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那、那是奴婢的守宮砂
次日,除夕
年三十的清鶴縣是熱鬧的,鞭炮從大清早就開始響,寓意著辭舊迎新,集市隻開一上午,賣著各色幹貨果子,到了傍晚時,街麵上逐漸冷清起來,家家戶戶掛起了紅燈籠,團聚在飯桌前用年夜飯,吃酒耍樂。
老葛家還似往年一樣冷冷清清,今年更寂寥了,院子裏停著具棺材,大門口懸掛著兩盞小白燈籠,不過也能想來嘛,大夫家裏經常往來病患,有死人再正常不過了。
上房裏又香又暖,才一日一夜的功夫,原本淩亂邋遢的屋子,竟變了個模樣,被辱枕頭全都是新換的,靠牆角擺放了隻半人來高的浴桶,案桌上香爐裏燃著支能讓人凝神靜氣的蜜和香。
春願虛弱地坐在**,她穿著嶄新的厚寢衣,整個頭被紗布纏裹住,連眼睛都沒放過,隻在口鼻處留了縫隙,方便呼吸,猶記得昨日上了藥後,果然如葛老先生說的那樣,劇痛無比,她隻覺得臉上像同時被無數根牛毛細針紮了似的,骨頭好似叫滾燙的油炸過,麵皮的痛苦延伸到了頭,一整晚頭痛欲裂……
幾次三番她都要熬不過去,可一想到小姐,小姐她可是被白眼狼傷透了,被捅了刀,又叫程冰姿強灌了虎狼藥,比起小姐所受的痛苦,她這點又算得了什麽。
春願歎了口氣,將被子往上拉了些,正準備睡,忽然聽見門吱呀聲開了,她目不見物,便輕聲問:“大人,是您麽?”
“是我啦。”一個稚嫩清脆的童聲響起。
“原來是小壞。”春願鬆了口氣,大抵年齡相差不大,再者都是女孩,雖相識才兩日,但她卻對小壞有種親切感,柔聲問:“你不是去隔壁王嬸子家過年了麽?怎麽回來了?”
小壞吐了下舌頭:“把我爺爺一個人撂在家裏,總覺得過意不去。”
過新年了,小壞也破天荒打扮了番,穿上了嶄新的銀紅襖裙,頭發梳成了雙環髻,一些碎發還用桂花油抹平了,到底女孩兒家愛俏,耳垂上還各戴了隻銀杏葉耳環,漂亮得像觀音菩薩跟前的龍女似的,她懷裏抱著個大漆盒,一蹦三跳地奔到床邊,坐到小杌子上,手托腮,眨著眼看春願。
春願雖然看不見,但能聽見,隱約察覺到小壞在看她,柔聲問:“你是不是在看我?”
“對呀。”小壞甜甜笑,一派的天真無邪:“我在想,小姐姐拆了紗布,會是什麽樣的大美人?”
春願苦笑:“也有可能是馬蜂窩。”
小壞傲然道:“不可能,我爺爺醫術極高,從沒有失過手。”轉而,小壞打開食盒,從裏頭拈出塊龍須酥,手托著,湊近了喂給春願,笑嘻嘻道:“今兒過年,他們都在吃大魚大肉,可你卻隻能吃稀的,多可憐,這是我昨兒買的點心,可甜了,姐姐你吃點。”
“多謝你。”春願吃力地張口,咬了些酥,她嘴裏全都是苦藥味,吃不出甜味,哎,所有人在吃甜的、香的,在經曆人生的百味,可是小姐卻孤零零地躺在棺材裏。
一想起小姐,她就想哭,可是臉上抹著藥,不能被眼淚衝了,於是,她想法子轉移開注意力,輕聲問:“小壞,你見唐公子了沒?”
“他呀。”小壞大口嚼著糕點,嘴裏含含糊糊道:“他讓我爺爺搞了一大桶牛乳,現正在廚房裏煮呢,嘁,到底多大的胃才能容得下,那玩意兒可珍貴了呢,有錢都尋不到地兒買,通常都是鄉紳老爺家用來做點心,喝不完就浪費了。”
正說著,小壞神秘兮兮地靠近,一臉的好奇,眨巴著眼問:“姐姐,你是不是小叔叔的媳婦兒。”
“咳咳咳。”春願被嗆著了,捂著口猛咳,忙擺手:“不不不,不是。”
小壞扁著嘴:“那他對你也忒膩歪了,昨兒我給你買了繡花主腰、肚兜和褻褲,他非要一件件檢查過去,絹的不要,非要綢緞的,說是綢子的軟和,你穿著舒服,要不是自家媳婦,能對你這麽上心?”
春願神色黯然:“我隻是他的奴婢而已。”
小壞歡喜地拍手:“既然你們倆不是那樣的關係,那我要給小叔叔當媳婦兒,我喜歡他。”
春願頓時怔住:“為什麽呀?”
小壞一派的天真無邪:“因為他長得好看!”
春願不曉得說什麽好,主動要了塊酥吃,柔聲問:“你家裏就隻有你們祖孫倆麽?嗯,你爺爺為什麽要給你取這麽個名字呀。”
“你是不是覺得難聽?”小壞問。
“不不不。”春願怕小壞生氣,忙道:“我是想著,女孩子都叫春呀、鶯呀的,你這個名兒著實有有些不適合。”
“那有什麽哩。”小壞聳聳肩,笑道:“我爹殺了我媽,把我奶氣死了,就我和爺爺相依為命,爺爺多少有些氣惱,覺得我是壞種子,那我就是壞種子嘛,嘿嘿,爺爺雖然脾氣很臭,但是心很好的,很疼愛我的,對了姐姐,我聽你說話的口音和我差不多,你就是順安府的人麽?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
“我……”春願低下頭,“我是個孤兒,從沒見過爹媽,世上隻有阿姐對我好,可,可她被人害死了。”
“啊!”小壞拍了下腦門,胳膊指向外頭:“你阿姐是不是棺材裏的大美人?今兒小叔叔和爺爺給她擦洗換壽衣的時候,我偷偷看了眼,她肚子上有個窟窿眼!”
春願難過得身子都發抖,昨兒,她想要給小姐買些紙錢,不行;今兒,她想要給小姐守靈,也不行。
唐慎鈺說的倒好聽,你病著,若讓你守靈哭喪,恐又要鬱忿的加重病情,現在千萬得仔細將養,入殮出殯這些事,就交給我和老葛。
小壞見春願老半天沒言語,好奇地問:“是誰害死了她呀。”
春願憤憤地錘了下床,罵道:“是一頭白眼狼!”
誰知就在此時,門哐當聲被人從外頭推開,驚得春願和小壞同時噤聲。
唐慎鈺兩隻手各拎了個冒著熱氣兒的大木桶進來了,他瞧著精神奕奕的,笑吟吟地下巴朝外努了努,對小壞道:“你爺爺正找你呢,好像要你幫他拔火罐。”
“是嘛。”小壞急忙放下食盒,得得得跑了出去。
沒一會兒,就聽見外頭傳來陣稀裏嘩啦的摔盤子砸碗聲,緊接著老葛罵人的聲音揚起:
“小兔崽子,讓你去王嬸家過年,偷摸跑回來作甚!”
“叫你不要打攪春姑娘養病,你嘰嘰喳喳說個沒完,瞧我不打死你!”
緊接著,小壞的求饒聲響起:“我錯啦爺爺,我這就走。”
唐慎鈺抿唇笑,用足尖將門關好,他麵色如常,甚至有些和顏悅色,拎起水桶,走過去倒入浴盆裏,望向**的女孩,命令道:“過來泡澡。”
“啊!”春願慌極了,靜等著男人離開,可許久,都沒聽見他的腳步聲,終於,她忍不住,手緊緊抓住被子,低頭懦懦道:“那個……大人,您還沒走麽?我自己來吧。”
“你看不見,我帶著你泡。”唐慎鈺手伸進木桶裏,試了試水溫。
春願大窘,頓時不安起來,她本能是不願意的,可又怕惹惱了他,再者……她立誓當他的棋子,在他麵前,又有什麽私隱可言?
想到此,春願強撐著坐起來,將衣裳全都脫掉,而此時,她聽見唐慎鈺走過來了,羞恥心讓她胳膊橫在心口,雙腿緊緊並住,試圖遮掩。
唐慎鈺自然將她所有的防備和不安看在眼裏,他麵無表情地扶起女孩的胳膊,帶著她慢慢地往浴盆那邊走,不禁嘲諷了句:“你脫衣裳還真快,怎麽都不帶反抗的?”
春願心砰砰直跳,翻了個白眼,溫順道:“這是您的命令,我不敢不從。”
“說得好。”
唐慎鈺從後頭環住女孩,扶著她坐進浴盆裏,隨後,他勾了隻小凳子,坐到跟前,貼心地替女孩將長發綰在頭頂,又拿了條新的手巾,蘸濕了,替她擦洗脖子、後背。
春願隻覺得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的手很冷,像冰一樣,她甚至有些慶幸紗布將眼睛蒙起來了,否則,她這時候真不曉得該如何自處。
“這是什麽味道?”春願低頭輕嗅了口,“好香啊。”
“牛乳。”唐慎鈺掬起捧水,撒在她脖子上,暗道這臭丫頭也忒鎮定了些,為了報仇還真不要臉麵了,他淡淡道:“老葛說用它泡澡,能令女人肌膚潤澤,你雖身上雖說白,但膚色不勻稱,比起沈小姐還差太遠,完全沒有千金萬金捧出來的花魁珠圓玉潤感,一看就是婢女的身,得盡快改變,便是改變不了,也得叫你知道什麽是好東西,用的感覺是怎樣的,省得將來惹人生疑。”
“是,奴會用心體會的。”春願忙點頭,忽然地歎了口氣,感慨了句:“過去小姐常念‘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抵說的就是這吧,那日我看見程冰姿那婆娘前呼後擁的,跟前站了五六個丫鬟嬤嬤伺候,還有人給她捧著妝奩呢,想必貴女公主的日子,就是這樣的罷。”
唐慎鈺嗤笑了聲:“這算些什麽,程氏的這點排場,在公主娘娘跟前簡直不值一提。”男人的聲音低沉而蠱惑,特意湊近了女孩,莞爾道:“譬如而今最得寵的懿寧公主,食邑在最富饒的江南一代,賞賜良田千頃,府中仆僮過百,去歲給她縫製的一條披風就花費千金,披風上頭的百花爭豔,是用紅朱鹮和孔雀等鳥兒的毛所織就,真真是光豔奪目,她公主府裏的小管事,都要比你們留芳縣的縣令厲害些。”
春願聽得連連咋舌,這些都是她沒法想象的富貴,正在此時,她察覺到男人的大拇指在輕輕揩她的右肩膀,她嚇得直往開躲,不由得將自己團團抱住,身子直打顫,哀求:“大人,我、我能不能自己泡。”
唐慎鈺發現女孩的驚恐,唇角牽起抹嘲弄:“怎麽,你是覺得,我要猥褻你?”
春願低下頭,強迫自己鎮定些:“您是大官,什麽樣女人沒加過,不會欺負我這樣孤苦無依的人。”
“你說對了。”唐慎鈺眸中沒有半點狎昵,淡漠道:“本官對你的身子沒有半點興趣,之所以要陪你泡澡,是想仔細觀察你,你將來既然要假扮沈輕霜,那麽你們倆身上的特征必須一模一樣。”男人手指按向女孩的右肩膀:“譬如,沈輕霜這裏刺了朵梅花,你也得有,再譬如,你後臀上有顆米粒大的小痣,沈輕霜卻沒有,你得點了。”
“是。”春願鬆了口氣:“對了大人,您打算什麽時候安葬小姐?”
唐慎鈺沒回應,忽然,他發現女孩手臂內側有顆圓圓的朱砂痣,皺眉問:“你手上那個紅色的痣也是胎記麽?”
春願大窘,瞬間低下頭,聲如蚊音:“那,那是奴婢的守宮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