做的大饅頭了,今日自己一定要討幾個回去給兒子嚐嚐。

對鎮上的人來說,白麵饅頭隻是日常,自然不會饞到與乞丐們搶食。

很快,十幾個熱氣騰騰的大蒸籠就捧了出來,再看裏麵的大白饅頭,足有壯漢的拳頭大,可見,喜得金疙瘩的何老爺,今日心情是多麽的愉悅。

乞丐們在家丁的指揮下排成了長隊,他們當中,有人拿著碗,有人提著小竹籃,還有人幹脆掀起衣擺,準備直接包著回去。

而林三柱,早在等饅頭的時候,就悄悄把包袱布騰了出來,所有的銅錢都被他貼身藏著了。

何管家數了數乞丐的大致人數,然後對比了一下饅頭的數量,最後決定先給每人分上四個。

領到饅頭的乞丐們個個笑嘻嘻,嘴裏是說不完道謝的話。

林三柱排在隊伍中間,沒過多久就輪到了他。

何管家一手各抓兩個饅頭遞了過來,林三柱忙抖開包袱接下,“多謝老爺,多謝老爺!”

等看到四個白胖胖的大饅頭時,激動的林三柱忍不住又加了一句,“何府小公子日後定能當大官。”

在林三柱看來,這可是最好最好的話了,人家送給他這麽多饅頭,他總要好好感激才對。

突如而來的討彩話,讓何管家一愣,緊接著便是滿臉的喜色,他一家老小都在何府當差,自然希望老爺能越來越好,所以,這個乞丐說的話,實在太合他心意了。

“你等等!”何管家叫住了林三柱,然後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又抓了八個饅頭放到了林三柱的包袱裏。

看慣了臉色的乞丐,就沒有不精的,自然知道,因為這個同行嘴抹了蜜,何府大管家才又多抓了饅頭給他。

於是,拎著包袱咧嘴傻笑的林三柱,很快就聽到源源不斷的討彩話傳來:

“何小公子金榜題名!”

“何小公子康康健健!”

“何小公子喜結連理!”

“何小公子洞房花燭!”

“何小公子早生貴子!”

何管家:“……”

眾家丁:啥啥?洞房花燭早生貴子?拜托,他們家小公子還在吃奶呢。

……

找了個幹淨處,林三柱把饅頭一個個擺好,再把包袱係的緊緊的。

這樣就不怕饅頭會掉出來了。

出了三亭門,前頭就到了長亭書院,長亭書院是橫溪鎮最大的書院,院內有近兩百多名學子。書院的兩側,則是幾個小一些的私塾。

書香文氣聚集的地方,自然帶動了不少文化產業,這不,在書院的對麵,就有十幾家書肆開著,啟蒙書冊,四書五經,各種筆墨紙硯,真是應有盡有。

林三柱不識字,自然不認識牌匾上的各種店名,他摸了摸身上的幾十個銅板,選了間最不起眼的書肆走了進去。

看到有人進門,高掌櫃幾步上前,笑臉相迎道,“客人想買些啥?”

至於林三柱身上穿著的舊棉襖,並未讓高掌櫃臉上的表情減弱分毫。

他們開書肆的與旁的營生不同,在高掌櫃看來,凡是會往書肆來的,必是讀書之人,或者家中必有讀書之人存在。

老話都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別看現下人家布衣蔬食、囊中羞澀,說不定啥時候,就突然來個魚躍龍門,飛黃騰達了。

所以,對高掌櫃來說,上門都是客,他從不做輕視之事。

見對方語氣親切,林三柱的不自在要好了許多,“掌櫃,書肆有小娃兒開蒙的三字經嗎?”

“客人稍等。”

一聽是買《三字經》來的,高掌櫃也沒耽擱,轉身就去書架把書取了過來,“這是剛到的一批,還帶著油墨香呢。”

林三柱雙手在棉襖上擦了又擦,接過來後翻了翻,書本用紙白韌,印刷字體黑亮,一看就不便宜。

果然,一問價格,兩百二十文,乖乖,比族長說的還要貴上二十文。

林三柱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銅板,“有沒有便宜些的?”

高掌櫃又去拿了一本出來,“客人要的話,就算你一百文吧!”

新拿出來的這本,看著六成新,該是放了好久的,林三柱翻開看了看,相比剛才那本,這本《三字經》雖舊上許多,可不缺頁不少章的,正是自己需要的。

可是,一百文,他也拿不出來啊。

林三柱雙耳發燙,“掌櫃,還有沒有更便宜的?”

見對方滿臉的窘迫,高掌櫃心裏有了數,喊過小夥計守著店鋪後,自己就起身去了庫房。

約摸半盞茶功夫,高掌櫃就捧了一疊書出來,“這些書忘了晾曬,前幾日才發現遭了蟲蛀,著實可惜,客人你挑挑看,若有能用的,就算你三十文一本好了。”

一聽才三十文,林三柱心中就是一喜,忙伸手把書接過,而後迫不及待的翻看了起來。

結果,一連翻了好幾本後,林三柱不免有些失望,這些書不但有蛀洞,且有幾張書頁都快掉下來了。

唯一慶幸的是,蛀蟲隻吃了紙張的邊沿部分,並沒把上麵的字給吃了。

林三柱把十幾本書都仔細翻看了一遍,最後矮子裏頭挑高個,終於挑出一本品相還算過得去的《三字經》,買了下來。

“掌櫃,店裏有沒有便宜的筆墨啊?”

剛剛付了三十文,這會兒林三柱手上還有二十八文多餘,要是可能的話,他想把筆墨也買了。

知道客人說的便宜,絕對是最便宜的那種,於是,高掌櫃直接從一旁的木框中,找了許多次品出來,其實也不能算是次品,比如這些墨塊,都是不小心摔斷的,還有這幾隻毛筆,基本都是書肆裏的試用筆,有些也僅僅開過鋒而已。

饒是如此,價格也不便宜,這不,斷墨條二十文一塊,毛筆一支十五文,且這已經是最低價格了。

高掌櫃從斷墨中給林三柱挑了最大的一塊,毛筆也選了隻開過鋒的那種。

林三柱在心裏算著賬,二十文加上十五文,一共三十五文,自己口袋裏的銅錢全都掏出來後,還相差七文。

沒錯,還差七文!

怎麽辦?

要不毛筆就暫時不買了吧,林三柱伸手想把毛筆拿出去,可腦海裏,又浮現出昨日族學裏的一幕。

林三柱咬咬牙,解下包裹往櫃台一放,道,“勞駕掌櫃幫我看一下包裹,我去去就來!”

說罷,便匆匆出了書肆,快步往城南碼頭而去。

高掌櫃隻以為客人回家取銀錢了,便沒在多想,把書和包裹,還有方才挑好的墨條和毛筆,統統都收了起來。

……

每年的十一二月,是碼頭最繁忙的時候,一則馬上臨近年關,再則,天越來越冷,說不得哪天江麵就全凍上了,對買賣人來說,要是存貨不足的話,那豈不是跑了生意。

所以,這幾日,碼頭上來來往往的全是貨物,吃的,用的,玩的,趁著大雪落下來之前,眾客商們,把年前該預備的貨物都預備了起來。

自然,這幾日碼頭的搬運工們也是不愁找不到活計的。

隻是,如果你是生麵孔的話,那麽,輕鬆一些的搬運活計就輪不到你了。

這不,林三柱在碼頭上走了一圈,發現除了搬運米糧可以隨時上工外,其他像布料,箱籠,瓷器什麽的,早就被各路小把頭給包圓了。

按他們的意思,要想加入的話,必須先交五十文的入夥費,且五十文也隻能保證一個月的活計。

林三柱隻是臨時過來掙買毛筆的銀錢的,那入夥費什麽的,自然不會去交了。

也不知道林石他們在哪裏,林三柱來回找了好幾遍,結果人影都沒瞧見一個。

抬頭看了看天,馬上就未時了,自己還要趕著回去呢,等下天黑了路可不好走。

這樣想著,林三柱便沒再猶豫,咬咬牙,快步往糧船走去。

來都來了,自己總不能空手而歸吧。

糧船上全是稻穀,都用麻袋裝著,有一百斤的,一百五十斤的,還有兩百斤的,林三柱挑了一百五十斤的那種,搬兩袋能得一文錢。

林三柱算了算,發現自己隻要搬十四袋,就能掙到七文錢了。

十四袋,好像並不難嘛。

可是,預想和現實總是有差距的,這不,當一百五十斤的麻袋壓到背上時,林三柱根本直不起腰來,他隻能使勁向前躬著身子,雙手用力抓住麻袋兩角,盡量不讓它滑到地上,然後進一步,退半步,踉踉蹌蹌如同喝醉了酒的人,步履艱難的往前走去。

等終於把一袋糧食扛下船時,林三柱整個人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每搬一袋糧食,管事的就會發一根竹片給你,到時憑竹片結算工錢。

林三柱看了看自己手裏的,還相差十三片,他咬咬牙,又往糧船走去。

……

等夕陽西斜時,林三柱邁著疲憊的腳步出現在高掌櫃麵前。

手心裏握著的,是已捂的發燙的七文錢。

“掌櫃,相差的七文給你!”

林三柱滿臉是笑,他兒子終於不用再去羨慕旁人了。

高掌櫃有些觸動,他怎麽也沒想到,為了七文錢,這人居然跑到碼頭做苦力去了。

唉,早知道,自己就免了這七文錢了。

可轉念,高掌櫃又覺得,其實這樣也挺好的,因為隻有努力付出了,才會珍視所得。

但願這家的孩子,能好好珍惜父親的給予吧。

臨走時,高掌櫃去庫房捧了一卷白紙出來,雖有些受潮發黴,可並不影響給孩子練字。

林三柱再三謝過,原本無力的步伐也變得輕快了許多,哈哈,有了這些紙,他家狗子終於啥都不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