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白麵饅頭

鍋裏的野菜湯已經熱過好幾遍了,可婆婆沒說開飯,周氏也不敢往桌上端。

不過周氏並不生氣,孩子多了,爹娘偏愛哪個也正常,自己不也更偏喜大兒子遠楓一些嗎。

周氏覺得,當爹娘的,隻要在大事上,能把住方向,做到不偏不倚就不算過分。

再說,婆婆雖疼愛小叔子,可自己嫁過來這麽多年,也沒見婆婆為了小叔子,做出不講理的事。

就像這次狗子去念書,起先自己和二弟妹還擔心來著,擔心婆婆會不會偷偷塞銀錢給小叔子,結果這麽多天過去了,婆婆手頭上的銀錢沒鬆出去一文,這讓她和二弟妹心安了不少。

說起念書,周氏立馬想起了這幾日的林遠秋,周氏是真沒想到,才五歲的小娃兒,居然就有如此的心性,你說這樣大冷的天,每天都得起這麽早,多辛苦啊。

原本她以為,狗子能堅持下三兩天就不錯了,哪知,這都過去十來天了,人家依舊雷打不動,天天早起,念書的事,可是一日都沒落下過。

周氏覺得,這要是換成遠槐,說不定早就賴在被窩裏,不願動彈了。

這可不是周氏小瞧自己兒子,實在是今兒個她去河邊洗衣服時,就聽林石媳婦說,族裏已有兩家的孩子,吵著嚷著不願去族學念書了。

這幾日周氏常常會想,狗子要是出生在殷實人家,照他這幾日的用功勁兒,說不定還真能讀出個童生來。

至於為何不是秀才亦或者舉人,周氏搖頭,怎麽可能,都說龍生龍,鳳生鳳,就憑三房夫妻倆的懶樣,狗子能考上個童生,怕已是下了吃奶的勁了。

往灶膛裏添了把柴火,周氏探頭往門外瞧,外頭的天已經黑下來了,也不知小叔子什麽時候回來。

聽婆婆說,小叔子是到鎮上掙銀子去了,周氏搖頭,覺得小叔子跑去鎮上晃**的可能性大一些,畢竟這樣的事,小叔子又不是沒做過。

也隻有婆婆會被小叔子一次又一次的忽悠,總覺得自己小兒子還有長進的希望。

鍋裏的湯再次咕嚕咕嚕的翻滾開了,周氏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而後往堂屋走去。

……

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林遠秋第十二次伸長脖子往村口方向瞧,想看看便宜爹到底回來沒有。

他也是下學之後才知道,原來今日便宜爹這麽早去鎮上,是給他掙買書的銀子去了。

也終於明白,便宜爹為何要帶上新襖子了,這是準備拿去賣銀子的吧。

林遠秋心裏有些難受,他想起前幾日新棉襖剛做好時,林三柱那樂滋滋的模樣,還說自己身上的舊棉襖已穿了六年,這下終於能換上新的了。

結果,這麽寶貝著的新襖子,就為了給他買書,居然說賣就賣了。

如此舐犢情深的父愛,讓林遠秋怎能不感動。

有時林遠秋會想,自己是不是太自私了,明明知道這個家一貧如洗,卻還要執拗去念耗費銀錢的書。

可是,怎麽辦呢?

這裏不是二十一世紀,不是三百六十行,行行能出狀元的現代,封建社會,平民百姓想要脫離泥潭,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科舉。

所以,他真的別無選擇。

就當他林遠秋自私好了。

為了將來不吃苦也好,為了這個家能擺脫窮境也罷,反正如今自己要做的,就是不辜負身邊親人的付出。

犬吠聲再次響起,林遠秋踮起腳尖,這回應該是爹爹回來了吧。

果然,過了沒一會兒,他就看到有個人影正往這邊挪動,林遠秋忙丟掉手裏練字的小樹枝,快步往村道上跑了過去。

離著大概還有二十米的距離,林遠秋就停下了腳步,再往近,他可不敢了,別到時是個陌生的。

“爹爹!”林遠秋試著朝前頭喊了一聲。

對麵的林三柱早就留意到這邊的動靜了,等聽清是自己的兒子後,立馬快步跑了過來。

“哎呦,我家狗子來接爹爹啦!”

說著,他彎下身,一把抱起兒子,要不是肩上還有東西背著,林三柱恨不得給兒子來幾個拋高高。

“狗子,爹爹今日可把三字經給你買回來了,還有那筆和墨,也都買來了,對了,那書肆掌櫃可送了好些紙給爹爹呢!”

憋了一路的喜悅,這會兒見到兒子,林三柱哪裏還能忍得住,他拍了拍後背的袋子,笑道,“狗子,你摸摸布袋,書和筆墨就裝在裏頭呢,哈哈,這下咱們可就啥都不缺了!”

這袋子,也是高掌櫃送給他的,不然這麽多東西,路上肯定不好拿。

林遠秋一手摟著林三柱的脖子,一手伸長往布袋上探,觸手之處是個圓筒狀的東西,這應該就是卷著的白紙吧,很快三字經也給他摸到了,然後又摸到了一支毛筆。

“謝謝爹爹,爹爹您真好!”林遠秋心中雀躍,有了紙和筆,自己就可以開始寫字了。

聽到兒子誇他是好爹爹,林三柱頓時樂得見牙不見眼。

對了對了,自己還有白麵饅頭沒顯擺呢。

“狗子,你猜這裏頭是啥?”林三柱取下包袱,在林遠秋麵前晃啊晃。

林遠秋伸手摸了摸,軟軟的,“是好吃的嗎?”

“對對對,就是好吃的,哈哈,我家狗子可真聰明,這裏頭可是白麵饅頭,全白麵的,有好多好多個,待會兒爹爹就蒸了給狗子吃!”

哦,對了,饅頭得藏幾個起來。

不然,待會到老娘手上,再想拿出來就難了。

想到這裏,林三柱快速蹲下身子,把兒子放到地上後,就開始解包袱,然後一個、兩個、三個,很快從包袱裏拿了三個大白饅頭出來,接著不由分說往林遠秋衣裳裏塞,“狗子,待會你悄悄把這幾個饅頭放到咱們房裏去。”

三個饅頭,正好狗子他們三兄妹,一人一個。

被塞滿懷的林遠秋點頭如搗蒜,這樣的任務,他保證圓滿完成。

聽到小兒子回來了,吳氏立馬催著幾個兒媳開飯,“快快快,天都黑透了,再不吃飯,肚子都要貼到後背去了!”

“娘,你看我帶啥回來了!”林三柱喜氣洋洋,一進堂屋後就把包袱打開,攤到了桌上。

油燈下,白麵饅頭格外顯亮,看得屋裏眾人嘴巴張得老大,包括幾個小的在內,眼珠子都快黏在饅頭上了。

吳氏吃驚,“哎呦,咋這麽多饅頭哩,老三,這是哪來的啊?”

難道今日做活的東家,拿饅頭抵的工錢?

可這麽大個頭的饅頭,少說也得兩文錢一個吧。

吳氏上前數了數,乖乖,這一包袱下來得有二十來文了吧,老三找得到底是啥活,居然值這麽多工錢。

見自家老娘一副看呆了的模樣,林三柱有些得意,笑道,“今日兒子運氣好,剛到鎮上就碰到有家老爺生了兒子,又是撒喜錢,又是布施饅頭的,可真是熱鬧。”

一聽這麽多饅頭居然都是白給的,吳氏忍不住拿起一個掂了掂,這得有四兩多重吧,哎呦,這家老爺可真闊氣。

可不,那何府老爺還撒了足足三籮筐的銅錢呢。

林三柱正準備好好說一說自己搶銅板的本事,卻聽得身後的馮氏驚呼,“相公,你的襖子咋破了!”

破了嗎,林三柱伸手往後背一摸,還真有一道口子開著,想來是今日搬貨時被麻袋剮破的。

林三柱不以為意,“沒事,準是扛麻袋時劃破的,待會補補就好了。”

啥?扛麻袋!

林大柱和林二柱,以及劉氏和周氏,幾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三弟(小叔子)居然去搬貨了?

這實在太讓人意外了。

吳氏也是滿臉的不敢相信,圍著林三柱,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圈,“老三,你扛麻袋去啦?”

“是啊,兒子得掙銀子給狗子買書啊。”

說這話時,林三柱總覺得自己的腰板比以往挺直了許多。

馮氏心疼的不行,她摸了摸林三柱衣服上的破口子,道:“相公,我這就去把新棉襖給你拿來。”

咳咳咳,還有屁的新棉襖啊。

這婆娘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林三柱忙轉移話題,“娘,要不今晚咱們就把這些白麵饅頭吃了吧。”

吃白麵饅頭?

一聽這話,馮氏立馬停了腳步,覺得那新棉襖什麽的,待會兒吃了晚飯再換也是一樣的。

擔心吳氏不同意,幾個小的包括林遠秋在內,立馬都圍上前來,五六雙眼睛都巴巴的看著吳氏。

而遠楓遠鬆,還有春梅春秀,這幾個大一些的,也是一副渴望的眼神。

吳氏當然不同意了,老天,這可是純白麵做的饅頭,一下子全霍霍了,這日子還過不過了。

她正想開口阻攔,一旁的老林頭開口了,“老大家的,你把饅頭拿去蒸一蒸,今晚咱們全家吃白麵饅頭。”

誒!周氏一聽,忙把桌上的饅頭歸攏歸攏,而後一提包袱,就大步往廚房跑。

“大嫂,我給你燒火!”劉氏快步追了上去。

見狀,馮氏也沒耽擱,“我也去幫忙!”

說罷,就嗒嗒嗒地往灶房衝。

妯娌三人是一點都沒給婆婆開口阻攔的機會。

吳氏:“……”

見吃饅頭已成定局,幾個小的終於鬆了口氣,接著便嗷嗷叫地在屋裏跑了好多圈。

人多速度快,周氏幾人,很快就把熱氣騰騰的饅頭端上了桌。

九個饅頭,全家十七個人,吳氏拿刀把饅頭對半切開,正好一人半個。

而第九個饅頭,吳氏直接遞給了林三柱,“老三,這個給你,今兒你最辛苦。”

林三柱搖搖頭,把饅頭一掰兩半,又拿起其中的半個一分為二,然後分別放進老林頭和吳氏碗裏,“爹,娘,你倆吃!”

為了他們兄弟幾個,這些年爹娘可是吃了不少的苦,林三柱咬牙扛著麻袋時,才真正體會到了爹娘的不易。

老林頭和吳氏頓時眼眶濕潤,他們家老三終於長進了。

這頓晚飯吃的全家盡歡,覺得過年也差不多這樣了。

聽到扛兩麻袋稻穀就能得一文錢後,林大柱和林二柱有些心動,想著要不要明日也去碼頭上看看。

老林頭擺手,老大摘柿子時摔傷的腰才好全呢,這時候再去扛麻袋,怎麽吃的消。

他擦了擦煙袋鍋子,道,“掙銀錢的事,還是等年後再說吧。”

林三柱把買來的書和筆墨,挨個展現給大家看,然後,又連比帶劃的說了今日自己搶了二十七枚喜錢的光輝事跡。

一旁的吳氏邊聽邊磕著手指頭,計算著三兒子今天的花銷,可左算算右算算,怎麽也不能把銀錢和買到的書本筆墨對上等號。

所以,那另外三十文到底是哪來的啊?

這時,回房準備拿新棉襖給相公穿的馮氏,雙手空空的回來了,“相公,咱們的新棉襖找不到了。”

一聽這話,吳氏頓時醍醐灌頂,“蹭”的一下站起身,四處找尋著趁手的東西,老三這個敗家的,居然把新做的襖子給賣了。

於是堂屋裏一陣雞飛狗跳。

最後,挨了兩掃把的林三柱,揉著自己的屁股,哎呦哎呦回了房。

他娘可真狠啊,才吃饅頭時還乖娃乖娃的叫呢,結果,說翻臉就翻臉,哎呦,痛死他了。

林遠秋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為了給他買書,他爹也不會賣了新做的棉衣,更不會挨奶的揍了。

“爹,要不兒子給你揉揉吧!”林遠秋袖口挽得高高的,一副準備好好替爹爹鬆鬆筋骨的模樣。

林三柱確實有些累,便沒推辭,往炕上一趴後,就懶得動彈了。

見狀,一旁的春燕和春草,也小衣袖卷卷,然後一人一根抱著爹爹的腿,準備學著哥哥的樣子,給爹爹按上一按。

這樣爹爹就能每天帶香香的饅頭回來吃了。

脫下林三柱的外襖,脖子上磨破皮的地方就露了出來,上頭的血已經凝固了。

再掀開中衣,後背全是紅痕,可見那裝滿穀子的麻袋有多重。

林遠秋心裏不是滋味,也越發下了決心,那就是,自己一定要努力學習,好好報答便宜爹的養育之恩。

另外,在自己成才之前,小恩小惠也是可以有的嘛。

於是,頭腦一熱的林遠秋,三兩下打開了炕櫃,在一堆破衣爛衫下,把那隻藏的深深的陶罐搬了出來。

而後在林三柱和馮氏的驚詫目光中,掏出一個紅紅的柿子以及兩個扁糯糯的柿餅來……

“爹啊!”林三柱也顧不得自己還光著的腳丫,抱著缺了口的破陶罐,飛快往正房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