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人,咱們吃完飯後做什麽

順安府底下有四十四縣,其中,留芳縣毗鄰運河,前幾年朝廷在此處設立了鈔關,南北商客往來頻仍,才子名士輩出,其繁華不輸給東西京這樣的大都市,乃一等的富貴溫柔鄉,從留芳縣出來,打馬往北,約莫一兩日路程,便到了清鶴縣。

清鶴縣雖說沒有留芳縣那樣繁華熱鬧,也算是個山清水秀的好去處。

在風雪中趕了大半日路,總算到了地方。

馬車行在清鶴縣的正街上,春願疲累地坐在車的一角,她揉了揉跪得發痛的雙腿,輕掀開簾子往外瞧,街麵上還挺熱鬧,鋪子直要開到年三十,賣著臘肉、凍豆腐和各類炒貨,茶寮旁有個讀書人搓著手取暖,將凍住的毛筆含在嘴裏抿了抿,蘸了點墨,給幾個農人揮毫寫對子。

春願心裏一陣酸。

往年這時候,小姐總要帶她出去采辦年貨,她們兩個人在抱琴閣置辦個小席麵,高高興興吃酒守歲,可今年,就剩她一個了。

春願輕輕掀開被子,反複地摩挲小姐的臉、頭發還有身子,多看幾眼罷,以後若是想她了,怕是隻能在夢裏見。

她強忍住悲痛,手隔著厚重的車簾,戳了下正趕車的唐慎鈺,剛碰到他的背,像觸到滾燙的火星子似的,立馬縮回手,小心翼翼地問:

“大人,您能不能同我說一下,將來打算怎麽處置了那對賊夫妻?下毒還是暗殺?”

春願現在隻關心這件事,恨恨道:“我能不能多求一個恩典?當日有兩個程家婆子扒小姐的衣裳來著,那些刁婦狗仗人勢,都在看她笑話,還辱罵她,我一定要報複回來,必須要剁了她們的手!”

見男人不言語,春願麵上訕訕的,想了想,又問:“您說要給我易容,到底怎麽弄?還有,您說要帶我去京城,到底要我做什麽?”

這時,馬車忽然停了。

唐慎鈺冷漠嚴厲的聲音傳來:“不該問的別問,該同你講的時候自然會對你說。老實呆在車上,我去去就來。”

春願暗啐了口。

她偷偷掀開車簾往外看,見唐慎鈺跳下馬車後,警惕地左右看了番,疾步匆匆進去街邊一醫館。

這家醫館並不大,門楹懸掛塊黑木底金字招牌,看起來生意不錯,鐵門檻被磨得鋥亮。

忽然,醫館傳來陣吵鬧聲,台階底下站著個胖婦人,看起來很生氣,懷裏抱著個藥罐子,急赤白臉地將藥渣朝醫館裏倒,敞開了撒潑:“葛春生你他娘開的是什麽屁藥,街坊四鄰們都來評評理,我家官人起初隻是得了風寒,吃了葛春生幾貼藥,又吐又瀉,命都去了半條!葛春生你個老東西還好意思在街麵上開鋪子,什麽妙手回春,簡直是個獸醫!退錢!不退的話老娘就坐在你門口,看你怎麽做生意!”

這時,從醫館裏衝出個瘦得像竹竿兒的小娃兒,十來歲,打扮的像男孩,穿著粗葛布襖褲,頭上歪戴頂舊了的小老虎帽子,模樣俊美的像女孩,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靈動的很,手裏拿著把大掃把,噗嗤噗嗤地從裏往外掃,鎮山太歲似的霸在門口,劈裏啪啦地罵:“如果我爺爺是獸醫,那他給你家男人看了病,你男人是個啥,大畜生?”

胖婦人睥向那孩子,高昂起下巴:“叫老葛出來,老娘不和你說話!”

“呸!”那漂亮小孩氣勢絲毫不弱:“各位叔叔嬸嬸們評評理,李大嬸她男人是個爛酒鬼,自己喝多了吐血,偏怪我爺爺的退熱散有問題,還好意思來退錢,哼,有本事讓你男人把我家的藥吐出來呀。”說著,小孩朝胖婦人做了個鬼臉:“大肥豬,哼哼叫!爛酒鬼,炕上尿!吃了藥,不給錢,生兒子,沒屁.眼!”

這一番話,逗得圍觀的人哄然大笑,紛紛排揎起那胖婦人。

胖婦人臊得臉通紅,惱了,挽起袖子就要幹架:“嘿,你這個有爹生沒娘養的野丫頭,今兒我就替你家大人好好教訓一下你!”

那小孩悶頭直往胖婦人懷裏撞,笑嘻嘻:“那你可說對了,我媽死了,我爹是殺人犯,我八歲那年就被狗咬了,我看見肥豬婆就想啃骨頭,汪汪汪!”

“哎呦!”胖婦人胳膊被咬了一口,頓時大怒,揚起手就朝那小孩打去。

這時,從醫館一先一後走出來兩個男人。

為首那個老人五六十的樣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中等身量,花白稀疏的頭發用檀木簪綰在頭頂,那張黝黑又蒼老的臉寫滿了故事,大大的眼袋,渾濁而冷漠的雙眼,穿著身青布棉袍。

緊隨老人出來的,正是唐慎鈺。

“爺爺!”小孩推開胖婦人,擰身就朝老人跑去,嘟著嘴告狀:“這摳婆娘又來偷奸耍滑。”

胖婦人挺起胸脯:“葛春生你個老東西總算出王八殼子了,你聽見你家野丫頭怎麽罵我的?都是街裏街坊,大過年的我也不為難你,你賠上一半錢就算了!”

葛春生從懷裏掏出塊碎銀子,擩給胖婦人,陰沉著臉:“都賠你,以後別來了。”

“爺爺你幹麽怕這婆娘啊!”小孩顯然很不滿。

“閉嘴!”葛春生踹了他孫女屁股一腳,揪起小孩的耳朵就往醫館裏走,在路過唐慎鈺的時候稍停頓了下,微微點了下頭。

唐慎鈺唇角牽起抹笑,亦點了下頭,大步朝馬車這邊走來。

春願打心底裏敬畏唐慎鈺,趕忙放下車簾子坐好。

不多時,馬車一沉,厚重的車簾稍稍往裏凹了些,唐慎鈺坐了上來,他輕揚了下馬鞭,再一次駕車行在熱鬧的街市上。

春願鼓起膽子,湊近了唐慎鈺,輕聲問:“大人,剛才那位老先生是不是您之前要給小姐請的神醫?”

“對。”男人冷聲答。

春願蹙起眉,又問:“您是不是要找他給我易容?”

“是。”男人言簡意賅。

春願滿腹的狐疑,懦懦地問:“奴婢在順安府這麽多年,怎地從沒聽過這號神醫?他是什麽來路?”

“不該問的少問!”唐慎鈺叱了聲。

春願輕咬下唇,恨恨地剜了眼男人的背,她揉了下發悶的心口子,扶著車壁躺下,蜷縮在小姐身側,不敢出聲。

馬車搖曳,外頭小販叫賣聲不絕如縷。

大抵在雪地裏跪久了,春願隻覺頭重腳輕的,身上熱得很,眩暈和困意同時來襲,眼皮越來越重,很快睡死過去,她又夢見了小姐。

小姐還似過去那邊明豔動人,孤零零地坐在懸崖邊的大石頭上,罡風將她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她招招手,笑著說:“願願,明兒大年三十,就是你的生辰了,記得吃餃子,我看清鶴縣挺好,你就別走了,照顧好自己,別被人騙了,記得回頭,回頭……”

……

“不走、我不走。”春願睡迷瞪了,哭得傷心,手不由自主地在空中抓,嘴裏喃喃說著胡話:“我聽你的話,不走。”

正夢魘著,春願忽然察覺到有人握住了她的腕子,好涼啊。

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現唐慎鈺此時站在車口,他一手撩開車簾,另一手覆在她的額頭,那張臉永遠波瀾不驚,四平八穩地說了句:“有些發燒,無妨,老葛會幫你治,到地方了,下車。”

春願有氣無力地嗯了聲,嗓子又疼又癢的,剛準備掙紮著起身,忽然,唐慎鈺抓住她的腰帶,將她拽到他跟前,一把橫抱起了她。

“哎呦。”春願怕摔到地,幾乎是下意識地揪住他的衣襟,沒留神,指甲抓到了他的脖子。

“把手放下,別碰我。”唐慎鈺冷著臉,目視前方,大步往裏走。

“是。”春願忙縮回手,忙低下頭道歉:“對不起啊。”

她使勁兒將頭偏開,避免碰到他,用餘光掃了眼,此時,他們兩個正在一個四方獨院裏,不大,東南角有個雞籠,養了四隻雞,圍牆和屋頂有層厚厚的積雪,可院子裏的早都被掃幹淨了,牆根下立著兩雙洗過的男人鞋,有兩間屋子,小的那間窗子上貼著剪紙,大的那間門虛掩著。

春願小心翼翼地問:“這是哪裏?”

“葛大夫家。”唐慎鈺一步跨了三個石台階,足尖踢開木門。

進去後,他把女孩放到一張太師椅上後,疾步匆匆出門,不多時便抱了個燃炭盆進來,他拍了拍手上的黑煤灰子,下巴朝地上的大銅壺努了努:“火給你生著了,待會兒你自己燒點熱水擦洗下。”

春願忙問:“那您去哪兒?”

唐慎鈺挽起袖子往出走:“做飯。”

很快,屋子裏就隻剩春願一個了。

炭燃的正旺,發出輕微的爆裂聲,她戒備地打量著四周,屋內並不大,有些淩亂,家具有年頭了,表麵有不少摔打出來的痕跡,**橫七豎八堆了幾件厚衣裳,除了醫書外,這屋裏最多的就是酒瓶子。

春願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不自覺地將自己環抱住,忽然起身走出屋子,極目望去,馬車停在了雞籠邊,她心裏一陣難受,小姐生前最愛幹淨了,怎麽能受得了臭味兒。

她悶著頭,徑直往大門走。

誰知剛到門口,那唐慎鈺就從廚房衝出來了,他袖子高高挽起,手裏還握著塊麵團,衣襟和胳膊上都沾到了麵屑。

“站住!”唐慎鈺冷著臉,疾步攔到春願麵前,語氣頗不善:“打算去哪兒?”

春願斜眼望向馬車:“明兒就是除夕,想必集市也就開這兩日了,我想趕緊去給小姐買棺木、壽衣和祭品。”

“要不要再請個和尚,做場水陸大法事?”

唐慎鈺譏諷了句,許是覺得自己言辭有些厲害了,他輕咳了聲,盡量溫和些:“外頭人多眼雜,你還是別亂跑的好,再者你身上也沒銀子,怎麽買東西?”

春願從懷裏掏出張皺巴巴的銀票,低頭道:“那日您托我給小姐帶話,給我塞了五十兩,小姐說將來我們去了京城有許多花錢的地方,讓我保管好,我怕弄丟了,就縫在了肚兜裏,得虧、得虧……”春願哽咽不已:“得虧藏了起來,否則定落到程冰姿那賊婆手裏。”

唐慎鈺麵無表情地兩指夾走銀票:“沒收了。”

“你怎麽這樣啊!”春願急得直跺腳,想去搶,又不敢,含淚哀求:“能不能還我,我要去買元寶蠟燭。”

“還你?”唐慎鈺嗤笑了聲:“這是你的銀票麽?”說著,他擰身往廚房裏走,冷冷撂下句話:“小姐的後事本官會料理,你老實待在屋裏,別再生幺蛾子,否則報仇這事作罷!”

春願恨恨地瞪著男人的背影,悄聲罵了句“鐵石心腸”,轉而一想,如今正求人呢,少不得要低聲下氣些,悶頭一臉委屈地悶頭回了上房。

她深呼吸了幾口,挽起袖子,將淩亂的屋子拾掇幹淨,疊好被子和衣裳,整整齊齊地碼在**,緊接著,又依照那人的指示,燒水洗了臉。

剛洗好,就看見唐慎鈺端著個大漆盤進來了,他掃了圈幹淨整潔的屋裏,皺眉道:“咱們是客,別亂拾掇主家的屋子,萬一丟了什麽,你說不清。”

“我沒偷!”春願真有些惱了,臉仿佛被人憑空打了兩耳光似的。

唐慎鈺沒聽見般,下巴朝方桌旁的椅子努了努,命令:“過來吃飯。”他將兩碗冒著熱氣的雞蛋麵端到桌上,又擺了碟辣蘿卜,給春願遞了雙筷子,“我廚藝很差,你湊活吃點。”

春願賭氣入座,低頭看了眼,說是雞蛋麵,其實就是煮麵疙瘩,另外又窩了倆荷包蛋。

這時,春願看見唐慎鈺碗裏光禿禿的隻是麵湯,她默默把自己碗裏的荷包蛋給他夾了隻,誰知,人家還不領情,直接拒絕:

“本官不愛吃,拿回去。”

春願暗罵了句,不吃算了,她把那隻荷包蛋夾到自己碗裏,吃了口麵,算不得難吃,但也絕對和好吃不沾邊,這時,她看見唐慎鈺大步行到床那邊,將疊好的被子衣裳弄亂,又把靠牆根擺好的酒瓶子踢得到處都是,等將屋子“恢複原狀”後,這才坐過來用飯。

春願用輕咬下唇,強迫自己道歉:“對不起啊大人,是我多事了。”

唐慎鈺吸溜著麵湯,淡淡道:“並非本官凶你,你要記住,做我們這行當,細心是最要緊的,就譬如這位葛春生大夫,在你不了解他為人經曆時,最先做的就是觀察他,品咂他,摸清他的脾氣秉性,再考慮要不要替他收拾屋子。”

說著,唐慎鈺給女孩夾了塊辣蘿卜,靠近她,慢慢地教:“你看,你晌午時應該親眼看見葛春生當著那麽多街坊的麵兒,毫不客氣地拎起她孫女的耳朵,又踹了腳屁股,可謂一點臉麵都不給孫女留,說明這人並不是慈愛的長輩,而後咱們到了他家,你發現沒,院子打掃得極其整潔幹淨,可他的屋裏卻淩亂不堪,桌椅板凳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而且還有許多喝光的酒瓶,這又說明什麽呢?”

春願忙道:“說明他脾氣很差,且經常酗酒,喝醉後就打砸家裏,但孫女卻很孝順懂事。”

“對。”唐慎鈺滿意地點頭,循循善誘:“那你再想想,這樣的人,會輕易接受別人的善意麽?”

“不會,他可能會很生氣!”春願脫口而出。

“你明白就好。”唐慎鈺敲了敲碗:“吃飯。”

“是。”春願心裏舒坦多了,忙喝了口湯,隻覺的身子都暖了,懦懦地問:“大人,咱們吃完飯後做什麽?”

其實她想說,能不能去給小姐買棺木香紙。

“等。”唐慎鈺惜字如金。

“等什麽?”春願好奇地問。

唐慎鈺幾口將飯吃完,用帕子抹了下唇,望著女孩紅彤彤的醜臉,勾唇淺笑:“老葛去配藥了,等他回來後,就能給你的臉祛胎記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