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行動
凜冬已至, 冷風如刀。當屋簷下的燈籠染上霜雪,燭光便微弱了。
寧熙坐在台階上看院內的一樹紅梅。
這個冬季過後,來年開春三月, 她就會嫁進東宮。
大雪壓紅梅, 紅梅豔如血。
寧熙已經坐在台階上看了很久的梅花。春桃站在她身後,神色擔憂。
一陣風吹過,樹上的積雪簌簌落下。
這時,寧熙垂下頭, 將臉埋進毛茸茸的白色圍脖中, 悶悶地問:“春桃, 你猜這樹上有多少朵梅花?”
“回女郎,奴婢不知。”
“一共是七十二朵,其中五片花瓣的有五十九朵, 四片花瓣的九朵, 三片花瓣的四朵。”
“女郎……”春桃喃喃喚她。
一個人要是去數梅花有多少朵, 那該得有多寂寞?
寧熙回頭朝春桃擠了擠眼,“你是不是擔心壞了?害怕我變成傻子?”
春桃心底一驚,見女郎在微笑才舒口氣, “您嚇死奴婢啦!”
她連忙小步走過去,“您坐太久了, 用不用奴婢扶您起來?”
“不用,我自己起來。”
寧熙慢慢朝屋簷外走去,還在下雪。春桃小步跟上去撐傘。
寧熙凝望著梅花,喃喃道:“我隻是太無聊了……進宮後肯定更無聊,我總得找點讓自己開心的事來做。”
“比如說數梅花?這也很無聊啊。”
寧熙看她一眼, “比如說帶個多嘴的小侍女陪我進宮說說話。”
春桃噘起小嘴,“奴婢知錯了。”
其實她也沒多想進宮, 至少她作為一個小侍女,在府裏待著絕對比宮裏自由多了。
宮裏的規矩多如牛毛,這些日子,不僅女郎要學,她這個要跟著女郎進宮的貼身侍女也要學。
除此之外,她還要學著怎麽跟其他娘娘身邊的宮女交流,總不能因她而丟了女郎的麵子。
而且據說宮裏的太監都尖酸刻薄,難對付得很,一想到這些,春桃簡直一個頭兩個大。
寧熙脫掉鬥篷遞給春桃,“幫我拿著。”
春桃眨了眨眼,“女郎,您這是做什麽?外邊還在下雪呢!奴婢幫您係上。”
寧熙搖搖頭,“我要跳舞。”
“跳、跳舞?”
“對呀,跳舞,說不定我以後待在冷冷清清的皇宮裏也會經常跳舞。跳給我自己,也跳給你還有其他小宮女看。”
說話間,寧熙已經開始跳了。
少女穿著鵝黃色琵琶袖上襖,豆綠色滾金邊下裙。冬日的衣裳厚,少女穿著跳舞卻依舊輕盈得像隻蝴蝶。
夜更深,風更寒,雪花也開得更大。
鵝毛大雪和花瓣一起落在少女的肩上,頭發上。少女神色恬淡,宛若神明降世。
落花蓋著雪,雪又蓋著落花,一層一層,聖潔的雪與頹靡的花重疊在一起。
春桃呆呆地站在一旁,她看著寧熙跳舞,不由覺得鼻頭一酸,然後破涕為笑。
因為她看懂了女郎的舞姿,女郎的唇角掛著淺淺的微笑。
女郎是全天下最好的女郎。
她跟著女郎進宮,也是要好好過日子的,她會和女郎一樣,不怨天尤人,也不鬱鬱寡歡。正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寧熙跳的是幽雲十八拍,隻不過這次她傳遞的不是消息,而是自己的心情。
舞步先是緩慢的,她整個人的氣質也是落寞的。
但很快,一陣風吹來,雪與花瓣簌簌落下。
她的舞步變得雀躍起來,抬腿時,裙擺勾出一彎金邊,讓這雪夜裏多出一弧彎月。
她在仇野那裏還有一雙眼睛,仇野所見到的雪山大漠,荒原星辰,她都會看到。
隻不過是身體被困住了,一想到仇野,她的心就還是自由的。
她的心會隨著春日裏吹過皇城的第一縷風,飄到很遠的地方去。
待在宮裏鬱鬱寡歡肯定會短命,她還那麽年輕,才不要早死。
所以她以後該吃吃,該喝喝,無聊了就跟春桃在地磚上跳房子,或者用筆把之前的遊記再默一遍,默著默著,她興許還能編出些新故事。
同一時刻,同一個雪夜,不同的梅樹下,仇野在練刀。
他的眼睛現在還不能見一絲光,所以即使在黑夜,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上也蒙著黑布條。
少年仍舊一襲黑衣勁裝,當他手持長刀轉身橫掃時,衣擺和他高束的馬尾同時散開。而後刀尖觸地,揚起流星一般的飛雪。
雪還在下。
子時,兩人不約而同停下,呼出長長一串熱氣。
他們用手背處的衣袖擦擦額上的汗,然後同時望向漆黑的穹蒼。
心裏想著,此時此刻,穹蒼的另一頭,是不是也有人在一直凝望呢?
--
早春三月,小雨潤如酥。
上京城郊的一條暗巷裏,郭瘸子早早地就起來經營起他的小酒肆。
他家的酒肆偏僻,店內陳設也簡單樸素,是個一角白酒隻賣一文錢的小店。
平常來店裏的人不多,都是些異鄉趕路的人。異鄉人聚在一起,總歸有很話要說。郭瘸子不嫌他們吵鬧,他們也不嫌郭瘸子的酒肆破舊。
郭瘸子人如其名,他是個瘸子,每天在酒肆裏杵著拐杖給人上酒。
其實在不久,郭瘸子還不叫郭瘸子,他不僅不是個瘸子,而且還在江湖上有名過一段時間。不過現在,他寧肯自己永遠是這條暗巷裏的郭瘸子。
郭瘸子是個老江湖,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不遠處的那個少年並不簡單。
潤如酥的小雨越下越大,黑衣少年沒穿蓑衣,隻是戴著一個鬥笠。帽簷壓得很低,看不清他的臉。
但他的背卻挺得很直,即使衣裳被打濕了也不在意,像是一把出鞘的刀行走在細雨中。
按理來說,帽簷壓這麽低又不低頭看路,下雨天地滑,會很容易摔跤。可這少年卻走得很從容。
郭瘸子曾經在很多武功高強的殺手身上見到過這種氣質。藏在黑暗裏絕對不會被發現,但隻要一站在光下就會被人輕易顯露出不同。
少年一進酒肆,酒肆中就安靜下來。隻因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殺氣太過駭人。
莫非說他此行本就是去殺人的?
總之,現在酒肆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少年身上。或是好奇,或是驚懼。他們都在等著少年將鬥笠摘去。
少年並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他在一個偏僻的角落坐下後,便取下鬥笠,露出一張清俊的臉,和一雙被黑布蒙著的眼睛。
看清麵容,郭瘸子心中一滯。這個年輕人他認得。
眾人果然驚訝萬分,好好的一個少年郎,竟然是個瞎子。
他們都以為瞎子看不見,所以都盯著瞎子看個沒完。
有些人露出同情的神色,有些人則開始高高在上地暗暗嘲諷。
郭瘸子默不作聲,他拄著拐杖走過去,隻看了一眼少年蒙眼的黑布就把視線挪開了。
然後像對待一個正常人那樣問道:“請問,您要喝點什麽?”
“要二角酒,”少年清清冷冷地說,“再要一碟剝好的炒花生。”
炒花生端上來了,仇野隨意抓起幾顆朝那堆人的腦門上砸去。
咚咚咚,五顆花生在五個人腦門上分別砸出宮商角徵羽五個音階。
五個人捂著腦門哀嚎著朝那少年看時,少年正自顧自地喝著酒,好像方才的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五個人也發現了這年輕人的古怪,雖然眼睛瞎了,但因為內力深厚,所以他的耳朵不僅能聽見,還能“看見”。
若是他們方才再過分些,那少年估計會用花生在他們腦門上敲一首曲子。是以,他們決定避讓。
雨還在下,稀裏嘩啦。
這五人也嘰裏呱啦談論著近期發生過以及即將要發生的事。
“欸,你聽說了麽?操刀鬼被人做掉了,最近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
“真假?誰要是有那能耐殺了他,早就名震四海了!為何我遲遲沒聽到消息?”
“那是你消息太閉塞,這都是去年孟秋時發生的事了。”
“據說操刀鬼不是一個人殺的,而是一群人殺的,而且兩敗俱傷。屍體堆在亂葬崗燒了三天三夜都沒燒完。”
他們說著,都不約而同地搓了搓雞皮疙瘩。
這時,郭瘸子瞧了眼坐在角落裏安靜喝酒的少年。
少年似乎發現他在瞧自己,或者說,察覺到他已經發現自己的身份。
所以少年捏著一顆花生在指腹間來回搓撚著,威脅地“看”向郭瘸子。
郭瘸子當然明白,少年若是在這花生裏注足內力,這顆小小的花生就能從他郭瘸子的腦門開始,橫穿整個腦袋。
郭瘸子早已不再關心江湖中事,所以很快便裝做什麽都不知道地撤回目光。
這是一種默契,你不揭穿我,我也不會揭穿你。
仇野將花生丟進嘴裏。
那五個人似乎有討論不完的話題,現在又談起太子妃的事。
“七日後太子娶正妻,喜轎穿過朱雀大街,從中宮抬進去,那是何等的氣派!”
“而且我聽說,他們為了不讓圍觀的人湊得太近,喜轎周圍都設有影衛。”
“不僅如此,還會有專門的太監朝外撒錢。你說,我要是去得早一點,找個好位置,能不能從那撒出來的錢裏,多撿幾枚銀角子?”
“……”
雨還在下,但是下得小了。
仇野將杯中酒一口飲盡,然後快步走出酒肆。
他走進一家道館,道館裏燃著嫋嫋青煙,青煙後坐著一個人。二皇子夔王。
那個時候,陸知弈本來想利用仇野殺了夔王,但仇野並沒有受陸知弈利用,反而將計就計,讓夔王“死了”。
“死了”的夔王可以在暗中養兵蓄銳,若是再出現,總能給人無可預料的重擊。
現在,時機已到。
二人對弈,夔王落下一白子,“我還以為你眼睛瞎了便不會再來找我。”
仇野冷然道:“你以為瞎子都是過不好的?”
“倒也不是,隻不過,你接受得太快,甚至還有閑情逸致靠聽聲與我下棋,讓我有些驚訝。”
仇野總是很冷靜,他會平靜地接受任何突發狀況。如何發生的事讓他不愉快,那就處理。
除了那件事……
但他必須忍住衝動,鬼知道這些日子聽不到她的聲音令他有多煎熬。
他落下一顆黑子,“眼睛是瞎了,但心還沒瞎,況且,又不是治不好。”
他還能聽到雨聲,聞到花香,心裏裝著情人,還有未達成的目標,總比之前做為一把被人驅使的刀好。
夔王笑起來,“大多數人在治療的時間裏總是疑神疑鬼,害怕自己治不好。你要是真瞎了,又治不好,她也會難過。”
“她確實會難過,但不會一直難過,我也不會。”仇野說著落下一顆黑子,“吃。”
勝負已定。
可以開始行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