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容辭將阿黎帶回屋子, 親自給她淨臉洗漱,又讓婢女上了她最喜歡的糕點。
他坐在對麵,看著小姑娘捧著糕點細嚼慢咽。
“誰與你說,你娘親不要你的?”他問。
“我下學時聽見了。”阿黎邊吃邊道:“柳英姐姐她們說娘親不肯回府, 要跟爹爹和離, 還說娘親會離開京城, 不要阿黎了。”
話落, 容辭眸子裏閃過一抹厲色。
他柔聲安撫:“阿黎別聽她們胡說。”
阿黎小聲問:“容辭哥哥,我爹爹和娘親真的要和離嗎?”
“你可知和離是何意?”
阿黎點頭:“我知道的, 她們都說過。說爹爹和娘親分開, 然後爹爹娶後娘, 娘親另嫁別家生小弟弟。”
容辭壓著怒火:“沒有這回事,阿黎隻管放心。你先乖乖坐著吃糕點, 吃完了, 我送你回家。”
“嗯。”
容辭出門, 麵色陰沉如水,吩咐道:“告訴凝霜,讓她查一查哪些人在阿黎麵前嚼舌根, 查出來, 不必留了。”
侍衛一凜, 恭敬應聲:“是。”
酉時, 容辭送阿黎回襄陽侯府,安頓好阿黎後, 徑直朝宋縕白的書房而去。
也不知兩人商談了什麽,當夜, 宋縕白的書房燭火燃了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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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國公府。
戚元盛與大哥戚元成用過早膳後去上職, 不想才出門,就見宋縕白像根石柱似的杵在門口。
“這是......”
戚元盛腳步一頓,低聲問小廝:“大清早他怎麽在這?”
小廝道:“宋二老爺天發亮就來了,站了快一個時辰,什麽話也沒說怪瘮人的。”
戚元成蹙眉,仔細打量宋縕白,見他頭發果真被露水打得濕潤。
這個妹婿在他印象中,向來是斯文儒雅極愛形象的,哪怕前幾次來府上也是穿得整整齊齊。
竟不想今日形容如此狼狽。
他衣衫皺皺巴巴,下頜冒出稀疏的胡渣,眼下烏青顯然昨夜一宿沒睡。
戚元成走上前:“宋大人,你這是?”
“大哥,”宋縕白擠出個苦澀的笑,沙啞說:“你讓我見見婉月吧。”
戚元盛走過來:“怎麽?是想好簽和離書了?”
宋縕白沒應,隻道:“我想見見婉月,親口跟她道歉。”
“道歉就不必了。”戚元成親眼瞧見那日妹妹搬回國公府時眼睛哭得通紅,肯定被宋縕白這廝欺負得不成樣子。
他說:“我阿妹不想見你,再多說也無益,回吧。”
“大哥,請通融通融。”
“我通融你,誰通融我阿妹?”戚元成見宋縕白這副死乞白賴的樣子就惱火,頓時拔高聲音。
所幸國公府宅邸寬廣,左鄰右舍離得遠,沒人聽見。
宋縕白低頭,任他訓斥。
等他訓斥完了,繼續道:“大哥,求你讓我見見婉月,我說句話就走。”
“不必,你現在就走!”戚元成攆人。
也不知為何,平日知禮的宋縕白今日像換了個芯子似的,一身強骨頭,不見戚婉月誓不罷休。
他推開戚元成直衝進府去,戚元成猝不及防被推了個趔趄。
戚元成是個武將,素來沒什麽耐心。脾氣上來,三兩步追上去攥住宋縕白猛揮了一拳。
宋縕白整個人摔倒在地,卻還是執著地爬起來又往裏頭衝。
“別攔我,我要見婉月。”他說。
戚元成鐵了心維護妹妹,當即捉住他摁在地上揍。
一旁的戚元盛被這陣狀唬得呆了呆,趕忙上去勸架。
“大哥別打了,他可是三品命官,萬一打出好歹來聖上怪罪。”
戚元成越打越氣:“誰都別攔我,這口氣我憋許久了。他養那小婦在柳陽街,吃好穿好還有仆人伺候,全然不顧阿妹的感受。我早就想揍他,今日就算聖上怪罪,我也認!”
戚元盛一聽,也不勸了。
別說大哥想揍他,他也想。奈何他斯文講理不屑粗暴,現在見大哥揍宋縕白,他心裏暢快。
就這麽的,宋縕白被戚元成摁在地上打了許久。
也不知是不是戚元成的錯覺,打完後,他神清氣爽,宋縕白居然也神清氣爽。
最後,宋縕白爬起來,鼻青臉腫地回去了。
戚婉月得知時,詫異:“我大哥打他了?”
婢女道:“打了,還打得不輕,聽說姑爺下馬車時都是被人扶著的。”
戚婉月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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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宋縕白回到襄陽侯府,由小廝扶著下馬車,又扶著進門。直到進了書房,他才直起身揮退小廝。
腰不疼了,腿不瘸了,除了臉上有幾處傷,旁的看著一切正常。
小廝納悶 ,但也不敢問。
他輕聲道:“老爺,可要小的去端盆水來?”
宋縕白點頭。
小廝又問:“大人臉上傷得不輕,可要小的再去找些藥來?”
“不必,反正不上朝,沒人瞧見。”宋縕白說。
“是。”小廝撓撓頭,出門了。
過了會,又一個小廝送了封信進來。
宋縕白問:“誰人送來的?”
“順天府的人送來的,不知為何事。”
宋縕白接過信,拆開一目十行閱過,隨即將信丟給小廝:“以後這些信不必送到我跟前。”
想了想,又吩咐:“旁人跟前也不行,直接打發回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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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天府牢房裏。
李秀蘭攀著鐵欄杆巴巴地等著,見牢役過來,忙問:“如何?宋大哥怎麽說?”
那牢役是這裏的管事頭頭,平日慣得幾分臉麵,竟不想今日去襄陽侯府送信被人罵回來。
他將氣撒在李秀蘭頭上:“是你說宋大人見了信必定來救你,可宋家人說了,根本不認得李秀蘭這個人。”
“怎麽可能?”李秀蘭不信,她父母是宋縕白的恩人,即便他再無情也不可能眼睜睜見她下獄。
他是朝廷三品官,要救她出去隻是一句話的事。為此,她承諾好了給這牢頭好處,卻不想......
“你們可是將信送錯了?襄陽侯府怎麽可能不認得我?”
“我會送錯?‘不認得你’這話還是宋大人親口說的。”
聞言,李秀蘭麵色慘白,身子無力滑落。
牢頭見她已無出路,且又是年輕貌美的寡婦,心裏頭壓著想法又冒出來。
他說:“李秀蘭,你這人命案子怎麽說都得判上三五年,你若是想減點刑罰,我倒是可以幫你。”
李秀蘭眼睛一亮:“怎麽幫?”
牢頭目光黏膩地在她豐腴的身段上巡視,反問:“你說呢?你身上還剩什麽值當的?”
李秀蘭懂,心下嘔得很,可還是問:“你真的能幫我?”
“我妹夫就在順天府當值,雖官職不大,但對你們這種案子還是說得上話的。回頭我求他,給你減個一兩年想來不是難事。”
李秀蘭猶豫,然而也隻猶豫了片刻。她臉上漸漸漾出嬌柔的笑來,身子主動貼上去:“那咱們可說好了,你幫我,我就報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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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宋縕白被戚元成揍的事已經過去了四五日,戚婉月不知為何,總是睡不安穩。
這日,她用過早膳後在園子裏澆花,婢女送來張帖子。
“哪家府上的?”她問。
“夫人,是睿王府送來的。”婢女笑道:“睿王妃得知夫人這幾日心情鬱結,請您去吃茶呢。”
戚婉月斥責:“誰說我心情鬱結了?我在自己家中不知過得多舒坦!”
“夫人莫怪,奴婢說錯話了!”
戚婉月接過帖子看了看,往回走:“去準備筆墨,我寫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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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下帖子你是不是就想不起我來?”
睿王府花廳裏,睿王妃與戚婉月坐在一處染蔻丹。
睿王妃看著自己的手,感慨道:“這指甲多日不修剪,倒是長得粗糙了。”
戚婉月道:“能粗糙到哪裏去?左右還不是這雙手麽。”
“虧你還是常染蔻丹的,居然說出這種話。指甲幾日不修剪,粗陋立馬就顯現了。”
睿王妃歎了口氣:“這跟夫妻過日子也是一樣,隔一段時日不維係,感情就淡得明顯。”
戚婉月抬眼,不解問:“你這話是暗喻我,還是暗喻你自己?”
“都有,共勉吧。”睿王妃說:“你也清楚,府裏不止我一人,西院那邊還住著個側妃。我們倆看似相處融洽,私下卻免不了要爭一爭。這不光是地位問題,也是臉麵問題,若王爺隔幾日不進我的屋子,保管不出半天,府上下人就得說我失寵了。”
她寡淡地笑了笑:“說起來,我還真羨慕你跟宋縕白。他再如何糊塗,可心裏隻有你一人,對你死心塌地。若換作旁人,有那麽個野狐狸精在,指不定被勾成什麽樣去。”
“況且,那野狐狸精打著義妹的名頭靠近他,他心中本就對李家有愧,又豈會設防?如今清醒過來,你總該給他個機會才是。”
戚婉月漫不經心道:“他請你來當說客的?”
“哪能呢?”睿王妃說:“我隻是感慨人生苦短,當珍惜時莫留恨。”
“這些是我肺腑之言,當然,也存著些惻隱之心。”睿王妃說。
“怎麽說?”
“那日阿黎哭著來府上找容辭,得知容辭不在,又跑去禦馬巷尋人。你是沒瞧見,阿黎哭得跟隻花貓似的,我瞧著實在不忍。”
提起自己的女兒,戚婉月心頭一軟。
她垂眼:“其實我也煩亂,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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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睿王府出來,戚婉月徑直吩咐回國公府。哪曾想,馬車到了望廟街突然停下。
“怎麽了?”她問。
“夫人,”車夫遲疑道:“姑爺來了。”
戚婉月拉開車門一看,宋縕白著了身素衣,筆直地站在車前。
“婉月,”他祈求地說:“我們談談可好?”
從睿王府去國公府經過望廟街,這條街因靠近護城河,較為僻靜。
戚婉月下馬車,跟宋縕白站在河岸邊。
“你想說什麽?”她問。
“婉月,”宋縕白小心翼翼道:“別生氣了好不好?我讓李秀蘭離開京城了。”
他臉上還留著上次在國公府被打的傷痕,再配上這副神色竟是有幾分可憐模樣。
可戚婉月聽他說這話就來氣:“宋縕白,你是什麽意思?言下之意你怪我肚量小,逼你將李秀蘭攆出京城?”
“夫人,”宋縕白忙道:“我哪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我後來查出來了,泰縣沉船的事是李秀蘭策劃。我以前不知她心機深沉,還......”
“還什麽?”
“還誤會了你,以為你看不慣李秀蘭。”
“宋縕白!”戚婉月橫眉怒目:“還說你沒怪我小氣,你這下總算說出心裏話了。”
“我還是那句話,咱們和離,以後各過各的。什麽李秀蘭張秀蘭楊秀蘭,你愛如何如何,與我無關!”
說完,她轉身要走。
宋縕白忙攥住她:“我錯了!我說錯話了!婉月,你到底要怎樣才肯不生我的氣?”
“我何時生氣了?在你眼裏我就是個小氣的人嗎?”
“......不是。”
“放開!”
宋縕白沒鬆手,巴巴地求饒。
“你放不放?”
“婉月,”宋縕白長長歎了口氣:“我今日來隻想好好與你談,我...哎——”
他話未說完,戚婉月猛地一推。
宋縕白猝不及防掉進河中。
“宋縕白,你死了這條心吧,從今往後莫要再纏著我......”
戚婉月停下來,見宋縕白在水裏艱難撲騰,還嗆了好幾口水。
“宋縕白,”她冷嗤:“你裝什麽?這麽多年夫妻你這招騙不了我,這麽淺的水還能困住你一個大男人麽。”
她觀望了會,冷漠離去。
上石階時,恰巧經過個挑擔的老人,他說:“夫人,趕緊救人呐,這處水深得很,曾淹死過許多人。”
聞言,戚婉月趕忙轉身回去,這下水麵已經不見宋縕白的身影。
她慌張大喊:“救人!快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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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阿黎學堂放假,容辭一早將她送來國公府。戚婉月見著女兒高興,母女倆用過午膳後逛了會園子,再一起歇午覺。
“娘親,你會陪我睡覺嗎?”
戚婉月側躺在女兒身邊,輕柔地撥弄女兒的發絲,“嗯”了聲。
阿黎已經困得眼皮子打架,卻不舍得閉眼。
“睡吧,”戚婉月說:“娘陪著你。”
阿黎搖頭:“我怕醒來看不見娘親了。”
“不會,娘親一直在這。”
“可她們說娘親要跟爹爹和離,娘親不要阿黎了。”
戚婉月動作一頓,沉下臉來。她喚外頭服侍的婢女:“凝霜?”
凝霜連忙走過來,停在月門紗幔外,恭敬地說:“夫人,前兒容世子就讓奴婢查過,這些話都是新來的幾個碎嘴婢子說的,被姑娘無意聽了去。那幾人要如何處置,還請夫人示下。”
“容世子怎麽說?”
“容世子說這些心思不正留在姑娘身邊容易帶壞姑娘,不必留了,但須得請示夫人。”
“就按容世子說的做,將人各打一頓板子再發賣出府。”
“是。”
吩咐完,戚婉月又憐愛地看向女兒:“阿黎乖,娘親在這呢,你隻管睡。”
“那娘親還要我嗎?”
“要。”戚婉月摟住女兒,心疼道:“阿黎是娘親的寶,豈會不要?”
聞言,阿黎甜甜地笑起來。
她安心地閉上眼睛,可閉了會又睜開,笑嘻嘻地露出兩顆小虎牙。
“娘親,爹爹病了。”她說。
戚婉月目色一愣。
這幾日來,她越發地心煩意亂。上回在河岸邊,宋縕白最後被小廝合力救了上來,可後來聽說他回府就起了高熱,這一病竟是拖拖拉拉病了多日。
莫名地,她心裏有些愧疚。
“娘親去看望爹爹嗎?”
戚婉月沒說話。
“阿黎早上去見過爹爹,爹爹一直咳嗽呢。”
戚婉月摸了摸女兒臉頰,扯出個笑:“阿黎乖,我們先睡覺。睡醒了,娘給你彈曲可好?”
“嗯。”
阿黎翹起唇,乖乖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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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城西一座幽靜的宅院,一人戴著鬥笠站在門前。
過了會,緊閉的門打開,一位婦人出來。
這婦人約莫二十出頭的模樣,身姿玲瓏纖細,膚白清冷,一開口是江南女子的柔美婉約。
“夫君,”她見著門口的人喜出望外:“真的是你。”
尹紹歆頷首:“元薇,進去說話。”
他快步進門,轉身關上:“靖兒呢?”
“他睡了。”
尹紹歆朝屋內去,徑直走到床邊,果真見兩歲的兒子趴在榻上睡得香甜。
章元薇端燭火進來,站在一旁道:“現在天氣熱,他就愛這麽睡,平日就隻給他蓋一張薄薄的小被。”
尹紹歆在床邊坐下來,抬手摸了摸兒子的腦袋,又憐愛地摸了摸他的手和腳。
“靖兒長這麽大了。”尹紹歆道:“記得去年離開時,他才將將學會走路。”
章元薇歡喜地望著丈夫,待他轉頭時,又立即掩飾臉上的表情。
“夫君,你是真的想讓我們娘倆留在京城嗎?”
尹紹歆抬眼。
章元薇說:“去接我們的人是這麽說的,他說是夫君讓他去接我們來,還說夫君中了狀元,以後會在京城做官,接我們娘倆來京城過好日子。”
尹紹歆沉默。
章元薇繼續道:“我雖擔心會暴露身份,可靖兒十分想念父親,所以......所以就來了。”
一句話,她說得小心翼翼,仿佛怕他怪罪。
尹紹歆拉過她坐一起:“那你呢?”
“什麽?”
“你想留在京城嗎?”
“我當然想,隻是......”章元薇低頭:“怕萬一被人知曉了,對夫君仕途不利。”
尹紹歆再次沉默。
見他如此,章元薇突然緊張起來:“夫君,你真的想讓我們留在京城嗎?”
尹紹歆心情複雜,妻子滿目期盼,他豈會不知。
默了會,點頭:“元薇,你們娘倆安心留下,隻是以後行事得小心。”
章元薇臉上適才壓下去的歡喜漸漸漾開來,點頭道:“好,我知道的。”
望著妻子柔美的麵龐,尹紹歆愣了會神。
罷了,容世子留這麽一手,便注定要他沒有退路。倒不如成全妻兒,也成全他自己。
燭火幽幽,他輕輕將妻子拉進懷中,親吻她的唇。
“夫君,”章元薇推他:“靖兒在這呢。”
尹紹歆將人抱起往室外而去:“元薇,我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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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容辭在禦馬巷書房與孟子維談事。
侍衛過來稟報:“世子,尹紹歆尹大人求見。”
孟子維一聽,立即笑起來:“果然不出你所料,他主動來了。”
容辭道:“請他進來。”
尹紹歆剛從妻兒那過來。
起初得知妻兒被容辭尋到並帶回京城做人質,他心頭憤怒,可憤怒過後漸漸冷靜下來。
從他欠容辭的恩情起,就已經難逃他網羅。事已至此,還不如順了他的意,也為自己爭取最大的權益。
進了書房,他謙卑地行了個禮:“容世子。”
容辭問:“不知尹大人深夜造訪有何貴幹?”
尹紹歆看著這個才十三的少年,做事老成,手段利落狠辣。一雙眸子分明清澈,卻透著不可忽視的威嚴。
他苦笑:“容世子何必明知顧問?尹某來此,隻有一事請教。”
“尹大人請說。”
“容世子,”尹紹歆問:“若尹某投靠容世子,容世子可能保證我妻兒安危?”
章元薇是罪臣之女,若是被有心人發現並大做文章,不止她死路一條,恐怕連尹紹歆也難逃一命。這件事,要在天子眼皮底下保密,談何容易。
孟子維看向容辭。
就聽容辭不緊不慢道:“我能保睿王府安危,就能保尹大□□兒安危。”
他這話說得極淡,卻仿佛千斤砸在腳下,莫名令人信服。
尹紹歆躬身,長長作揖:“如此,尹某多謝容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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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下旬,大理寺查了許久也沒查到宋縕白確鑿的證據,是以隻得稟報聖上。
隔日,宋縕白官複原職,重回吏部。
原先彈劾宋縕白的那幫人,原本有幾個是見風使舵,如今見風向不對,私下又立馬討好起宋縕白來。由禮部陳大人做主,在合春樓設了一桌宴席,美其名曰接風洗塵。
宋縕白倒也大度,欣然應邀前往。酒桌上推杯換盞間,直言同朝為官各司本分,表示對過去之事既往不咎。
倒惹得那些人反而不好意思,頻頻表態,日後定效犬馬之勞。
這便是宋縕白在朝堂的聰明手段,四兩撥千斤,既正了名,又收了人心。是以,在接下來的早朝中,無須他出聲,自有人為他鳴不平。
宋縕白白白蒙受冤屈停職待查,大理寺一句證據不足,事情就輕飄飄揭過去了,那宋縕白此前那些羞辱和謾罵豈不是白受了?旁的不說,光禦史台彈劾的那些折子都有桌腳高了吧?
此折子一奏,紛紛有人附和。
因此不過半個月,為彌補宋縕白的委屈,也為堵悠悠眾口,聖上下了道旨意,擢升宋縕白為從二品禹州巡撫,並賜金銀財帛若幹,命其即日上任。
消息一出來,襄陽侯府卻沒多少人高興。
宋老夫人大兒子常年在外地任職,如今二兒子居然也要離開京城。她雖知此乃龍恩浩**,可作為一個已過半百的母親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兒孫繞膝安享晚年。
她舍不得二兒子。
宋縕白也舍不得老母親,舍不得女兒,更舍不得戚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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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他輾轉反側許久,突然起身穿衣,然後騎馬出門。
小廝追趕不急:“老爺,這麽晚了您上哪去?”
“不必跟著。”宋縕白鞭子一揮,策馬消失在夜色中。
他徑直騎馬來到國公府,國公府大門緊閉。
想了想,他悄悄摸到東邊的一個小巷子,對著高高的牆垣思索了會。然後下馬,爬上旁邊一株槐樹。
國公府東邊的小院,是戚婉月的閨房。
此刻,戚婉月正在給熟睡的女兒打扇子。
這些日,阿黎皆是住在國公府。戚婉月每日派人送她上學,下學了又接回來。下學後,阿黎時時刻刻跟娘親膩一處,連睡覺也是如此。
打了會扇子,戚婉月眼皮漸重,正欲脫衣睡下,卻突然聽見有人敲門。
“誰?”
外頭沒人應,隻繼續敲門。
戚婉月屏氣凝神聽了會,又問:“誰人在外邊?”
自從成婚後,戚婉月就沒了婢女守夜的習慣,是以,屋子裏隻有她和女兒,婢女都歇在耳房。
這會兒,她心底狐疑,隻得自己起身下床去瞧瞧。
她來到門邊,小聲問:“到底是誰?”
“婉月,是我。”宋縕白小聲。
戚婉月咬唇:“大半夜你來我門前做什麽?”
“我想女兒了,來看看女兒。”宋縕白不要臉地說。
“明日再來看。”
“我現在就想看。”
“......”
默了默,戚婉月道:“阿黎睡了,你走吧,再死纏爛打我喊人了。”
“婉月婉月,”宋縕白求饒:“你開開門可好?”
“我要走了。”他突然落寞地說。
戚婉月停下來。
“聖人封我為禹州巡撫,過不久我就得離京上任。婉月,你真的忍心連最後一麵都不見了嗎?”
宋縕白升官的事戚婉月也聽說了,也清楚他很快就要離開京城。
忍心連最後一麵都不見嗎?
老實講,她是不忍心的。
“婉月,”宋縕白在外頭貼著門縫,繼續道:“這些日我頻頻夢見你,夢見我們初次見麵的時候......”
“那日我們賞梅相遇,你我隔牆不識,其實我騙了你。”
戚婉月動作一頓。
宋縕白說:“我早就見過你,彼時在年初的龍舟賽上,我見你第一眼就喜歡了。喜歡了許久,卻不敢表明。你是國公府千金,我隻是個連功名都還沒有的毛頭小子,我怕你瞧不上我。”
“後來我就想了個法子,打聽你在麓園賞梅,特地趕過去與你隔牆對詩。聽得那句‘相思一夜梅花鬢’,你不知我是怎樣的欣喜若狂。”
“再後來得知你在打聽我的名字,我歡喜得徹夜難眠。”
“婉月,這麽些年來,我對你的心不變,對你愛慕不移。當初娶你時,我發誓會敬你愛你一輩子,那句話是真心實意。”
“我此前糊塗,被恩義蒙眼,識人不清。如今清醒,知你委屈頗多,虧欠不已。”
“婉月,你原諒我好嗎?我真不想就這麽留遺憾而去。”
說完這些話,宋縕白在門外等了會。
他安靜而期盼,可慢慢地,期盼化成苦澀的潮水淹得他體無完膚。
門裏的人毫無動靜。
她還是不肯原諒他。
半晌,他淒然一笑:“罷了,你想必厭我恨我至極,對我已無情。”
“我還強求什麽呢?”宋縕白轉身:“婉月,我走了。”
然而才走了兩步,身後的門吱呀一開。
“這麽晚了,你走哪去?”
宋縕白驚喜扭頭:“婉月,你肯見我了?”
戚婉月冷冰冰:“你不是想看女兒嗎?讓你看一眼。”
宋縕白動了動喉嚨,摸不準她這是何態度。
但能看女兒也是好的。
他抬腳進屋。
阿黎乖乖巧巧地睡在榻上,許是怕熱,一隻腿伸出被褥外頭。
宋縕白上前把她的腿推進薄被中。
他視線靜默地落在女兒身上,心思卻留意身後的人。
室內安靜,誰也沒說話。
過了會,他開口:“阿黎很想你,早就跟我說想來國公府看娘親,她在國公府這幾日想必過得極高興。”
戚婉月沒應聲。
又等了片刻,宋縕白歎氣:“罷了,你早點歇息,我走了。”
他走出室內,瞧見桌上的茶壺,想了想,問:“我出來得急,有些渴。”
戚婉月明白,說:“你自己倒就是。”
宋縕白走過去,給自己倒了杯冷茶,緩慢喝。
喝完了,還不肯走。見她站在溫暖光暈中,留戀不舍。
他說:“適才騎馬,手不小心被割了道口子,你這有藥膏麽?”
戚婉月靜默片刻,去妝台前幫他找藥膏。
她彎腰,在妝奩裏尋,卻忽然被宋縕白從身後抱住。
宋縕白繾綣地貼著她的麵頰:“我就知道你心裏還有我。”
他適才就是試探她,見她又是讓他喝茶又是找藥膏的,哪裏還不明白她心意?
戚婉月性子倔強,卻嘴硬心軟,她分明也是不舍他的。
戚婉月捶他:“你放開,不是受傷了麽?給你藥膏。”
“沒受傷,我騙你的。”
戚婉月又氣又怒:“宋縕白,你這個卑鄙小人!”
“對,我卑鄙!”
“你半夜闖我的臥室,你還無恥!”
“對,我無恥!”
“你別以為我原諒你了,當初的事我跟你沒完。”
“行行行,你打也好罵也好我都受著。”
“你......”戚婉月掙紮:“你到底放不放?”
“夫人,我想你得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
“呸!”
宋縕白將人緊緊箍在懷中,聞著她脖頸間的香氣,連日來的空虛、思念在這一刻通通被填滿。
“婉月別動,讓我好生抱會。”
宋縕白睜開眼,冷不防在鏡中瞧見個小小的人兒。
阿黎坐在床邊,捂著眼,卻也沒怎麽捂得住,露出雙大眼好奇地瞧著他們。
他忙轉頭:“阿黎,爹爹吵醒你了?”
阿黎歡喜地笑起來:“爹爹娘親羞羞!”
宋縕白無奈,戚婉月瞧著女兒笑,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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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婉月與宋縕白和好,對阿黎來說無疑是巨大的喜悅,就連整個襄陽侯府也陷入一片祥和歡樂中。
阿黎聰明,記得事,也喜歡跟容辭分享秘密。
是以,宋縕白半夜爬牆闖戚婉月閨房的事,被阿黎說了個精光。
容辭驟然得知嶽父嶽母這般秘密,哭笑不得。
七月中旬,宋縕白帶戚婉月去禹州上任,阿黎也去了靜香書院讀書。
隨後的三年間,宋縕白與戚婉月經常回京探望阿黎。而阿黎住在容辭安排的別院中,有奴仆服侍,有書院的同窗們相伴,還有容辭照看......
她過了個愉快的童年。
三年後,在容辭的暗中相助下,宋縕白績滿調任回京,戚婉月也跟隨回京城,阿黎一家再次團聚。
春來夏往,時光飛逝,在忙碌而溫馨的歲月中,阿黎悄悄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