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風動

太陽才剛出來, 又被雲層遮住。天色瞬間陰沉得像是要下雨。

風也刮得更大了,內院的銀杏樹葉像少年的頭發一樣,被風吹得亂七八糟。

仇野摸出幾枚暗青子朝院外的幾棵大樹扔去, 暗青子劃破疾風, 發出藍綠色的光,最後消失在樹叢中。

鋥——

暗青子與冷兵器相碰,發出清脆的聲響。聲響落地後,一群手持各式各樣兵器的人也輪番上陣。

他們都是江湖中的好手。

比如最先出手的這個馬臉漢子就是嶺南的“銀槍霸王”孫十三, 一杆霸王槍打遍嶺南無敵手。緊接著出手的是“南海鐵仙姑”、“蓬萊老怪”、“青麵書生”、“紅魔手”等一眾在江湖上數一數二的人。

隻不過他們都沒有自報家門, 甚至連話都沒有說, 便直接亮出武器攻擊。

因為他們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比試,而是為了殺人。殺一個在江湖上很有名的人。

如今操刀鬼身中焚心蠱已人盡皆知,在焚心蠱解除之前, 功力定是大不如前。

江湖上盯著他的人本就數不甚數, 更何況又有個叫陸公子的人出錢懸賞, 如此一來,想殺操刀鬼的人就更多了。

既能出名,又有錢拿, 沒人會放過這個名利雙收的好機會。

所以他們現在爭先恐後地,想要殺了眼前這個少年。

仇野默不作聲, 他沒問這些人的來意,隻是將手按在腰間的刀柄上。

江湖中的血路,都是殺出來的。人們常說一言不合刀劍相向,其實一言不發,也能刀劍相向。

這是一場沉默的鬥爭, 沒有人說話,隻有風聲, 刀劍聲,哀嚎聲,噴血聲,骨折聲……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已經暗淡了。烏雲密布的天空淅淅瀝瀝下起秋雨。

秋雨總是要比春雨冰冷的。

雨水劃過少年的臉,將他臉上的血跡衝刷幹淨。

他緩緩睜開眼,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他手裏還握著刀,刀深**進石磚地縫中,整個人的身體半跪在地上,因被刀支撐著而沒有倒下。但周圍的人都倒下了,橫七豎八的屍體躺在內院中,被雨水泡得發白。

仇野站起來將刀收回刀鞘。小腿處傳來一陣刺痛,原是一支羽箭刺穿了他的小腿,此刻正淌著血。

他沒管那支箭,一瘸一拐地走進屋,純黑的眼眸依舊平靜而冷漠。

終於找到那個箱子,仇野倒在箱子前,長舒口氣。

他用火折子點燃一支蠟燭。待蠟燭燃燒一會兒後,他將蠟油滴在地上,手捏著蠟燭將底部按進蠟油中,等蠟油凝固後,蠟燭便固定好了。

借著光,他從嘴裏吐出鑰匙,將木箱打開。木箱中裝著的是幾本書,上麵有寧熙的字跡。

仇野本想伸手去拿,可是他發現自己手上有血,太髒了,而那書本卻是潔白的。等他用雨水洗幹淨手,再反複擦幹後,才敢去碰那書。

書是寧熙寫的,上麵有她在各地的見聞錄。

仇野仔細閱讀了幾頁,頭便開始痛起來。他想起一些往事。

頭越來越痛,仇野閉上眼睛,用力按了按太陽穴。

他按到一根纖細的銀針。

渾身驟然一頓,等他用內力將銀針逼出來後,睜開眼,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他不由擰眉,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依舊毫無感覺。

他看不見了。

寧熙之前對他說過,“仇野,我在你的眼裏。從今往後,你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我都會看到。”

可是,他現在看不見了。

仇野背靠在木箱上,仰著頭,雨水順著脖子流下。少年的眼睛睜得很大,可是卻沒有絲毫高光,變得如死灰一般寂靜。

寧熙曾說,他有一雙極其漂亮的眼睛,也不知現在他的這雙眼睛還會不會被寧熙誇讚。

終於,少年閉上眼,手攥成拳頭,直到骨節泛白,發出哢哢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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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風吹動了屋簷下的驚鳥鈴,發出沉悶的低吟。

寧熙正在國公府的祠堂內抄書。無非是女子四書,《內訓》、《女誡》、《女論語傳》、《女範捷錄》。

——凡為女子,先學立身,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清則身潔,貞則身榮。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內外各處,男女異群。莫窺外壁,莫出外庭。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女非善淑,莫與相親。立身端正,方可為人。

寧熙從《女論語傳》的

第一節 “立身”開始抄,然後是“學作”、“學禮”、“早起”、“事父母”、“事舅姑”、“事夫”、“訓男女”、“營家”、“待客”、“和柔”、“守節”。

其實這些書她早已抄過幾十遍,不過,大概是抄的時候不認真,所以無論抄多少遍都記不住。

比如現在,她抄得就心不在焉。

雖然坐姿很端正,字也寫得很娟秀,連錯別字都沒有,但她的雙眸卻是無神的。她的思緒飄到了萬裏之外。

她想起江南的夏天,荷葉舒展開來,圓圓的荷葉擠在一堆,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然後她醉倒在烏篷船上,船就在江麵漂呀漂,船身擦過荷葉,朝著藕花深處遊去。

她還想起仇野,不知道仇野有沒有帶著他那把天下最快的雁翎刀到大漠去,有沒有交到很多好朋友,很多年後,在某個與友人對酒當歌的夜晚,會不會想起曾經還有個想踏遍江湖的女孩子跟他一起同行過。

是以,她筆下所寫很快就從《女論語傳》變成了自己的見聞錄,她每回想起一件往事就在紙上寫下來。

自上次被送回後,國公府的防守更加森嚴,她更是像個重刑犯似的被嚴加看守,一舉一動包括小解都有人監督。

除了做這些自娛自樂外,她還能做什麽呢?

可是,不好好抄書是會被責罰的。

“女郎,你在寫什麽?”

“沒,沒什麽。”寧熙用手拚命遮住字跡。

可是沒用,那幾個嬤嬤已經發現了,她們上前扯住宣紙頁角,沉聲道:“女郎,請您起來!”

她們說的話雖然客氣,但語氣卻比地牢的獄史還要嚴酷。

很快,宣紙的一角就被撕碎了,寧熙靈魂的一角也被撕碎了。

聽到撕裂的聲音,寧熙的身體軟下來,她被人拉開,一雙眼木然地看著自己寫下的一字一句被撕成碎片,最後被揉成一團,丟進廢簍。這簡直比撕她的肉還要令她痛苦。

門吱呀一聲打開,邁進一隻貴婦的玉履。

冷如梅朝幾個嬤嬤一抬手,那幾個嬤嬤便很有眼見地退出祠堂外。

失去支撐,寧熙踉蹌幾步才站穩。

“母親。”她低著頭行禮。

“蔻兒,你很憤怒嗎?”冷如梅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秋雨。

“蔻兒不敢。”

冷如梅看著眼前的女兒,她取出一張邊角繡著精致蘇繡的手絹,輕輕地將寧熙眼角的淚拭去。

等寧熙終於抬頭,用氤氳著水汽的杏核眼望向她時,她才緩緩道:“憤怒也沒有用,你掙脫不掉,隻會覺得痛苦。”

說到這裏,她的聲音越來越急促高昂。

“你以為的江湖,又比後宅好到哪裏去呢?那裏的人一樣虛偽迂腐,他們可以為了利益出賣朋友,愛人,甚至親人。可以看似大義凜然,實際喪盡天良。他們很多人刀尖舔血,吃不飽也穿不暖,可以為了一粒米殺人越貨。那裏雖然比這後宅要大一些,但紛爭也要更多一些。你若出去了,很多時候也會像如今這般身不由己。”

冷如梅忽然發現自己說得太激動,失了作為國公府夫人的風度,也失去了作為一個母親的威嚴。

她閉上眼睛,等再睜開時,眸中已有水色。

“我倒寧願你從來沒出去過,眼裏隻有後宅的四方天地。這樣你看得不夠遠,高牆便擋不住你的眼睛,你就不會覺得無能為力。”

她的聲音變輕了,像是失了力氣。

可她依舊那樣冷傲,話說完便一聲不吭地走了,根本沒留下與女兒交談的時間。

寧熙呆呆地看著母親的背影在祠堂門外,直到嬤嬤們圍上來對她說,“女郎,該溫習了。”她才緩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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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還在下,寒風料峭。樹葉已經掉了個幹淨,樹枝在幾日內變得光禿禿的。

回春堂內卻很溫馨,燕青青笑著將一盤熱氣騰騰的地鍋雞端上桌。

柳清風正準備動筷子,他就好這一口地鍋雞。可正當他準備將一塊雞肉塞進嘴裏時,門卻吱呀一聲開了。

兩人同時向門外看去。燕青青的笑容僵在臉上,而柳清風筷子上的雞肉掉在了桌子上。

門外站著位黑衣少年。少年眼睛上蒙著條黑布,他渾身都被秋雨淋濕了,雨水順著發尖和衣擺滴落。

他的黑發雖然不再高高束起,而是半披在背後,但他的背卻仍舊挺得很直。整個人鋒利得像是把剛出鞘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