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你當本官願意做這種自降身份的事哪
這邊。
朗月當空,夜深沉下來。
春願吹滅了一盞燈,屋裏頓時暗了幾分,她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碧色薄夾襖,配了條秋香色的拖泥裙,長發用白玉簪子鬆鬆地挽起來,懷裏抱了個湯婆子,滿麵愁容地在屋子裏來回走。
趕了一日夜的路,渾身的骨頭都要累散架了,大抵換了地方,再加上心裏裝著事,她怎麽都歇不下來,這期間,唐慎鈺的幾個下屬過來送熱水和飯菜等物,她原想著打聽一下楊朝臨夫妻的近況,再想拐彎抹角打問一下他們曉不曉得周予安臘月廿七那日在哪裏,做什麽了?
誰知那些漢子就像啞巴似的,一問三不知,翻來覆去就幾句話:
“大人交代過了,小姐若是有任何疑問,盡可問他。”
“小姐想吃什麽?”
“小姐想要什麽?”
……
春願揉了下發痛的太陽穴,怔怔地站在門前,現在已經子時了,唐慎鈺還會來麽?
方才她喊來院門口守夜的衛軍,問大人去哪兒了,那衛軍說唐大人晚上同小侯爺用飯談事,早在一個時辰前就睡下了。
睡了?那他應該就不來了吧。
春願鬆了口氣,用木栓把門插好,隨後從立櫃中取出套新裁的桃花粉寢衣,正換穿著,忽然聽見背後門那邊傳來輕微的響動,她急忙回頭,發現似有人在外頭輕輕推門。
“誰?”春願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急忙穿好寢褲,就在此時,她看見窗子被人從外頭吱呀聲打開。
寒風吹進來,桌上的蠟燭隨之閃了下,一個高大的男人抬腿,從窗子躍了進來。
是唐慎鈺。
他穿著單薄的衣衫,頭發梳在頭頂,看著洗漱過,臉上半點風塵都不見,像雨後的青鬆般挺拔俊朗。
“大人。”春願輕呼了聲,幾乎是下意識地手遮擋住心口,她寢衣裏頭什麽都沒穿。
“不是給你說了我今晚過來,怎麽還插門!”唐慎鈺冷著臉,不滿地叱了句。
“啊、這……”春願低下頭,眼神飄忽,磕磕巴巴地道歉:“對、對不住啊大人,我看著夜這麽深了,想著您應該睡下了。”這時,春願聞見股濃鬱的酒味兒,借著昏暗的燭光偷偷看去,他脖子有些發紅,但人是清醒冷靜的,她不敢過去,小心翼翼地問:“您喝酒了?”
唐慎鈺沒理會,自顧自地關好窗子。
春願見他如此冷漠,暗道他是不是生氣了。
惱她插門?
還是惱她下午在門口鬧那出?
聽衛軍說,今晚他和那個周予安在談事,是不是在談如何殺了楊朝臨夫婦?
春願心裏胡亂猜測著,不管怎麽說,接下來還要靠他報仇呢,可是得恭敬奉承著,想到此,春願急忙從櫃中取出罐龍井茶,拈了一撮放進羅漢杯裏,從泥爐上提起銅壺,沏了杯熱騰騰的香茶,雙手捧著遞上去,笑道:“大人快喝點茶,能養肝解酒。”
唐慎鈺接過茶,並未喝,上下打量著她,她未施粉黛,清麗得像雨後的白茶花,寢衣是按沈輕霜的尺寸裁的,對她來說有些大了,襟口那塊寬寬鬆鬆的,個子高點的人略垂眸就能看見溝壑。
春願被男人盯得後脊背發寒,強笑道:“要不我給您按按肩?我的手藝可好
了,您這兩日趕車奔波真的太辛勞了。”
“那倒不用了。”唐慎鈺陰陽怪氣地笑:“小姐脾氣大,本官怎當得起您伺候。”說話間,唐慎鈺喝了一大口熱茶,頓覺整個人都暖了,那男人徑直朝拔步床走去,脫鞋坐了上去,見春願紅著臉杵在原地,他拍了拍床,示意她過來,淡漠道:“聽說你傍晚跟人打聽楊朝臨夫婦的事了?”
春願走過去,坐在床邊邊,盡量遠離他,低下頭怯懦道:“我心裏急,就問了幾句。”
唐慎鈺壞笑:“你放心,他們未經本官允許,什麽都不會同你說。”
“是。”春願心裏堵得慌,卻恭順笑道:“我以後再也不擅自詢問了。”
唐慎鈺脫掉外頭的棉袍,隨手扔到床邊的小杌子上。
春願用餘光瞅了眼,他裏頭穿了身單薄的黑色寢衣,太薄,便將他的身段勾勒得很顯眼,有些過於“顯眼”了。
“知道今晚找你做什麽?”唐慎鈺冷著臉問。
春願手覆上自己的右胳膊,低下頭,聲如蚊音:“還能有什麽,守宮砂的事兒唄。”
“你知道就好。”唐慎鈺往裏挪了些,再次拍了拍褥子。
春願慢悠悠地除掉鞋子,縱使心裏百般不情願,可麵上還得裝的恭順聽話,誰知剛坐上去,她的腳腕忽然一痛,唐慎鈺抓住她的左腳,將她整個人拉了上去,她閉上眼,靜等著痛苦降臨,可未見他有任何舉動。
春願偷摸睜開眼,發現唐慎鈺身子探出床,從他脫下的棉袍裏拿出個小布包,在包裏取出把銀剪。
“大、大人……”春願嚇得咽了口唾沫,驚恐地問:“您要做什麽呀?”
唐慎鈺盤腿坐好,將女孩的腳擱在他膝頭,俯下身,用小銀剪給她絞腳趾甲,淡淡道:“昨晚上在山洞裏就發現了,你趾甲長了,不及時剪的話容易在縫裏漬泥。”
春願尷尬極了,相處這麽久,她曉得唐慎鈺很愛幹淨的,不過她今晚才擦洗過,哪裏來的泥。
正胡思亂想間,忽然腳趾頭一陣刺痛。
春願幾乎是本能地往回縮,誰知唐慎鈺死死地攥住她的腳,不讓她動彈,朝前望去,她的大拇指被剪破了小口,流出老大的血珠。
春願頭皮瞬間發麻,壓根不敢亂動,生怕他把她腳指頭剪掉。
他怎麽了,為何忽然發狠?
春願猛地記起下午的事,於是壯著膽子,小心翼翼地問:“您是不是還在氣我打了周大人?”
唐慎鈺並未抬頭,淡淡道:“你不是打他,是質疑他,你質疑他就是在質疑本官。”
春願心一咯噔,果然。
“對不住啊大人。”春願紅了眼,哽咽著扮可憐:“隻是您也請理解一下,我家小姐走的可憐,我心裏有疑惑,便想追尋個真相。”
唐慎鈺冷聲打斷春願的話:“真相就是楊朝臨夫婦害死了她,這是你親眼看見的事,與旁人無關。”他放下女孩的左腳,端起她的右腳開始剪,淡漠道:“以後不許胡亂猜疑,這隻是小懲。”
“是。”春願硬生生將這口氣吞下,唐慎鈺的這種舉動更讓她感覺,小姐的死和周予安有點關係。
“還有……”唐慎鈺忽然抬眼,緊緊盯住春願,警惕地看了圈四周,輕聲道:“今晚我和予安喝酒,這小子很敏銳地發現你變得和以前很不一樣,指出你的個頭、身形、神情,甚至外貌都大有變化。”
春願頓時緊張起來,手輕掩住唇:“他是不是懷疑了?”
“暫時沒有。”唐慎鈺將剪下的趾甲收進布包裏,皺眉道:“這些都是小問題,個頭不高,你以後可以穿長裙和厚底鞋子以作遮掩,瘦弱也能以小產和受打擊為理由搪塞過去,可你眼裏的怨毒冷漠,還有行事的刁鑽狠辣,通身的稚氣,尤其是骨子裏的自卑,這才是大.麻煩,你難道就沒發現自己很害怕與人目光交接?”
春願低下頭不敢說話,任由唐慎鈺批評。
唐慎鈺一臉的嚴肅:“這些毛病慢慢改,以後行事定要沉穩些,別一時衝動露出馬腳。”說到這兒,男人沉吟了片刻,習慣地摸了摸下巴,緩緩道:“我有這麽個打算,之後單獨安排你和楊朝臨見幾麵,讓他當你的“磨刀石”,隻要他都分不清你和沈輕霜,那麽旁人就更不可能了。”
“見楊朝臨?”春願渾身的血都要沸騰了,眸子裏的憤怒越發濃了,手扶了下鬆散的發髻,呼吸都急促了起來:“好呀,我迫不及待呢。”
“你看。”唐慎鈺皺眉道:“你這眼神就不對,沈輕霜臨死前都念著楊朝臨,她為情所累,耳根子又軟,被救活後再見楊朝臨,未必像你這樣一腔怨毒,應當是愛恨交加,這些事不要老叫我提醒你,你自己也要好好揣摩。”
“是。”春願輕抿住唇,忙跪好,俯身做出磕頭狀:“多謝大人指教,阿願絕不會讓您失望。”
唐慎鈺眉頭總算鬆了些:“行了,抓緊點時間,趕緊脫衣服吧。”
“啊!”春願瞬間麵紅耳赤,這遭還是沒逃過,她低下頭,抬手去解寢衣的帶子。
“慢死了。”唐慎鈺直接上前,胳膊將女孩按倒。
春願慌得腦中一片空白,閉上眼等著,老半天沒見他有任何動靜。
她睜開眼看去,發現他此時手裏竟拿著把匕首。
“大、大人!”春願害怕極了,忙要往開躲:“你要殺我嗎?我、我一直很聽你的話啊,這些日子以來你要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還是我又哪裏得罪你了?”
“閉嘴!”唐慎鈺輕叱了聲,是他出現幻視了麽?怎麽覺著這丫頭慌亂害怕時的樣子極誘人,像一隻待宰的小羔羊,瑟瑟發抖,總能激起屠夫最原始的欲-望。
“你忘記了?”唐慎鈺下巴朝女孩腹部努了努,挑眉一笑:“沈輕霜肚子上有刀傷,你也必須有,之前本官看你病著,且又要緊著去外地辦事,就一直耽擱了下來。”
“原來是這。”春願頓時鬆了口氣:“那咱們趕緊辦吧。”她躺好了,甚至貼心地將寢衣往上推,露出小腹。
“怕麽?”唐慎鈺湊過來,冷不丁問。
“不怕。”春願搖了搖頭,一臉的淡然,可身子卻不由得發抖。
唐慎鈺笑笑,盤腿坐在她身側,用酒紗布在她小腹上擦拭,刀尖輕輕劃肚皮,找位置,柔聲道:“不會捅肚子裏,隻是在肚皮割個兩指長的小口子,很小很小,日後能結個一模一樣的疤就好,你記住,如今在留芳縣的事會做成密檔,本官會單獨呈送給皇帝,誰也不敢保證密檔會不會落到兩宮太後、甚至司禮監手裏,他們完全有可能派出心腹服侍你,那些婢女太監長了幾百個心眼子,萬一侍奉你沐浴時發現你肚皮光潔如玉,那咱倆就麻煩了。”
“還是您考慮的周全。”春願心裏是真的敬服這個男人的仔細,她咬緊牙關:“來吧大人,我準備好了。”
“忍著點啊。”唐慎鈺攥住刀柄,手上用勁兒往下劃,血頓時滲了出來,而此時,他看見春願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小手緊緊地抓住被子,唇抿得都泛白了。
唐慎鈺忙問:“是不是很疼?我真是蠢了,以為一個小口子不怎麽疼,忘記你小孩子家受不住,要不我現就弄點止疼藥什麽的。”
“不用了。”春願疼得滿頭冷汗,強咧出個笑:“繼續吧大人,這點疼比起小姐受的,算得了什麽。”
唐慎鈺在北鎮撫司混了這麽多年,見過太多為了複仇而咬牙隱忍的女人,春願不是最狠的,但卻是堅決的,饒是他再鐵石心腸,竟也生起抹不忍,他迅速在她小腹劃出傷痕,緊接著急忙用白紗布按住她的傷。
見女孩小臉慘白,唐慎鈺試圖用“玩笑”來分散她的注意,故意眉梢一挑:“我說,那事你考慮的怎樣了?想必你也見過本官派給你的護衛,準備挑誰當你的一夜丈夫?”
春願隻覺得小腹的疼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她抹去眼淚,亦“開玩笑”般回唐慎鈺:“那我想挑周予安大人。”
唐慎鈺臉瞬間黑了:“為什麽是他!”
“他長得好看哪。”春願天真地眨眨眼,“我想著第一次若能選,女人家都會選溫柔又俊俏的情郎罷。”
“你倒又知道他溫柔了。”唐慎鈺剜了眼春願,手按她小腹傷口的勁兒更大了幾分,果然,她疼得“哎呦”輕叫了聲,男人陰沉著臉,毫不留情道:“周予安不僅是我的表弟,人家還是堂堂的定遠侯,家世顯赫,身份尊貴,你是什麽人,不過是歡喜樓裏的奴婢罷了,配得上與他一度春宵?告訴你,別對他存歪心思,否則本官決不輕饒!”
春願沒敢發火,頭扭到一邊,麵無表情道:“那好吧,就選那個今兒給我送水的,脖子上有道疤的小哥,他看上去年輕力壯,話也少。”
唐慎鈺換了塊紗布按她的傷口,陰陽怪氣道:“你說的是薛紹祖吧,他老娘得了重病,也不曉得還能活幾年,你難道忘了本官之前同你說的話?你的那個一夜丈夫完事後,為確保機密不外泄,本官會把他遠遠調派走,他這輩子都沒有回京升遷的可能,你這不是害了人家前程和孝道麽。”
春願撇撇嘴:“幹脆隨便在鄉下找個種地的。”
唐慎鈺壞笑:“那完事後本官可就得殺人滅口了。”
春願猛地轉頭,瞪著唐慎鈺,沒好氣道:“那我選大人,怎麽樣?”
忽然,氣氛陷入了種令人尷尬的沉默,兩個人居然誰都不說話了。
春願還似方才那邊,頭扭過去,閉上眼假裝睡覺。
唐慎鈺輕咳了聲,默默地用藥水給她擦傷口,老半天才嘟囔了句:“你當本官願意做這種自降身份的事哪。”
春願自嘲一笑,小聲說:“是啊,您和您的侯爺表弟都是最尊貴的人,又怎會把我這種低賤奴婢放在眼裏,真是太委屈您了,您幹脆給我找根蠟燭得了。”她盤著腿,悶悶不樂地撇撇嘴:“明明能先祛守宮砂,然後再弄肚子上的傷口,你偏反著來,我看你就是記昨晚的仇。”
唐慎鈺沒好氣地白了眼女孩:“你可別瞎想,祛守宮砂不過進門出門般眨眼間的事,估摸十個數的時間都不到,意思下就成,又不會像洞房花燭般認真,與弄傷疤不衝突,我還不想被你占便宜呢。”
話音剛落,外頭忽然傳來陣吵雜聲,緊接著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響起,而且似乎兩個男人吵起來了。
--“侯爺請留步,大人吩咐過,不許閑雜人等來吵小姐休養。”
--“我是旁人麽?”
--“可是……”
--“可是個屁!你別忘了,我也是你的上官。”
春願大驚,竟是周予安來了!
完了,若是被姓周的看到她和唐大人衣衫不整,就算有十張嘴都說不清了!
春願幾乎是下意識地坐起來,而唐慎鈺也瞬間將她摟在懷裏,男人手按住女孩腹部的紗布,同時將床簾子扯下,忽然,他感覺手裏黏糊糊的,低頭一瞧,原來她剛才起身動作太大,又把小腹的傷口掙開了,血正往下淌。
“別慌。”唐慎鈺瞬間又變回那個冷靜自持的唐大人,他胳膊長,把被子勾起來,從正麵裹住春願,環抱住她,湊在她耳邊悄聲道:“一切有我,別怕。”
“管他什麽猴兒馬的,我才不怕呢。”春願點了點頭,可還是緊張,身子不住地戰栗,也不曉得怎麽了,她居然有種被“捉奸”的錯覺。
這時,外頭傳來陣輕輕叩門聲。
春願心跳得越發快了,緊緊貼在唐慎鈺身上,仰頭看他,等他的指示。
唐慎鈺俊臉沉著,微微點頭,湊在她耳邊悄聲道:“問他幹什麽來了。”
春願深呼吸了口氣,高聲問:“誰呀,做什麽呢?”說完,她甚至還誇張地打了個哈切。
“是我,定遠侯周予安。”周予安笑著詢問:“小姐還未睡麽?”
春願又疼又緊張,語氣裝作虛弱:“剛才是睡著了,可又被你給吵醒了。”她裝出不耐煩的樣子:“大半夜的,侯爺有什麽事?”
周予安輕笑道:“表哥吃醉了,早睡死過去,怕是顧不上照看小姐,他是個粗人,脾氣不大好,想必這段時間讓小姐受委屈了,我想著小姐孱弱,特特燉了些補氣血的湯送來,小姐要不要用些?”
說到這兒,周予安歎了口氣,聲音溫柔極了:“今日與小姐匆匆見了一麵,我發現小姐神色鬱忿,想必年前那事把你的心都傷透了,我又聽說小姐和春願姑娘情同姐妹,她驟然離世,你肯定很不好受。哎,在下是個愚笨不堪的蠢人,今兒下午胡言亂語的衝撞了小姐,惹得你不高興,睡下後輾轉反側,心裏著實過意不去,專門過來給你道個歉,也不知小姐肯不肯賞臉。”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