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去鎮上
給學生們留了回家背讀的作業後,王夫子就讓大家下學了。
下雨的天,來接孩子的人有不少。
來過幾回,林三柱也算知曉自家兒子的性子,知道他定會走在最後一個,便退到一旁,看著其他孩子相繼從班舍出來。
能送得起娃兒來族學念書的人家,家境在族中也算是過得去的,這不,為了這次上學,好多人還特地給自家孩子做了新衣裳,雖都是一些普通棉布,可看著也要光鮮了不少。
而滿身補丁的林遠秋,與他們走在一起,如同小乞丐一般。
再看其他孩子背著的書袋,一個個都鼓鼓的,隻有林遠秋的,癟癟的貼在跨上,一看就知道裏頭啥都沒有裝。
林三柱越瞧心裏越是難受,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當爹的,實在太過沒用。
想到剛剛在窗外瞧到的一幕,想到大伯家小孫子以袖遮書,一副做慣了的樣子,林三柱忍不住開口問道,“遠秋,今日文進把書借給你看了沒?”
“看了呀!爹爹您放心吧,文進堂哥每天都有借書給孩兒看的,不信你聽,孩兒如今都能背上好一段三字經了呢。”
說著,林遠秋便一字一句背了起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稚童嗓音清清亮亮的,響轉在空曠的村道上,顯得格外的好聽,可入到林三柱的耳裏,隻覺心中五味雜陳。
再看到兒子滿臉的認真,林三柱那句“咱們再不去念書了”的話,卡在了喉嚨裏,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蹲下身子,好讓兒子趴到他的背上。
雨後的路,滿是泥濘,要是不小心弄髒了棉鞋,家裏連雙可以替換的都沒有。
……
炊煙嫋嫋升起,等林三柱背著林遠秋到家後,晚飯已經做好了。
吳氏總覺得今晚老三話特別少,見他捧著飯碗,沒待多久就回房去了。
吳氏有些擔心,老三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啊。
轉念又想起方才三兒子吃飯狼吞虎咽的樣子,怎麽看都不像哪兒不舒服的人。
吳氏搖頭,管他呢,反正老三時不時會發發神經,她已經見慣不怪了。
吳氏肯定想不到,她的三兒子,從族學接兒子回來後,就開始滿腦子的掙銀子大計了。
林三柱心想,既然狗子喜歡念書,那他這個當爹的,無論如何,都得把念學的書,給兒子買一本回來。
還有,同樣是念書的娃兒,他家狗子憑什麽就穿得破破爛爛的。
所以他一定要掙銀子,掙很多很多的那種,自己這個當爹的,怎麽都得讓狗子穿上新衣服才行。
隻是,該做怎樣的營生呢?
林三柱捂著腦袋想了又想。
對了,要不自己就去鎮上碼頭幫人扛貨吧,村上就有常年在那裏做活的人,聽說工錢可以一天一結,挺不錯的。
隻是,林三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板,和那幾個壯碩的村人實在不能相比。
所以,自己要是吃不消該怎麽辦?
到時他會不會被貨物壓趴在地上啊?
林三柱越想越害怕,算了算了,他還是換一門掙錢的營生吧。
很快,林三柱又想起常來小高山村的周貨郎,每次對方隻要擔子一到,村裏的小媳婦老大娘們就會飛快圍了上去,想來很掙銀錢才對。
林三柱覺得,當個貨郎肯定不錯。
可是,林三柱想起,當貨郎得去縣城進貨,自己沒本錢啊。
何況,這每天挑著擔子走街串巷,風裏來雨裏去的,多累的慌啊。
還有,再過一段時日,說不得就要刮風下雪了。
到時冰天雪地的,自己挑著擔子行走於鄉間,那還不凍死個人。
一想到自己被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林三柱頭搖成了撥浪鼓,不去不去,這貨郎生意可千萬做不得。
於是,在這樣不行,那樣做不得的自我否決下,事情很快又回到沒銀錢買書的原點上。
林三柱歎氣,想掙銀子可真難啊。
正當林三柱拍著腦門,準備再好好想想其他法子時,眼睛卻不經意瞟到了炕上的那件新棉襖上。
灰棕色的布料,裏頭用的全是新棉花,且因著今年柿子多賣了幾百文錢,是以,大嫂她們去買布料時,他娘特地讓選了棉布來做麵。
再加上馮氏細膩的針腳,所以,這件棉襖怎麽也能值個幾十文吧。
林三柱心想,有了好幾十文,到時自己就去書肆問問,看有沒有便宜些的《三字經》,隻要不短了章頁,哪怕舊點也沒關係。
越想越覺得這法子可行,林三柱有些得意,自己可真是聰明,難怪他家狗子這麽機靈,準是隨他這個爹了。
想到就做,林三柱找了塊包袱布,攤開,然後把棉衣疊巴疊巴,就打起包袱來。
等林遠秋吃好晚飯回到房間時,瞧到的正是便宜老爹把新棉襖包成一個大包裹的一幕。
“爹,您把新棉襖裝到包袱裏做啥啊?”
林遠秋納悶,便宜老爹又不出門,打包裹幹嘛?
“去去去,小孩子家家的,問這麽多做啥,快找你堂哥玩去。”
林三柱自然不會跟兒子說實話,他總不能說自己嫌掙銀子太辛苦,所以想了個直接賣棉襖的法子給他買書吧。
這樣多丟人啊。
還有,可千萬不能被老娘知道了,不然賣不了棉襖不說,肯定還要被數落上半天。
至於賣了之後,怕啥,大不了再吃老娘一頓擀麵杖。
……
一夜無夢。
林遠秋醒過來時,就見他爹林三柱正坐在炕邊,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林遠秋趕忙揉了揉眼睛,再瞧,沒錯啊,的確是林三柱來著,奇怪,便宜老爹今日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看到自家兒子的呆萌樣,林三柱心軟的一塌糊塗,他摸了摸林遠秋的腦袋道:“狗子快起床,今兒爹送你上學去。”
哦,林遠秋迷迷糊糊坐起身,不明白便宜老爹怎麽突然想起來送他上學了。
趁著林遠秋穿衣洗漱的空檔,林三柱拎著包袱出了房門,他得先把包袱拿到院門外去,可不能被爹娘給瞧見了。
吳氏和老林頭已經醒了,聽到院門打開的聲音後,都有些納悶,正想起身瞧瞧今日狗子怎麽夠得著門閂了。
結果就聽“啪”的一聲,院門又關上了,接著是老三的聲音,“爹,娘,待會兒我來送狗子上學,你倆再躺會兒吧。”
老林頭支起窗,就看到自家老三站在院子裏,朝他一個勁的笑。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吳氏湊到窗前瞧了又瞧,見三兒子身上穿著原先那件打滿補丁的舊棉襖,想不通今天怎麽不穿新襖子了。
“你起這麽早做啥?”
都是從自己腸子裏爬出來的,哪怕一個轉身,吳氏都能知道他先邁哪條腿,她可不信老三起這麽早,隻是為了送狗子去學堂。
“還能做啥。”林三柱摸了摸鼻子,“待會兒我還想去鎮上一趟,看看有沒有能做的活計。”
“啥?做活計!”吳氏瞪大雙眼,她沒聽錯吧。
“嗯嗯,掙了銀子好給我家狗子買書啊。”林三柱臉不紅心不跳,可不就是買書嘛,所以自己這麽說,也不算是說謊。
老林頭抬頭看了看天,想著今日會不會要下紅雨來著。
不一會兒,林遠秋就背著書袋出來了。
見狀,林三柱頓時鬆了口氣,忙上前拉過兒子的手,轉身朝吳氏和老林頭道,“爹,娘,我這就送狗子上學去。”
“老三你等等!”
老林頭喊住正要往外走的父子倆,說道:“讓你娘拿兩文錢給你,待會也好買飯吃。”
雖然不知道老三的話是真是假,可萬一是真的呢,總不能餓著肚子幹活吧。
林三柱一拍腦袋,自己怎麽把吃飯的事給忘了,嘿嘿,他爹雖然平時沒個好臉色給他,關鍵時刻,還是記著他的。
看著朝院門口走去的父子倆,吳氏忍不住問道,“老頭子,三兒的話你信不信?”
她到現在還沒回過神來呢。
“有啥信不信的,等老三從鎮上回來,咱們不就知道了。”
……
而這邊,才出了院門的林遠秋,很快就瞧到門檻上有個大包裹放著,就是昨晚他看到的那個。
見便宜老爹提起包袱往背後一甩的瀟灑模樣,再聯想到對方今日早起的不尋常,林遠秋心裏頓時七上八下的不行,便宜老爹總不會離家出走吧?
“爹,前幾日我看到狗蛋又被他大伯揍了,鼻血流的滿臉,他大伯娘還說要把狗蛋賣給人牙子哩!”
林遠秋覺得,自己有必要讓便宜老爹知道沒爹的孩子有多可憐。
林三柱以為兒子被嚇著了,忙摸摸兒子的頭安慰道,“遠秋不怕,日後有誰要是敢欺負你,爹保證揍得他們滿地找牙!”
隻要有“日後”就行,林遠秋鬆了口氣,看來便宜老爹並不是離家出走,這樣自己就放心了。
至於到底拿著棉襖去鎮上幹嘛,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去想了,小孩子家家的,他還是把心思放在念書上吧。
和老爹告別後,林遠秋快步走進學堂。
因為林文進的大嘴巴,這幾日,班舍裏的同窗,包括王夫子在內,全都知曉他家一時半會兒買不起書的事。
林遠秋覺得,要不是王夫子每次抽到他背書時,他都能一字不漏的背了出來,說不定這會兒他早就被王夫子勸退回家了。
看來努力用功的學生,不管在哪裏,都是讓老師喜歡的。
所以,他要更加把勁才行。
……
小高山村離橫溪鎮並不是很遠,步行的話,約摸一個時辰就能到了。是以,等林三柱背著包裹到了鎮上時,正是辰時時分。
走了這麽多路,林三柱的肚子早就餓了,他摸了摸衣袋裏的兩枚銅板,準備先去一趟布莊,然後再忙填飽肚子的事。
橫溪鎮最熱鬧的地方就在昌平街上,這邊店鋪林立,光是布莊就有五六家,林三柱挑了中等大小的一間走了進去,因為他看到這家布莊裏有成衣賣。
店掌櫃看到有來客,忙抬頭招呼,等看清林三柱身上舊的發白的棉襖後,臉上的笑略收了些,“客官想買些啥?”
林三柱有些局促,活了三十多年,他還是頭回幹這種賣衣裳的事,總覺得臉上燒得慌。
隻是一想到自己兒子期盼的小臉,林三柱啥不好意思的想法都沒有了,自己又不偷又不搶,沒啥可丟人的。
林三柱定了定心神,解下身上的包袱,打開,而後把新棉襖往掌櫃麵前一推,滿臉堆笑道,“掌櫃,我想賣這件新襖子。”
一聽到來人是來賣襖子的,布莊掌櫃並沒驚訝,他們店裏除了賣時興布料,也有不少成衣賣,所以周邊鄉村,時常會有婦人拿了自己的繡活來,隻要手藝好,他們布莊自是收的。
掌櫃拿起棉襖仔細瞧了瞧,用的隻是普通棉布,再看衣裳的走線,嗯,針腳還算細膩,可以收。
掌櫃點頭,“算你三十文吧!”
“三十文?”會不會太便宜了些,林三柱記得自己這件襖子,光買布料和棉花就用去二十多文,再加上馮氏的做工,怎麽也不止三十文吧。
“掌櫃能不能再給加點?”
林三柱覺得,就算再便宜的書,三十文也肯定買不來。
布莊掌櫃有些不耐煩,“三十文,一文都不加,賣不賣隨你!”
要不是看在做工還不錯上,就這種料子的棉衣,他才不樂意要呢。
賣賣賣,林三柱把包裹往前一推,“我賣我賣!”
布莊掌櫃數了三十文錢,林三柱雙手接過,仔細數過一遍後,就把銅板用包袱布層層裹好後塞到懷裏,最後再看了看櫃台上的那件新襖子,轉身出了店門。
沒事,身上的舊棉襖還能再穿幾年。
肚子開始咕咕的叫,林三柱從衣袋裏摸出早上老娘給他的兩枚銅板,快步往前頭的包子鋪走去。
大肉包兩文錢一個,稍微小一些的是一文,饅頭也是一文一個,還有更便宜的粗麵饅頭,一文錢兩個。
林三柱花了一枚銅板買了兩個粗麵饅頭,剩下的那枚又重新放回了衣袋,而後,邊嚼饅頭邊往前走。
他準備先去書肆看看。
總要知道還差多少銀錢才行。
書肆在另一條街上,出了昌平街往南再走上一刻鍾就到了。
路過三亭門時,就聽得前頭傳來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想來是誰家在辦喜事吧。
林三柱停下腳步,伸長脖子想一探究竟,結果就看見好多人,正往響著鞭炮的方向湧去。
“快快快,何老爺喜得貴子,要撒喜錢了!”
撒喜錢?
一聽這話,林三柱哪裏還顧得上啃手裏的饅頭,把它們胡亂往衣襟裏一塞後,就跟著前麵的人群,拚命往何老爺家衝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