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子陷入這泥潭裏,拔都拔不出來

三九臘月的天,黑得總是很快。

入夜後的歡喜樓,就是另一個人間,這裏不會感受到嚴冬的寒,隻有春日的暖。大雪飄揚中,就連風裏都夾雜著胭脂濃膩和酒香,絲竹鼓樂聲慵懶而綿密,舞姬拚命旋轉,妓.女使勁兒媚。

高門顯貴紛紛卸下了端莊倨傲的麵具,打情罵俏、行讓人麵紅耳赤的葷酒令,還有那紅綃紗帳裏揮汗縱歡……

前院裏喧鬧歡騰,後院的抱琴閣卻安靜寂寥。

屋裏隻點了半根蠟燭,顯得有些昏暗,炭盆裏的發香煤燃得正旺,發出輕微的爆裂聲,炭火映紅了半麵牆。

春願斜坐在床邊,悶不做聲地疊今兒洗好的肚兜褻褲,抬眼望去,小姐正坐在書桌後頭練字,不施粉黛的小姐猶如雨後的芍藥般豔麗動人,黑發用金帶鬆散地綁在身後,穿著青煙色的寢衣,低頭頷首間,胸前微微露出些許溝壑。

正在此時,小姐擱下筆,朝這邊看來。

春願瞬間低下頭,從簸箕中取出小銀剪,將褻褲拆開,把腰身那塊縫改得寬鬆些,今兒晌午在涼亭鬧了那出,她還沒走多遠,紅媽媽立馬就追了過來,恨恨地擰了幾下她的嘴,手指連連戳她的頭,劈頭蓋臉地罵她:

“若是唐大爺生氣了,今後再不來歡喜樓,瞧老娘不揭了你的皮!”

“你以為人家是真看上你這醜八怪了?多半是要同你打聽輕霜的喜好,以後方便追求輕霜,你他媽的還傲上了,既把身子清白看那麽重,幹嘛還待在歡喜樓?”

“告訴你,春願,你別怪媽媽說話難聽,你無親無故,又沒本事成算,這輩子注定了做下女的命,人家沈輕霜長得美,將來興許有豪強大賈贖了她,納她做妾,你有什麽前程?沈輕霜能養你一輩子?你聽媽媽的,趁著現在年輕,身子嫩,趕緊做這行,既掙了錢,又還爽快了,等你年紀起來了,就算想賣也沒人要你。”

……

紅媽媽的話像刀子,狠狠地紮在春願心上,她鼻頭發酸,不經意間,看見書桌上正放著那隻紫檀木匣子,下麵還壓著張五十兩銀票,她猛地記起了那個姓唐的公子,他叱她是歹毒之人,還用那種輕蔑的語氣說她隻值十兩。

春願緊緊咬住下唇,努力讓自己控製住情緒,誰知眼淚奪眶而出,啪嗒一聲落在手背上。

“願願……”沈輕霜其實一直在默不作聲地觀察著,瞧見春願難過得掉淚,輕霜啪地聲重重拍了下桌子,猛地站起來,抓起那紫檀木匣子,狠狠地朝南牆砸去,順便將那五十兩的銀票揉成團扔了,大口地啐罵:“姓唐的什麽東西,不過是有幾個臭錢,竟欺負到老娘頭上了,我妹子都敢羞辱!哼,今晚還想見我?下輩子罷!”

春願一下子繃不住了,痛哭出聲,淚眼婆娑地望著輕霜,委屈地喃喃:“小姐,我、我……”

“沒事。”沈輕霜疾走幾步過來,一屁股坐到床邊,用帕子輕輕地替春願擦眼淚,笑著哄:“過了年都十七的大姑娘了,還哭鼻子,你今天做的很好,對於那種出口傷人的王八羔子,就得用銀子砸他,不愧是我沈輕霜教出來姑娘。”

春願委屈得身子直發抖,趴在小姐的腿上,狠狠地哭,也隻有在小姐跟前,她才敢訴說委屈:“紅媽媽今兒又挑撥離間,說你心裏藏奸,故意在身邊放一個醜丫頭,就是襯托自己的貌美,她還說你故意把我拘在歡喜樓做苦力,哪怕我沒賣身,名聲也差了。”

“她放屁!”沈輕霜啐罵了聲。

春願啜泣不已:“那臭婆娘知道什麽呀,三年前你就讓我認了餘婆子當幹娘,叫我在外頭做幹淨體麵的營生,可我就不,我不識字,不懂那些大道理,反正我不覺得歡喜樓是髒地界兒,哪個女子天生就愛幹這個,都是身不由己,可憐人罷了,隻有心裏髒的人才看見什麽都髒,我討厭外頭那些道貌岸然的人,他們都嘲笑我、作踐我,隻有你疼我,我就要跟著你,這輩子我給你當丫頭,下輩子我還給你當丫頭,小姐,你會不會嫌棄我?”

“怎麽會呢?”沈輕霜莞爾。

雖說這是團孩子氣的話,倒也讓人動容,沈輕霜眸子紅了,摩挲著春願的頭發,笑道:“下輩子呀,你就投胎當我女兒,咱們不分開。”

“嗯。”春願含淚點頭,扁著嘴:“求求老天爺,下輩子讓我和小姐一樣漂亮,這樣就有很多人喜歡我,他們就不會看不起我了。”

沈輕霜輕歎了口氣,怔怔地盯著遠處那支搖搖欲滅的蠟燭,苦笑:“擁有美貌,其實並不是一件好事,有時候會給女人帶來厄運和苦難,你看我,身子陷入這泥潭裏,拔都拔不出來。”

聽見這話,春願心裏更難受了,笨拙地摩挲小姐的背,試著安撫她。

小姐原姓燕,單名一個橋。

聽小姐說,她父親從前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哩,那些富少爺喜歡做的飛鷹走狗、美食美酒和吹拉彈唱無一不精,後頭家族敗落,她父親流落街頭,幸而貌相好又會彈唱,被金陵一富商當成伶人豢養起來,正巧,小姐的母親當年也在那富商家做舞姬。

兩個年輕人一見傾心,後攜帶細軟私奔,沒多久就生下了小姐。

大抵過不慣窮日子,小姐的母親偷偷跟情夫跑了,將年僅一歲的女兒撂給丈夫。

小姐的父親當年又做爹又當娘,到處給女兒乞奶,父女兩個相依為命,靠在酒樓食肆彈唱賣藝為生,後頭攢了些錢,在南直隸寧福縣底下的楊家莊買了塊地,安頓了下來。

好景不長,當年大旱了三年,又大澇了三年,發了大水,淹死了好多人,大家都帶著妻兒往北方逃難,沒吃的東西,就吃觀音土,撿路邊的死人骨頭啃。

小姐父女兩個相互攙扶著逃災到了順安府的留芳縣,就快餓死的時候,遇見了紅媽媽。

後頭,小姐的父親病重,紅媽媽花了重金請名醫醫治,無奈還是救不了命,小姐的父親很快就去世了。

紅媽媽自掏腰包找陰陽先生給尋了個吉穴,又請了和尚道士做法事,風風光光地安葬了小姐的父親。

當然,這也不是白做的。

從此後,小姐就成了紅媽媽的幹女兒,紅媽媽斥巨資請名師教小姐琴棋書畫和吟詩作對,調.教她房中秘術,從頭到腳地嬌養著,養成了花魁名妓。

紅媽媽對小姐,既是恩人,又是仇人。

記得小姐說過,當初買走她**的,是個年紀很大的官老爺,那男人看著儒雅敦厚,可上了床完全變成了畜牲,把她捆在**,對她又打又罵,而且人老了,很不行,所以她的第一次,並不是很好的記憶。

那些男人都很愛她,但沒一個要娶她,更沒一個贖她出去。

想至此,春願不由得哀歎了口氣,她總覺得自己可憐,小姐何嚐不是呢?

“願願哪。”沈輕霜忽然噗嗤一笑,柔聲問:“聽說你今兒打了隔壁院的芽奴?”

春願吃了驚,忙坐起來,吐了下舌頭,憨笑道:“你怎麽曉得的?”

沈輕霜盤腿坐到**,掃了眼疊好的褻衣褻褲,撇撇嘴:“今兒晌午我前腳打發你去給那姓唐的送還木盒子,後腳,玉蘭仙就拉著芽奴來找茬,真真笑死了,芽奴那蹄子頭上身上全是臭雞蛋沫兒,頭發都結了冰碴子。玉蘭仙潑婦似的雙手叉腰,叫我把你喊出來,說你欺負人,今兒非要讓芽奴打回來。”

春願緊張地問:“然後呢?”

沈輕霜高昂起下巴:“我才不理她,我對她說,我家願願最講理了,從不會無緣無故出手,肯定是芽奴這蹄子先作惡的。玉蘭仙不依了,非說我護短,登時就往我屋子裏闖,要把你搜出來。”

春願倒吸了口冷氣,驚地忙去翻沈輕霜的衣裳,緊張地問:“玉蘭仙素來妒忌你,沒傷著你吧?”

“沒有。”沈輕霜滿眼地戲謔:“你猜怎著,正在我倆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後廚的薑媽來送水,忙拉開我和玉蘭仙,說當時她在後院燉雞湯,瞧了個真兒,你好端端地洗衣裳,芽奴那蹄子過來撩逗打你,不僅如此,芽奴還洋洋得意地說她從不會洗蘭仙小姐的衣裳,怕染上髒病。”

“噯呦。”春願亦盤腿坐到**,手捂住口:“那不是打了蘭仙小姐的臉麽?然後呢?”

沈輕霜抿唇壞笑:“玉蘭仙聽見這話,頓時氣得頭頂生煙,反手就給了芽奴一耳光。我嘛,就過去添油加醋了番,摟住玉蘭仙說,姐姐你瞧,這蹄子吃你喝你的,還輕看你,你也真是好脾氣了。”

沈輕霜說到興起處,樂得前仰後翻,連連拍手:“你沒瞧見,玉蘭仙那張臉跟開了染坊似的,紅的綠的都有,登時開始打芽奴,然後呢,小的前頭逃,大的滿院子追,笑死了。”

說到這兒,沈輕霜眼底忽然升起抹憂傷,手覆上那薄如蟬翼的褻褲,望著春願,問:“你會不會像芽奴一樣嫌棄我,怕我有髒病,就不敢穿我給的衣裳呢?”

“怎麽會!”

春願急了,忙跪在**,手舉起賭咒發誓:“我要是嫌棄小姐,就、就讓我五雷轟頂,不得好死!”

沈輕霜淚眼盈盈,看起來甚是委屈。

春願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手忙腳亂地脫去襖子,臉漲的通紅:“我、我現在就換你的衣服,證明給你看。”

“哈哈哈,你又上當啦。”

沈輕霜頑皮一笑,手伸過去撓春願癢癢。

春願身子縮成一團,滿床打滾逃難。

忽然,沈輕霜停下了玩樂,看著眼前的少女,願願並沒有穿肚兜,而是用一塊三寸來寬的紗布將胸裹住,裹得很平。

沒法子,歡喜樓就是這樣,紅媽媽可不管你美醜,女人就是塊肉,隻要客人給錢她就敢賣,而胸大的女人更是那些豬玀男人惦記最多的肉。

“快解開,纏這玩意兒悶死人了。”

沈輕霜湊過去,皺眉往開扯那紗布。

剛扯開,就從春願身上跳脫出兩隻小兔,兩抹淺粉的“眼睛”,玉雪可愛。

沈輕霜斜眼覷過去,打趣:“噯呦噯呦,我家願願還真是長大了呢。”說著,她將那裹胸布扔到一邊,撇撇嘴:“正長身體呢,以後別纏了,莫要弄出病來,放心,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

春願羞澀地低下頭,嗯了聲。

她偷摸望向小姐,小姐這會兒正脫肚兜,黯淡的燭火將小姐窈窕的身段勾勒得妙曼無比,肌膚如剛蒸出來的嫩豆腐似夫人,原本盈盈不堪一握的腰身,而今小肚子稍稍有些凸起。

春願不由得心焦,“小姐,我有件特別特別要緊的事要同你講,人命關天的!”

沈輕霜從枕頭跟前拿過瓶潤膚膏子,手指摳出些往身上抹,笑著問:“什麽事呀?你說唄。”

正當春願要開口的時候,外頭忽然傳來陣咚咚敲門聲。

緊接著,年輕男人重重咳嗽了幾聲。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