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來都來了

村裏有去鎮上的牛車,卯時就會在村口老槐樹下候著,隻要花上兩文錢,就能坐個來回。

趕車的也是林氏族人,三十來歲,叫林冬,跟林三柱他們隔了好幾房,算是遠房堂兄弟了。

鄉下人,買油買鹽的幾個活錢,全靠賣些雞蛋和地裏的產出得來,是以,除了下雨下雪,村裏基本每日都有往鎮上去的人。

今日林三柱出門早,到了村口時,牛車上也才四五個人坐著。

林冬正在給牛喂水,許是天太冷的緣故,這幾日老牛胃口不大好,給它喂些鹽巴水,好長長它的食量。

見林三柱過來,林冬笑著招呼,“三柱哥去鎮上啊?”

“對啊,上鎮上看看去。”

林三柱邊說邊摸了摸厚實的牛背,眼裏自是說不出的羨慕,這可是農忙能下地幹活,農閑又能掙銀錢的寶貝。

要是他家也能有這麽一頭牛,掙不掙銀子的兩說,最起碼家裏那十幾畝水田,就不用一大家子辛苦掄鋤頭挖了。

可惜一頭水牛至少十兩銀子往上,林三柱覺得,自家怕是這輩子都難買上一頭。

所以羨慕也沒用,眼下自己還是把硯台的事先解決了才是正經。

這樣想著,林三柱也沒耽擱,和林冬揮手告辭後,就繼續趕路了。

牛車上,林全河跟張氏坐在擋風板的後頭,大冷天的,夫妻倆都用厚布巾捂住了口鼻,也正因為如此,剛剛林三柱從他倆身邊經過時,才沒認出大堂哥和大堂嫂來。

不過,林全河也沒想著與林三柱打招呼,既然人家沒認出自己,那他幹脆就當作沒看見好了。

本來他們長房和二叔一家也不親近,而自己跟這個堂弟更是關係尋常,每次碰麵時,除了問上一句你吃了沒,或者你去哪兒,別的就不知道說啥了,所以,有什麽意思啊。

可以說,自分家之後,林大貴和林金財,除了一些麵上的必須往來,其他時候,都是各過各的居多。

加上這幾年兩家家境差距加大,有銀錢的則擔心對方上門借錢借糧,沒銀錢的又不想讓長房小瞧,自然走動的就更加少了。

至於少到哪種程度呢,用族裏人的話說,那就是兩家人之間的關係,還不如與隔壁鄰居來的親近。

“相公,你說他這麽早去鎮上做啥?”擔心同車的人聽到,張氏特地壓低了說話聲音。

林全河搖頭,他怎麽會知道人家去幹啥。

要說,他這個小堂弟可是出了名的懶惰,每天基本過了辰時,才能看到他出門,這也是柿子熟的那會兒,隻看到大柱和二柱挑著去鎮上賣的原因。

所以起這麽早,會是幹啥呢?

想起小兒子前日從族學回來時說的話,林全河心裏嘀咕,三柱不會是去鎮上做什麽掙錢的營生吧。

否則也解釋不通,突然給狗子又是買書又是買筆墨的事。

一旁的張氏也想到了這種可能,正準備和相公說一說心中猜想,卻聽對麵的柳嬸子笑道:“你們家林老三倒是挺節省,你看,大冷天的,寧願頂著風趕路,也舍不得花上一文坐牛車。”

張氏笑笑,沒有接話,心裏卻翻著白眼,什麽叫你們家林老三,哼,跟他們家有啥關係,自家跟二叔他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分家了好吧。

而一旁的林全河聽了柳嬸子的話後,心裏的想法已有了改變,一個連一文錢車費都舍不得掏的人,怎麽可能有掙錢的營生在做,自己怕是想多了。

林三柱自是不知牛車上的談話,上了官道後,就快步往鎮上走去。

等到辰時正,人已到了橫溪鎮,走了一個多時辰的路,林三柱的肚子早已餓的咕咕響了。

摸了摸口袋裏的兩個銅板,林三柱決定先去買個饅頭吃吃,總要吃飽了,待會兒才有搶喜錢的力氣。

去的還是上回買饅頭的那家鋪麵,林三柱掏出一枚銅板,向店家買了兩個粗麵饅頭,幾大口吃掉一個後,就把另一個塞到了衣襟裏。

也不知今日有哪些人家辦喜事,林三柱準備四處逛一逛,以先前的經驗,有鞭炮聲響的地方,自己找過去肯定錯不了。

這樣想著,林三柱便從昌平街開始,一路往東走,到了有弄堂的地方,就會進去走上一段,弄堂裏頭是連片的小宅子,林三柱一間間走過去,想從一扇扇院門上,找出有家有喜事的人家。

隻是一連走了七八條弄堂,已過去半個多時辰了,沒看到一家張燈結彩的。

且來往的路人還一個勁的往他這邊瞧,這是把他當賊人防了吧。

林三柱突然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可笑。

他是有多傻,才會眼巴巴盼著別人往外撒的喜錢。

他想起小時候他爹講的一個故事,說有個農人在地裏鋤草,結果有隻慌不擇路的兔子撞到了他的鋤頭上,死了,這下白得了一隻肥美的兔子,農人高興的不行。於是,第二日就早早去了地裏,他把鋤頭放到了原來的位置,準備讓野兔再撞上來一次,結果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一個月過去了,白撿兔子的美事再也沒出現過,而地裏的稻穀,卻因為農人的不打理,欠了收。

所以,此時此刻,自己不就是那個因為一次意外所得,而天天坐等好事的那個農人嗎。

林三柱越想越覺得臉紅,趕緊收住繼續前進的腳步,轉身快步往弄堂口走去。

弄堂口右拐有家包子鋪,店家特地把蒸籠蓋開著,好讓肉包子的香味隨著風飄到了各處。

這樣的好處就是,吸引了不少前來買包子的顧客。

以及幾個要飯的乞丐。

乞丐們舉著手中的破碗,希望店家能發發善心,施舍自己一個包子,哪怕是饅頭也好啊。

可想也知道不太可能,這不,幾番過後,一個個都敗下陣來,最後隻能坐到角落發呆了。

這時,就有眼尖的乞丐認出了林三柱,心說,這人不是前幾日一次分到十二個饅頭的同行嗎,可有好幾日沒看到他了。

想到這裏,便有好奇心重的上前問道,“小兄弟,好幾天沒瞧到你了,最近你在哪條街上要啊?”

林三柱一愣,自己啥時候與乞丐成兄弟了,還有要什麽要啊?

很快,林三柱就想了起來,眼前的乞丐,不就是在何府門口時,排在自己後頭,一起領饅頭的那個嗎。

想起對方剛才問的話,林三柱恍然,這人不會以為他也是個要飯的吧。

林三柱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舊棉襖,上麵全是補丁當家,難怪人家會當自己是同行。

“我家就在離鎮子不遠的村子裏,我不是要飯的。”林三柱解釋。

不是要飯的啊,老乞丐撓了撓滿頭的白發,有些不好意思,“小兄弟,不好意思哈,哦,不不不,不是小兄弟,得喊老爺得喊老爺。”

林三柱搖搖手,提腳往前走,自己就一個鄉下窮漢子,算個屁的老爺啊。

隻是腳才邁出去兩步,他又轉了回來,“老哥,最近你有沒有搶到過喜錢啊?”

“搶喜錢?搶啥喜錢?”老乞丐發懵。

林三柱往何府方向指了指。

老乞丐恍然,忍不住笑道,“哪有這麽多喜錢搶啊,老頭我在鎮上行乞一年多,也隻碰到過何府這次。”

要真有這麽多喜錢撒,自己還要啥飯啊。

更別說三天兩頭的肚子挨餓了。

想到這裏,老乞丐忍不住歎氣,唉,撐一天算一天吧,等哪天兩眼一閉,就解脫了。

證實了確實是自己想得太美後,林三柱有些失望,他家狗子的新硯台沒了。

隻是走出了幾步,他又轉身跑了回去,老乞丐以為還有什麽事呢,卻見人家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個饅頭,放到了他的破碗裏。

……

林三柱想去書肆一趟,他準備先問問硯台的價格,這樣自己心裏也好有個底。

過了三裏亭牌坊,就聽橋頭傳來一陣鞭炮聲,林三柱先是一愣,接著喜色滿臉,他就說嘛,臨近年關,鎮上的大喜事肯定有不少,哈哈哈哈,這下狗子的硯台有著落了。

林三柱跑出了吃奶的力氣,隻聽得鞭炮聲離自己越來越近,奇怪的是,這次並沒看到身邊有一起跑著的人。

沒等林三柱理清是怎麽一回事,就見頭頂有許多黃紙片落下,一張張狀如銅錢。

……

聽到林三柱問硯台,高掌櫃多少有些意外,畢竟這東西與筆墨比起來,可要貴上不少。

不過他也沒多說,轉去櫃台後,就拿了幾款價格實惠些出來,而後一一指給林三柱聽,“這幾隻硯台雖發墨慢,可研出的墨汁細膩無粒,比起歙硯來,也是不差的。”

林三柱往最不起眼的一隻小硯台指去,“掌櫃,這隻需多少銀錢?”

高掌櫃看向林三柱指的那隻,是思州石硯,算是幾款硯台中最普通的一隻,硯蓋上刻了展翅欲飛的白鷺,取一路登科之意。

高掌櫃多少能猜到林三柱的心裏想法,隻是怕要讓他失望了,因為這一隻也不便宜,他朝林三柱伸出兩根手指道,“這隻硯台需兩百文!”

“兩百文!”林三柱倒吸一口涼氣,就一塊巴掌大的石頭,居然要兩百文,這這這也太貴了些吧。

不說今日自己白跑一趟,壓根沒有什麽喜錢可搶,就是真有的話,他也搶不出一隻硯台的銀錢來啊。

唉,這念書也太費銀子了吧。

林三柱有些灰心,想著要不要回去跟狗子說一說,要不咱們還是別念書了吧。

高掌櫃把硯台又重新收回到櫃台裏。

望著門口遠去的身影,高掌櫃心中忍不住感慨,窮苦人家要養出個讀書人來,是何等的不易,想來這家人該是放棄了吧。

今日空跑了一趟,林三柱有些鬱悶,摸了摸剩下的一個銅板,心裏想著要不要用這錢給孩子買個肉包子回去。

隻是,自己可有三個娃呢,買一個包子也不夠分啊。

林三柱左思右想,最後一甩腦袋,快步朝碼頭走去。

來都來了,不掙幾個包子回去,也對不住自己走了一個多時辰的腿啊!

……

吃過早飯,林遠秋拿出昨日寫的那幾張字,從裏頭挑出暈墨最少的那張放道了書袋裏,而後出了院門,他想去王夫子那裏一趟。

三字經已學到了蠶吐絲蜂釀蜜,至多再過半個來月,整本書就該學完了。

幼童蒙學三百千,讀完了三字經,接下來要學的必定是百家姓與千字文。

以目前這個情況,他爹把兩本書買回來的可能性不大,所以林遠秋想去王夫子那兒問問,看能不能把這兩本書借給自己抄一抄。

反正家中有筆有墨,除了生宣紙要注意控墨外,其他應該沒什麽問題。

王夫子正和老妻在屋裏,夫妻倆也正吃過飯,這會兒正拿出棋盤準備對弈幾局。

見林遠秋過來,王夫子有些驚訝,教學這麽多日,還是頭回有學生上門找他。

不怪王夫子會詫異,族學裏有一個算一個,哪個學生見到他後,不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更別說主動往上湊了。

這不,一旁的王師母也是滿臉的驚訝呢。

如果今日站在這裏是一個真正的五歲孩童,那林遠秋肯定也是怕夫子的,可問題他並不是,他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人靈魂,有啥可膽怯的。

行過學生禮後,林遠秋從書袋中把自己寫的那張大字拿了出來。

王夫子伸手接過,展開之後細細看了起來。

嗯,不錯,雖有些比劃暈開,可字體工整,可見是認真寫了。

看到王夫子眼裏的讚賞,林遠秋對自己能借到書的信心又增加了幾分。

“夫子,”林遠秋雙手作揖,道:“學生想問您借抄蒙養書冊。”

王夫子先是一愣,旋即又忍不住樂了起來。

合著這孩子今日特地拿著自己寫的字過來,是想告訴夫子,他的字已可以抄寫書冊,然後讓夫子把書借給他。

看著麵前雙眼希冀的林遠秋,王夫子突然覺得先前是自己武斷了。

沒有銀錢雖科舉路艱難,但有了堅定的毅力,或許這個艱難也隻是一種曆練而已。

……

冬日天黑的早,臨近酉時,天開始漸漸暗了下來,在外瘋跑了一天的皮娃兒們早已回了家。

此刻家家戶戶,炊煙嫋嫋,整個小高山村籠罩在陣陣飯香中。

村口的小道上,一個瘦削的身影越行越近,隻見來人手中好似提著一塊豬肉,雖神情有些疲憊,可臉上的笑容是那樣的燦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