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人活一世, 同族埋怨他不是獸人,外人欺他年輕不知世事。好不容易掙紮活到一十九歲,身無常物, 沒夢想,也沒未來,有的隻是不斷被人踐踏的尊嚴, 和千瘡百孔的人生。

憑什麽, 還以為他隻能當個弱懦善良的好少年?

在夢裏,包小天流著眼淚,告訴那頭黑色半人半馬的怪物,“我想要活下去, 求你幫幫我。”

黑色的半人半馬怪物似乎回應了他。

再那之後很多事情都記不清了,隻知道那家黑公司遭報應了。在大老板下深淵考察地窟時,遭遇了魔獸入侵,除了包小天和幾個被遠遠打法去挖礦的勞工們, 其他人非死即傷。一直到異能戰士及時趕到,殺掉那些魔獸,才順手把勞工們救了出來。

這件事也不知怎麽就被掩藏下來。

包小天受了不到一個月的罪,卻得到了常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補償金。別人都說, 這小子也算因禍得福, 在災難中活了下來, 這輩子至少都吃喝不愁了。

可包小天卻沒有像過去計劃的那樣,帶著父母急於逃離族群村落, 到外麵去過不一樣的生活。相反他們一家還是居住在那所老房子裏。包小天幾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別人也隻會像開玩笑似的說道:“小天這孩子差點被賣去黑煤窯挖礦, 好不容易被救回來,整個人都頹了。”

他們卻不知道, 包小天一直陷入永無止境的黑暗夢魘裏,再也醒不過來。

在夢中,魔獸是他讓黑色的半人半馬怪獸引過來的。也是他開口說道:

“把這些異能者都殺了吧,他們不配活著。”

然後,他莫名奇妙地變得無比強大,坐於黑色的高頭大馬上,手持長槍,直指頭頂血紅的月亮。

他說,殺了吧!

整個世界,黑暗晦澀,充滿了血腥氣,再也看不見一點希望。

被踐踏,侮辱,傷害時,從來都沒人來救他;弱小善良有良心,反而成了被迫害的原罪。

包小天不想一文不名地被人殺死,所以掙紮著,活了下來。

代價就是,他的長槍喝飽了別人的血。耳邊總是聽到那些人鬼哭狼嚎。

他不會給那些人懺悔的機會,懺悔無用,拿命來償!

……

包小天每一天都渾渾噩噩,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

夢中他痛快殺戮,完全不管那些監工們哀嚎哭叫,隻會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像他們曾經殺死勞工們那樣殺死他們。

夢外,他呆呆傻傻,蒙昧不清。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假的。

他這麽弱小,不是自願善良的,卻不得不善良地活著。他根本做不到別的。他的手甚至提不起那根巨大的長槍來。

所以說,夢中那個黑色半人半馬的怪物根本就是假的。他根本沒有殺人,手裏也不曾沾染獻血。

長槍呢,他為什麽找不到那把長槍?

所以說,殺戮隻是他的臆想,他其實什麽都沒有做過。

他會一直是個善良軟弱的好人。

可笑的是,年少時曾經帶領別人長期欺負他的男孩子,長成之後,變了個人似的。不止結了婚,還在大公司找到了一份人人豔羨的好工作。

那人居然提著禮物,理直氣壯地過來看望包小天,誠心誠意地向他道歉。還說過去那些事情,都是他做錯了。

同時也對包小天被困黑煤窯的事情,深表同情。還拍著包小天的肩膀說道:“弟弟,你可太慘了。”

他臉上的表情是那麽善良,同時也是發自內心地對他懺悔著。

他無比懇切地說道:“誰還沒有年少無知的時候?誰還沒幹過點混蛋荒唐事?求你了,弟弟,原諒老哥吧。以後隻要你有事,都可以來找哥哥。”

日複一日地侮辱,推倒,拳打腳踢。他曾經是個孩子王,隻要一句話,全村所有孩子開始集體欺負包小天。

這樣的人居然幡然悔悟了,來求他的原諒?

那一刻,包小天頭腦中最後一根線不知怎麽,突然斷了。

在送那人離開時,包小天突然開口問道:

“我腦子都壞了,想不明白,那麽獸性的你,怎麽還有臉跑來跟我道歉?啊,因為你媳婦懷孕了,你有後代了,想給自己積點陰德吧?或許,你也聽過那一句話吧,因果報應。你對我所做的那些事,總有一天會得到報應的。不是報應在你身上,就是報應到你孩子的身上。”

那個人聽了這話,再也無法善良下去。突然用力地抓起包小天的脖領,一陣拳打腳踢。嘴裏還罵道:“你個蠢貨,到現在還完全搞不清狀況。我道歉你就原諒呀。搭上我這條人脈又有什麽不好?你是傻子嗎?”

包小天很快被打得鼻青臉腫,滿頭都是血,他又開口問道:“為什麽,小時候你就往死裏打我。長大後,我躲在家裏閉門不出,你還要把我揪出來,繼續打我。我到底做錯什麽了?普通人難道沒有資格在豹村活下去嗎?你是想要殺死我嗎?”

然後,世界又變得黑暗混亂起來。

後來是鄰居家的大叔大爺們,氣憤地走出來,狠狠抓住了行凶的人。憤怒之下,把那人暴揍一頓,直接扭送到派出所。

再後來聽說那個人被關了幾天,他小時候做的壞事就被傳開了。就算他是名牌大學畢業,也是A級獸人,可他剛入職的知名大公司,還是以他人品差勁,把他開除了。

因為是暴力慣犯,從小就欺負普通孩子,長大後又跑去人家暴揍受害者。這個人的名聲徹底完蛋了。任何團隊也願意接受他。就算他放棄文職,想下深淵,也沒人搭理他。

對了,他老婆生怕自己的孩子,繼承了父親的冷血暴力基因,所以直接打掉孩子,選擇跟他離婚。

那個人剛出來時,還曾經叫囂過,說是要找包小天算賬。還罵他們一家都是該死的殘疾垃圾。總有一天,他會殺死他們全家。然後又再次被鄰居大叔大爺們製止,送進了派出所接受再教育。

後來,那人愛上了喝酒,有一天喝醉了,騎著摩托回家。正好走在山路上,不小心連人帶車滾落在山澗裏。

命倒是救回來了,可隻有脖子能動,身子以下都癱瘓了。他也變成了自己口中的殘疾垃圾,隻能靠族中供養。族人很是嫌棄他,說是做了壞事,遭到報應了。

包小天這次什麽都沒有做。那頭黑色半人半馬的怪物也沒有出現過。好像就是這樣的吧。

可包小天卻對這個夢卻十分滿意。

每次受到傷害時,根本沒有英雄,也無人救我。後來,好像也就根本不用別人了。

包小天繼續做著似乎永無之境的黑色夢境。

這次他居然變成了一個女孩,年紀小了很多。旁邊還有個更矮小的女孩,握著他的手,跟他說說笑笑。

然後,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他看見旁邊站著的是辛念,頭上帶著紅色羽毛的發飾,一張小小的臉,皮膚格外白皙,似乎都沒有血色。

辛念明明是猛獸係獸人,可卻比普通人還要弱小。

他聽力很好,很快就知道了別人口中的秘密。原來辛念小時候也曾被別人傷害過。她渾身都是陳年舊傷,脊骨都被打斷過,腦袋上還破了一個洞。所以,辛念再怎麽拚命練習,身體也還是那個樣子。辛念這個狀況,好像活不了太久的。

可她卻總是笑,總是做好吃的東西。很認真地過著每一天。

剛來時,包小天對於這些,沒有任何感覺。

別人的死活跟他無關,就連他自己的死活,也完全不在意。

可辛念卻總是跑到他身邊來,跟他打招呼,軟乎乎地喊著他,“天哥。”

——天哥,能不能幫我一個小忙呀?

——天哥,這個你提的動嗎?太好了,我腰有點疼。

——天哥,你力氣這麽大嗎?好厲害呀。

——哇,天哥,你怎麽什麽都會做呀?手真巧,這個籃子是你編出來的?

——太棒了,真的送我嗎?這個可以裝小點心用。

——新出鍋的蒸糕,用天哥做的小筐子裝著真的很合適。這一筐送你了。

慢慢地,他開始喜歡白天,想聽辛念說話。而不再沉迷那漆黑的夢境。

隻要有她在身邊,他也會跟著開心起來。好像他還是可以繼續好好做人的。

然而,下一刻一隻魔爪伸向了變成小女孩的他,就像無數次經曆過的那樣,他連躲都不會躲,隻能承受來自陌生人的惡意。

然而下一刻,更小的辛念卻像塊盾牌一樣,擋在了他的身後。

不是,沒人來救他嗎?現在也……不用管他。

所以說,趕緊逃跑吧,辛念!

與此同時,他如同置身於烈火之中,幾乎全身都快要被燒成灰燼了。

“不要救我!”他大喊著。

然而,下一刻他的頭被托起來,一碗苦澀的藥汁被強行灌進他的喉嚨裏。他本能地想拒絕,覺得很痛苦。

可很快便有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說道:“沒事的,天哥,喝了藥會好起來的。”實在太溫柔了。

另一個聲音問道:“辛念姐姐,這樣就行了嗎?”

辛念看了看眼前的異能書,又說道:“先看看能不能退燒吧。不行的話,還得讓你爸爸送天哥去縣城醫院輸液。”

說著,她又在包小天耳邊說道:“天哥,我幫你稍微紮一針吧,可能有點疼。卻能降溫退燒。”

包小天似乎點了點頭。然後隻覺得耳朵上一涼,緊接著耳尖便是一陣刺痛;然後悉悉索索,他又被翻過來,後脖頸處一疼。

包雯雯又問道:“這樣放血就可以嗎?”

辛念隻說道:“就是一些臨時的手段,希望溫度能降下來。”事實上,是異能書提示她的治療手法。

很快,辛念又換了塊濕毛巾,搭在包小天的頭上。

包小天隻覺得自己的世界再次恢複了平靜。然後冰冰涼的,身體好像也沒有那麽痛苦了。

當他再次要墮入夢中的黑暗深淵的時,便感覺到額頭上一陣清涼。還有一隻小小的帶著繭子的手,碰觸著他額頭眉心。

包小天突然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安心。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在保護著他。

就這樣,半夢半醒之間,那隻手拉了他無數次。一次一次,把他從深淵的邊緣,拉扯回去。

當包小天渾渾噩噩,在渾沌中再次睜開雙眼時,卻見辛玖抱著手臂,垂著腦袋,合眼睡在他床邊的椅子上。

辛玖的五感實在很靈敏,幾乎是在包小天醒來的一瞬間,他便睜開了雙眼。他連忙站起來問道:“天哥,你怎麽樣了?哪裏覺得難受呀?”

包小天也沒客氣,叫了一聲:“水。”

辛玖立馬端了一杯水來,包小天咕咚咚地喝了下去。這次覺得好些。

辛玖卻已經打開了旁邊的小鍋,裏麵煮著白粥。

包小天征征地問道:“是你在照顧我?”

辛玖無奈地說道:“小天哥,你也真是,身體不舒服,你倒是說一聲呀。昨天晚上,我姐見你一直不回來,就給包二叔打電話。結果發現你根本沒回家。她都快急死了。包二叔那邊也要招呼人去找你了。沒想到,你就在自己屋裏倒下了。我姐本來就忙活好幾天了,昨天照看你到十二點。就她那身體,我實在怕她再把自己熬得倒下,就讓海月帶她回家去了。然後由我來照顧你。小天哥,你以後可別這樣了。有個頭疼腦熱的,立馬就要告訴我們,可千萬別自己強撐著了。”

“啊,嗯。”包小天仍是有些愣愣地看著他,隻是很快便問道:“念念怎麽樣了?可千萬別因為我,再把她給累著。算了,還是我先給她發條信息吧。告訴她,我已經好了。”

包小天翻出手機來,很快就發送了一條消息。簡單地說了,自己好了,還囑咐辛念上午千萬別來,在家好好休息。反正他會去買菜的。

等這一切都做完了,粥也差不多好了。辛玖端過來給他吃。

包小天這才又說道:“我真沒事了,你也趕緊去隔壁房間歇一歇吧。我昨天剛曬好的被子。”

辛玖見他真沒事,便伸著懶腰說道:“那我可真去了,等八點我還要去學校練習呢。可不能讓侯家兄妹等著。”

也不知是不是錯覺,提到侯家兄妹的時候,包小天的黑色眼仁似乎變大了一點,也亮了一下。他嘴角一挑,突然笑了,然後又說道:“是呀,你還要在全國大賽上拿冠軍呢。”

“那我走了。”辛玖懶洋洋地站起身,向著門外走去。

“去吧。”包小天說。

“有事你就喊我,不用客氣的。”

“好。”

在他走後,包小天握著勺子柄,手背青筋暴起。嘴裏無聲地說道:

“放心,不會打擾到你的比賽的。等比賽結束後,再處理掉就好了。”

叫侯喜的女孩也好,侯衝侯平兩兄弟也罷,不就是擅長利用別人的心軟和善良嗎?

沒關係的,念念善良地選擇原諒她的年少無知。他卻會把一切危險因素掐滅在萌芽裏。

他會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念念的。就像念念也會保護他一樣。

很快,包小天又緩下臉色來,他垂下頭,近乎虔誠地吃著那碗沒有味道的白粥。

一時間,隻覺得肚子裏饑餓的厲害,甚至已經開始發疼了。

這碗白粥就是他的救命良藥。

原來,他不是被世界徹底遺忘了,也不是被所有人忽視的,隨時可以死掉的可憐蟲。至少念念會記得他,尋找他,保護他,拯救他。

這其實就已經夠了。

這時手機又響了,辛念告訴他,旁邊的桌子上有包二叔拿來的速效感冒藥。讓他先吃完粥,過會兒再吃。

包小天看著,再次彎起嘴角,又回複道:“知道了,我已經完全沒事了。倒是你趕緊睡覺吧。”

“好。”那邊簡單回複過來。

包小天卻沒再回複,隻是看著信息,在心中默默數數。他知道辛念是個心寬的人,似乎不論在哪裏,隨時隨地都能很快睡著。也就需要不到一分鍾。

一分鍾以後,包小天又繼續吃粥,然後吃藥。等一切都弄好了,他又倒在**,心裏開始暗算著:

不用那頭黑色的半人半馬的怪物,又該如何讓一個人死得難受且痛苦呢?

抱歉,他無法原諒,不管那到底是誰的錯。

他不原諒,這個世界對他漠不關心;不原諒,別人對他受苦冷眼相看;不原諒,別人無心之舉卻對他造成毀滅性傷害;更加不會因為別人的道歉和懺悔,就選擇和解原諒。

或許,他注定當不了什麽溫柔善良的好人。於是,隻能盡量不上自己雙手沾染血汙。那就用另一種方式討回公道。

世間不公平,也不公正。那麽他就自己來主持正義。

*

第二天,海月一早就來了小酒館,正好遇見包小天推著三輪車正打算去菜市場。

她上前說道:“天哥,給我吧,你還是回房休息吧?”

後來又補充了一句:“我現在沒有那麽慢了。”

包小天也問了一句:“念念呢?”

海月說道:“師父她爬不起來了,變成熊了,在家躺著呢。惠姨也不許她出門,說是反正崽子們都去上學了,就讓她補覺到下午再說。”

包小天垂下眼睛說道:“是我昨天連累她了。”

海月搖頭說道:“那倒沒有。師父說,小天哥就是太見外了。下次小天哥再覺得身體不舒服,可千萬別再自己忍著了。師父還挺會看病的。對了,你現在還是先去休息吧。我去買菜吧。”

包小天卻說道:“我已經沒事了,完全好了。倒是你因為我昨天也受累了吧,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說著,他便推著三輪車,很快離開了。

隻剩下海月留在院裏,一臉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