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本官不會虧待了你
月光黯淡,疲累地照在窗紗上,炭盆裏的火已經熄滅,寒氣便從犄角旮旯裏擠進來了。
哪怕沒到那步,春願還是怕邪物沾身,會懷上,趕忙打了水清洗,之後又換了套被褥才睡,誰料失眠了,不止因為小腹的刀口疼得她痛不欲生,更因為對報仇的焦慮。
唐大人嘴特別緊,幾乎什麽都不和她透露,也不曉得他最後能做到哪步,會不會顧忌那什麽朝廷命官程尚書的權勢,就不敢動程冰姿?
那位漂亮的周侯爺舉止也怪怪的,他臘月廿七那日到底在做什麽?
唐大人明日要見馬縣令,想要幹什麽?
……
胡思亂想了一整晚,及至天蒙蒙亮時,春願才有了些許睡意,略眯了會兒就起來梳洗,等了一上午,也不見唐慎鈺來尋她。
春願實在是焦心,跟守護她的衛軍薛紹祖軟磨硬泡許久,才打聽到點,原來唐慎鈺和周予安一大清早就出去了,具體去哪兒,誰也不曉得。
晌午用罷飯、上好藥後,困意總算來襲,春願剛躺**,還沒來得及做夢,就被唐慎鈺給搖醒,他讓人帶她去前頭的花廳裏等著,說過會兒有客來。
客?
馬縣令?
……
天灰蒙蒙的,零星飄起了雪花,不過到底開春了,倒也沒那麽的冷。
花廳是三間屋打通的會客廳,右邊耳室是小寢室,左邊耳室勉強算是個書房,立架擺了幾盆長葉墨蘭,書架上除了經史注疏、章句外,多是些古董和名家字畫,明朗的窗邊還懸掛著個描金繪彩的鳥籠,裏頭關了隻紅冠白羽的鸚鵡,見了人就喊:
“大人吉祥!”
“步步高升!”
春願今兒穿了身白緞麵繡藍色纏枝花的窄袖小襖,頭發隨意梳了個髻,旁的首飾全都沒戴,隻斜簪了支羊脂玉釵,雖說塗了厚厚的粉裝病態,可還是壓不住逐漸恢複過來的好氣色。
她麵上戴了紗,站在牆一般高的雕花圍屏後往正廳裏看,這花廳真真是富貴,所用桌、椅、幾、榻皆是嵌了鈿鏍的金絲紫檀木,正中的頂子上懸掛了盞琉璃八珍彩穗燈,桌上擺著六槅攢盒,盒中是各色精致點心和果子。
地上鋪了花開富貴的毯子,門口一左一右立著兩個威猛衛軍,手裏拿著長刀,一臉的煞氣,而此間的主人馬縣令——馬如晦,現正立在廳當中。
馬縣令年約四十,蓄了須,濃眉大眼,人長得倒挺斯文端方的,他穿著青色繡鷺鷥官服,戴了烏紗帽,背微弓著,戰戰兢兢地站在原地,額頭早都生起了冷汗,眼珠時不時地左右看,惶惶不安地等待著。
春願不禁冷笑,這位縣令老爺素來是目無下塵的,很風雅,之前和小姐好的時候,心啊肝兒的寵著喚著,一旦厭倦了,薄情相就出來了,之前小姐不當心打翻了他珍愛的蘭花,這人正喝茶,氣得當即潑了小姐一臉的水,蹲下去“哭天抹淚”地營救他的花,罵小姐粗野笨拙,喝命小姐立馬滾蛋,沒得給他的蘭花沾染了俗氣,之後迷上了小戲子,隔三差五地去戲班子捧場聽戲,這不,前不久給那戲子贖了身,收作姨娘。
“呸!”春願小聲啐了口,一股腦把耳室所有的蘭花掐了,甚至連根帶泥地拔.出來,直勾勾地瞪著一屏風之隔馬縣令,用口型罵:“我就拔了,不服你就進來打我呀,你來呀!”
就在此時,春願聽見外頭傳來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她忙踮起腳尖,眯住眼從木屏風雕花縫隙中望去。
原來唐慎鈺來了。
他今兒和往常全然不同,穿著大紅緞底的禦賜飛魚服,頭戴官帽,手裏拿著象征身份的繡春刀,他本就生的高挺俊朗,如此裝扮下更添了不少威嚴,眼神銳利得寒冬屋簷下的冰棱子,讓人打心底裏發寒。
緊隨著唐慎鈺進來的是周予安,他也穿上了官服,春願雖說對此人沒什麽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認,確實生的極俊美,唇角永遠勾著抹淺淺壞笑,給人種亦正亦邪的感覺。
那馬縣令一看見唐慎鈺來了,身子猛地打了個激靈,頓時跪下行禮,聲音顯然有些顫抖:“下、下官留芳縣縣令馬如晦,叩拜鎮撫使大人。”轉而,他又朝周予安磕了個頭:“叩拜侯爺。”
唐慎鈺忙攙扶起馬縣令,笑道:“馬大人何須如此客氣呢,快起來。”他看了眼周予安,重重拍著馬縣令的手,眉梢一挑:“本官和小侯爺近日在貴府叨擾,還請馬大人莫要介意哪。”
馬縣令額邊生出豆大的冷汗,順著側臉往下淌,連連躬身:“不敢,能接待大人和侯爺,是下官畢生的福氣。”
唐慎鈺噗嗤一笑:“小侯爺你瞧瞧,咱們馬兄弟也忒客氣了些,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了。”說著,唐慎鈺上下打量馬縣令,嘴裏發出嘖嘖讚歎聲,豎起大拇指:“本官遠在京城都聽聞過馬大人清廉愛民的美名,順安府四十四縣,屬你留芳縣政績最佳,端的是個民風淳樸的好地方,你們府台大人對你可是讚不絕口哪。”
馬縣令完全不曉得這位北鎮撫司的閻王到底在打什麽關子,他感覺自己就像隻老鼠,落在了貓手裏,人家不吃他,但卻可勁兒的在逗他。
“您說笑了。”馬縣令緊張得口幹舌燥,咽了口唾沫:“下官才疏學淺……”
“噯,馬兄弟怎麽又謙虛了。”唐慎鈺環視了圈四周,笑道:“才疏學淺又怎會掙下這份家當,瞧瞧,一水兒的金絲紫檀的家具,本官一年的俸祿怕是都買不起您府裏一張螺鈿桌子吧,小侯爺,你家裏有這樣的好東西沒?”
周予安雙臂環抱在胸前,掩唇笑:“我家裏都是些祖上傳下來的腐朽爛木頭,哪比得上馬大人家的,老太太屋子裏倒是有幾件沉水木的擺件,還是先帝賞賜的,遠沒這裏的好。”
馬縣令臉頓時漲成豬肝色,噗通聲跪倒在地,頭如蒜倒:“下官知罪,求大人開恩,求您了!”
“你看你,我又沒說要治你的罪,你怕什麽。”唐慎鈺坐在上頭的四方扶手椅上,端起碗清茶,淺喝了口,故意沉吟了片刻,笑道:“隻是本官畢竟看見了,馬如晦,你說該怎麽辦?”
馬縣令哆哆嗦嗦地用袖子擦汗,這會兒腦中一片空白,他早都聽說過南北鎮撫司的狠厲,衙門裏過的幾乎都是高官將相的重案要案,在他們手裏升天的冤魂何止千百,這不,年前憑空冒出來位周侯爺,沒幾天就把他查了個底朝天,命他封鎖縣城,尤其看守住程府,不許人外逃,他也曾想法設法地同周侯爺套近乎打聽,可人家口風極緊,一個字都不說,料想大抵北鎮撫司要查什麽案子罷,本以為前兩日解除了縣城封鎖,這事就過去了,沒成想真正坐堂的主兒來了。
馬縣令呼吸急促,尋思著兩位上官進來後也沒發火,隻是圍繞著他這小外宅的擺設說事,莫不是……想到此,馬縣令強咧出個笑:“下官這個宅子原是小妾的陪嫁之物,不值幾個錢,若、若二位大人喜歡,下官打掃幹淨了,雙手奉上,充當您外出公幹的下榻之所。”
唐慎鈺俯身湊到馬縣令跟前,大手按上馬縣令的肩膀,笑得陰惻惻:“馬如晦,你膽子可真不小哪,你知道賄賂朝廷命官是什麽罪?”
馬縣令的臉唰地慘白,短暫怔住,猛地以頭砸地,帶著哭腔:“大人恕罪,求大人饒恕下官,下、下官這就回去辭官自裁……”
“看把你嚇得,我要你的命做什麽。”唐慎鈺莞爾淺笑,翹起二郎腿,懶懶地窩在椅子裏,鞋尖對準馬縣令輕搖:“本官來留芳縣,確實要辦個小案子,放心,和你沒關係。”
馬縣令總算鬆開了口氣,過於緊張,竟有些尿急了,他狠狠憋住,卑懦地望向唐慎鈺,小心翼翼地問:“大人可是要下官出麵辦案?”
唐慎鈺喝了口茶,悠悠道:“你倒是個聰明人,那你再猜猜,本官要你辦什麽案子?”
馬縣令雙手伏地,大口地喘粗氣,這半個月來,他是真的仔細尋思過,臘月廿七那天,發生了很多事,歡喜樓的花魁娘子沈輕霜被程冰姿夫婦欺辱殺害,當晚,守城將兵就來報,有個蒙麵大個子手裏拿著京城北鎮撫司的腰牌要求開城門放行,緊接著,周侯爺就出現了,命他封鎖城門,著重監視看管程府。
馬縣令咽了口唾沫,試探著問:“可、可是和程家有關?”
唐慎鈺莞爾:“很接近了,再猜。”
馬縣令心狂跳不止:“難不成……沈輕霜?”
“哈哈哈。”唐慎鈺拊掌笑,扭頭望向周予安:“我早說過老馬是個聰明人,瞧,猜對了。”
周予安傲然地高昂起下巴,輕蔑道:“人倒不算笨,就看事做得稱不稱咱們的心了。”
唐慎鈺正襟危坐起來,雙眼危險眯住:“馬大人,本官決心為橫死的沈輕霜討個公道,但礙於身份不好出麵,這事交給你怎麽樣?”
馬縣令倒吸了口冷氣:“下官早在年前就聽見滿城在傳,說程府大小姐害了輕霜,下官絕不敢違逆大人,隻怕大人您久居京都有所不知,那程冰姿來頭不小,他父親曾是順安府的學政,門生故吏在高位者不少,他兒子程霖如今乃正二品的戶部尚書,內閣的輔臣,下官實在是害怕……”
唐慎鈺沒惱,腳踢了下紫檀木桌腿,笑道:“馬大人膽子素來大,還會怕區區一個尚書?”說到這兒,唐慎鈺想想起什麽似的,故意問周予安:“小侯爺,你曉得咱們馬大人家裏有幾口人不?”
周予安用袖子摩挲著他的刀,挑眉笑:“妻妾五人,子女三人,再加上老太太,滿門九人。”
“你算錯啦。”唐慎鈺掰著手指頭:“姑家、表家、舅家、叔家,再加上太太娘家,三族下來大概有一百一十六人。”
“大人你才算錯了。”周予安糾正道:“馬大人最寵愛的趙姨娘有條哈巴狗兒,而今也懷了崽子,這麽算,滿共有一百一十七口。”
唐慎鈺故作驚呼:“怎麽,狗也算人?”
周予安冷眼看著馬縣令嚇得渾身癱軟在地,因太過緊張,哇地一口吐了,他掩住口鼻,獰笑:“既然要清算,狗自然也得折算進去,這才是闔家歡呢。”
“求大人饒恕!”馬縣令幾盡暈厥,連連磕頭:“下官願為您馬首是瞻。”
“這就對了嘛。”唐慎鈺給周予安使了個眼色,命表弟攙扶起馬如晦,再拿個坐墩來,笑道:“怕什麽,不就是個區區戶部尚書麽,這些年本官手裏又不是沒過過尚書的命,也不怕馬大人笑話,咱倆算是一條繩上的螞蚱,程霖將來若要對付你,還得先問問我,再不濟,我上頭還站著恩師萬首輔呢。”
“是。”馬縣令緊張地坐在紫檀木梅花坐墩上,極力往下拽衣裳,試圖遮掩住地上的穢物,臊眉耷眼地問:“下官愚鈍,求問大人,該如何辦了這案子?”
唐慎鈺端起茶,斯條慢理地飲了口:“簡單,沈輕霜不是馬大人舊情人嘛,她被楊朝臨夫婦所害,馬大人心裏氣恨得緊,決定升堂,替她討回個公道。”
馬縣令心裏憋屈得緊,如此一來,唐大人把自己摘出去了,全都是他區區地方小縣令挑頭和程家對著幹,不過事已至此,若是不一條道走到黑,怕是這閻王不會放過他滿門。
“那個……”馬縣令一臉的難為,幹笑道:“下官原本就是留芳縣的父母官,怕是沒法自己出麵寫狀子告狀。依、依下官愚見,既要開堂斷案,那就得有原告、人證、物證、屍體等鐵一般的諸多事實存在,一環一環銜接住,哪怕將來到了京城的三司那裏,也不叫姓程的翻了案,有一件事不曉得大人知不知道,那程冰姿早在對付沈輕霜前,就從歡喜樓紅媽媽那裏搶走了她的身契,如若沈輕霜賤籍文書不在咱們這裏,那麽即便咱們緝捕了程冰姿,那位大小姐仍然能以懲處自家下人為由,拒不到案,甚至咱們還會被她反咬一口。”
唐慎鈺這下總算願意正眼看馬如晦,點頭微笑:“馬大人果然細心,將來本官可真要好好提拔下你。”
說著,唐慎鈺拍了拍身側矮幾上放著的木匣子,冷冷道:“早在數日前,本官就命人將沈輕霜的賤籍身契拿到手,這點你不用擔心,至於人證,有歡喜樓的芽奴、金香玉和商人吳童生夫婦,兔兒尾巴巷的胡大夫也曾見過瀕死受傷的沈輕霜,亦可作為重要人證,而原告,本官認為歡喜樓的紅媽媽比較合適,畢竟楊朝臨夫婦在她的地頭搞事殺人,她拿著屍體,帶著人證去官府告狀,馬大人自然而然接手這宗人命官司。”
馬縣令心裏佩服得緊,暗讚這位唐大人年紀輕輕的就能坐穩北鎮撫司第一把交椅,果然厲害精明,看來此人是把所有的事都安排妥當後,這才宣他過來的。
“敢問大人……”馬縣令不敢直視唐慎鈺,戰戰兢兢地問:“本案最重要的一物,沈輕霜的屍首在?”
話音剛落,隻見周予安拍了拍手,抻著脖子朝外麵喊:“把東西抬進來。”
不多時,從外頭進來兩個身強力健的衛軍,他們抬著個擔架,上頭的屍體雖說蓋著白布,但身形有起有伏,一看就是個女人。
屏風後頭的春願緊張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惴惴不安地揣測:難道唐慎鈺竟讓人掘了小姐的墳?把小姐帶回來了?
春願緊緊攥住拳頭,眼神逐漸冰冷起來,若是唐慎鈺敢褻瀆小姐的遺體,攪擾小姐的清靜,她不會放過他!
春願踮起腳尖看,隻見周予安用帕子掩住口鼻走上前,蹲在那具女屍身側,一把掀開白布,頓時,屍臭味就四散開來,弄得春願都忍不住要發嘔,她屏住呼吸看去,那女屍一看就是剛被人從土裏挖出來的,頭發和衣裳上全是土,麵目已經難辨了,略豐滿,慘白的腳上遍布屍斑,屍身有許多傷痕,明顯生前被人虐待過,依稀能看出生前樣貌不錯,嘴角有顆小小的痣,好熟悉啊……
春願呼吸一窒,是玉蘭仙!她怎麽死了!!誰害死的她!
這時,馬縣令亦湊上前去,仔細辨認了許久,臉色也不太好,眼裏竟閃過抹不舍,輕聲問:“這、這是沈輕霜?”他皺眉掃了眼女屍,目光鎖在女屍平坦的小腹上,疑惑道:“不是說沈小姐被捅了一刀麽,怎、怎地此女沒受傷?”
周予安冷笑了聲:“這還不簡單。”說話間,他從靴筒裏拔出把匕首,狠狠地朝女屍肚子紮去,也就在此時,那女屍忽然睜開了眼,雙眼血紅,直勾勾地往房頂上看,十分滲人。
“啊!”周予安驚恐地尖叫了聲,瞬間癱坐在地,雙眼圓瞪,連連往後挪,“她活了,表哥,她怎麽活了!”
唐慎鈺倒是冷靜,急忙上前踹了腳周予安的背,厲聲叱道:“枉你在錦衣衛幹了這麽多年,屍體少說也見過幾十具,難道不曉得人死後會出現坐起來和睜開眼的情況?別他媽的丟人了,快站起!”
周予安俊臉發白,捂住口鼻,穩住心神,起身站在一旁。
唐慎鈺剜了眼他表弟,有意無意地朝木屏風這邊看了下,笑著上前,按住馬縣令的肩膀:“屍體給你送來了,紅媽媽那邊,有勞馬大人去跑動,本官手裏有這婆娘買賣京中貴女的罪證,她不敢不聽你的,接下來本官會讓小侯爺暗中協助你,你就敞開了去幹。”
馬縣令忙稱是,心裏腹誹,說是協助,怕是叫小侯爺監視他辦差吧。
“還請大人放心,下官必不辱命,最遲兩日後開衙門。”
唐慎鈺點了點頭,笑著問:“那大人準備怎麽判呢?”
馬縣令想了想:“主犯楊朝臨革除功名,即刻處以斬首之刑,就不必上報複審核查了,至於從犯程冰姿,判入獄十年。”
唐慎鈺俊臉陰沉下來:“不行,重新判。”
馬縣令隻覺得頭頂像壓了千斤巨石般,他咬咬牙:“程冰姿雖未動手,但亦為主謀,判、判腰斬,您看如何?”
唐慎鈺滿意一笑,從後麵親昵地環住馬縣令,笑著問:“呦,馬大人究竟和這對夫妻有什麽仇什麽怨,怎麽判這麽重?”
馬縣令悲愴苦笑:“他們謀害了下官情人,下官懷揣了私心,故而判處極刑。”
唐慎鈺莞爾,輕拍了拍馬縣令的臉,下巴朝外努了努:“馬大人現在可以離開了,好好做事,本官不會虧待了你。”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