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月嫵要拉他起來, 他也不想在此處喧鬧,隨著去了前方宮門。
前後左右除了一個守門的裴喻,再無它人。
他隻覺得荒唐, 閉了閉眼,擠出一個笑來:“公主要有何話要和臣說嗎?”
“溫慎。”月嫵抱住他, “你在生我的氣, 對不對?”
他沒有推拒, 淡淡道:“事已至此,我還有何好生氣的?況且是我自己來晚了,怨不得誰。”
月嫵沒有回答,自顧自問:“不是的, 不是的,不是你來晚了。你在生我的氣,我卻不知曉你氣在哪處?你告訴我,我解釋好不好?”
“不必,公主與臣以後也不必再相見。”
“為何?你不喜歡我了嗎?”
溫慎脫口而出:“不喜歡了。”
月嫵怔怔看著他, 沉默許久, 才問:“為何不喜歡?”
“近來一直不太康健,後來發覺, 隻要看見公主便會咳嗽不止, 若不見,反倒會好一些,便決定,不喜歡了。”他長長呼出一口氣,看著宮牆之上灰禿的天空。
“若看見我, 你便會不舒服是嗎?”
“是。”
他回答得幹脆利落,月嫵幾乎還沒回過神, 眼淚就掉了下來,將他紅色的官服染深一塊兒。
“你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她緊緊盯著他,想從他眼中看出什麽來,可什麽也沒有,隻是一片平靜。
他毫不猶豫回答:“是。”
月嫵嘴角已開始顫粟,淚珠接連往下滾,仍舊不死心:“你要將我們過往的回憶全都忘了。”
“是。”
“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那樣了。”
“是。”
月嫵沉默,過了很久很久,有夜風吹來,她似乎清醒一些,最後問:“你不要我了。”
“是。”
“我要你親口說,不要我了。”月嫵咬住牙關,緊緊抓住他的衣袖,死死盯著他。
他緩緩垂下眼,靜靜看著她,淡漠道:“我不要你了。”
月嫵像是還未反應過來,三息後,淚如雨下,提著繁重精致的裙子跑了出去。
整個宮道之中,全是她頭上步搖撞擊的叮叮當當聲。
溫慎往前踉蹌幾步,看著那兩道往宮內追逐的身影,轉過身去,兩行清淚落下,一步一步往外走。
杜宇早在宮門口候著,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什麽也沒敢說,隻開了車門,等他進車後,便駕著馬車往府中走。
快到府門時,他忽然開口:“將房裏擺放的布匹首飾胭脂水粉全扔了。”
杜宇一愣,有些肉疼。那些東西可值不少錢,怎麽能全扔了。但他不是付同,不敢勸,隻能應是。
“我還有一些積蓄。”馬車進了門,他緩緩下車,往房中去,“我還有一些積蓄,分成三份。一份給溪行送去,用來將諶兒養至成年;一份給你和付同,還要勞你二人照顧老伯;還有一份送去蓮鄉馮家,用來辦義學,雖然不多,權當是我的一點心意。”
他說著,已將這些年攢下的微薄銀兩拿了出來,分成三份,裝在了三個荷包裏,交給杜宇。
杜宇直覺不對勁:“大人這是何意?”
“並未何意,你將銀錢收好便是,我要休息一會兒,你先出去吧。”
“是。”杜宇抱著荷包,一步三
回頭出了門。
人走後,溫慎並未動,看著桌麵許久,鋪平紙張,研墨書寫。
還是從前那種規規矩矩、四四方方的字體,他不緩不急寫了不到半頁,便將紙折好裝進信封,封好後收在抽屜中。
天黑得很快,他沒關窗,躺在小榻上,看著外麵落葉。
風太大,卷進一片枯葉飄飄****落在他臉上,遮住他的雙眸。
回首半生,才覺恍然,從前總以為當下便是最苦的日子了,想著往後再沒有這樣難熬的時刻,卻不想,一重關比一重關高,關關難過。
也許,不過便不難了。
進了深秋,一天便比一天冷起來。
京城比江陵還要冷上許多,冬日裏若不穿個大氅,抱個手爐是過不下去的。尤其是快到年末的最後一個月,雪下得比江陵大多了,一腳踩下去便是一個坑。
溫慎正好從宮中出來,看著街邊有幾個小孩在打雪仗,忍不住彎了唇。
“大人,要休年假了,不如去謝大人那兒過年?也好和小公子團聚。”
“不去了。”他說過一句,嗓中進了冷氣,又開始咳嗽起來。
杜宇未再問話,稍稍加快了些馬速,沒多久便進了門。
他抱著手爐往裏走,停在屋簷下,跺了跺靴上的雪,道:“我就不去溪行那了,你帶著老伯去吧,南邊暖和,也好過些。”
杜宇怔然:“我們如何能將大人獨自一人留在這兒?”
溫慎笑了笑:“公務繁忙,我不定何時才能忙完,再者到了過節那幾日,陛下也定會宴請群臣,即便你們在這兒,我也無法和你們一起過年。倒不如你們先去溪行那兒,待我忙完自己過去便行。”
杜宇有些為難。
“老伯年齡大了,受不了這樣冷的天,你送他先去就是。”
杜宇猶豫半晌,終是點了頭:“那我先送老伯去,而後再回來接大人。”
溫慎身上暖和了些,放下手爐,笑道:“你若是不嫌麻煩便折騰吧。”
見他臉上並無異色,杜宇稍稍放下心來,第二日送他進了宮後,便啟程送老伯去徐州。
杜宇走了,那人也不會尋來了,他一個人,終於可以在街道上四處走走了。
他在街邊買了一碗熱湯,恰好聽見有人在議論平陽公主和平陽駙馬,便問了攤主一句:“這是在議論什麽?”
攤主也好說話,直言不諱:“能有啥,還不是說平陽公主水性楊花……不過這也是我聽來的,你莫要胡亂傳啊……”
“平陽、公主和駙馬感情很好嗎?”他捧著那碗熱湯,放在唇邊,喝不下去了。
“從前那是相當好,駙馬心善,自從公主與駙馬在一塊兒後性子也收斂不少,兩人常常布粥行善,那叫一個郎情妾意。公主素愛荷花,有一年夏日,駙馬從郊外荷花池運回來一車荷花,將京中娘子羨慕得呀……隻可惜,公主驕縱慣了,不懂珍惜,非要鬧去什麽什麽官門口……”
他緩緩放下湯碗,又問:“聽說他們辦了紡織處,不知您是否知曉在何處?”
攤主指了指前麵:“喏,沿著這條路往前走。”
他道了聲謝,慢慢往前走去,沿著街道一路往前,臨近紡織處,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穿著粗布麻衣的小姑娘圍在一起背千字文。
再往前走一些,還能聽見紡輪搖動的哐哐聲。
這是他們的地方,他們並肩而立,會被一起寫進史書裏,或是講述他們開辟新路的正史,或是描寫他們旖旎情愛的野史。
而他,或許隻會成為他們感情中的一段汙點,為這一段綺麗情史增添幾分趣味,百年之後,淪為笑柄。
又下雪了,來時的腳印已被遮蓋住,再也看不見了。
連日的雪停了,屋簷上積雪消融,滴滴答答往下落,沒個停歇。
院中突然一陣慌亂,有侍女左衝右撞往室內跑,高喊道:“殿下,不好了!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月嫵正躺在美人榻上,她微微撐起身,懶懶道:“慌什麽,說清楚,是出什麽事了?”
侍女沒刹住,直直跪在地上,喘著粗氣道:“今日早朝有人彈劾溫大人勾結朔王意圖謀反,陛下震怒,現下已將溫大人關進大牢了!”
“什麽?!”月嫵猛然坐起身,蓋在身上的羊毛毯子滑落。她直起身來,喃喃自語,“不可能,溫慎他不會做這樣的事。”
怔愣一息,她彎身穿鞋,拿上大氅,快步往外走:“我要進宮!”
侍女在後頭追:“殿下,殿下!莫要前往!今早為溫大人說話的人全都被責罰了!陛下放言,此事未查明前,誰再敢為溫大人說話,便視作同謀。”
月嫵頓住,眉頭快要擰在一塊兒:“是誰彈劾的?”
“奴婢不清楚朝中官員,並未聽清楚。”
“你在哪兒聽的?”月嫵抓住她的肩,緊緊看著她。
侍女道:“奴婢早起采買時在宮西門附近聽見的。”
月嫵心下了然,快步出門,待上馬車時,她已思索清楚。
此事定是交由刑部調查了,她現下須得去刑部問明情況,知曉溫慎被關在何處,而後再去看看能不能去探望。
刑部有盧家的人,官職不高,但可以一問。
她進了刑部,便直朝盧家人尋去。
那人很是熱情,引她去角落裏小聲說話:“此事怪得很,陛下登基已快有九載,便是真要造反也不該在此時造。況且陛下寵幸溫大人,他何苦舍近求遠去謀反?殿下還是莫要摻和此事的好。”
“多謝小叔叔提醒,可溫慎是我舊交,我即便不為他說話,也要去見見他,小叔叔能幫我打探打探人被關在何處嗎?”
“既未在刑部大牢,定是關在宮中,怕人被毒害了,得不到什麽有用的信兒。”
“多謝。”月嫵與人道謝後,匆匆又往宮裏趕。
她記得侍女所言,亦知曉危險,可她不能不去為溫慎說話。即便是天底下的人都不信溫慎,她也信溫慎。
她身上有令牌,除了夜裏宵禁,隨時都能進宮。
此時,一進宮門,便奔向皇帝那兒去。
皇帝聽人通傳,便知她是來做什麽的,連頭也未抬一下,朝內侍道:“不用理她,讓她在外頭跪著,你叫兩個人去溫慎跟前溜一圈,將此事無意說與他聽。”
“是。”內侍緩緩退下,沒多大會兒又進來。
“可去說了?他有何反應?”
內侍抿了抿唇,道:“看著像是沒什麽反應。”
皇帝眉頭皺起,放下手中毛筆,吩咐:“那便不用去叫平陽起來了,叫她一直跪著。”
內侍張了張口,往後退了幾步,又停下。
皇帝瞥他一眼:“還有何事?”
“不若叫公主去勸勸?”
“噢,也是。待朕閱完這遝奏折,問過溫慎後,再叫平陽去勸。”
內侍看一眼那摞得老高的奏折,一陣語塞,退出內殿,往外殿去。
月嫵正跪在外殿門口,見他來,眼中有了一絲光:“舅舅可願見我了?”
內侍搖了搖頭:“殿下不如先回去,稍晚一些再來,這會兒風大,這樣跪下去,身子恐怕會出毛病。”
月嫵眼中黯淡下來,又跪回去,也搖頭:“陛下若不許我去見溫大人,我便一直不起。”
“您這是何苦呢?”內侍恨不得將兩人拉去一起,親自問個清楚,各自都在想些什麽,“那若是有消息了,臣再來與您通傳。”
“多謝大人。”月嫵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往裏縮了縮。
內侍看她一眼,歎息一聲,又往殿內去了。
午時皇帝稍吃了些東西,繼續批閱奏折,等那遝奏折批閱完,天已微微黑下來,他大手一揮,淡淡然:“天黑了,宮中歇息不便,叫平陽回去吧。”
內侍也很是無奈,出門婉言:“陛下心疼殿下,叫殿下先回去。”
月嫵搖頭:“我不回去。”
“您不回去歇息,陛下也要歇息了,您跪在這兒除了將自個兒膝蓋跪出毛病,不會有任何用處。”
話音剛落,殿內的燭火一盞接一盞地滅了。
月嫵一慌,爬起身來,踉蹌幾步,摔倒在門前,猛敲殿門,高聲喊:“舅舅!舅舅!求您讓我見見溫慎!我與他相識多年,敢以性命擔保,他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舅舅!求您!求您!”
暗下來的偏殿中,皇帝站在窗邊,低聲問:“你可聽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