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醋魚

落日西斜。

仇野在夕陽下, 夕陽下隻有他一人。

一人,一刀,他緊緊地握著刀柄朝晚霞消失的地方走去。

一個孤獨的刀客正是如此。

他其實有些漫無目的, 他不記得很多事, 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之前聽那個女孩子喊過他的名字,仇野,那他就姑且認為自己是仇野吧。

女孩子的聲音宛若銀鈴般清脆,念他名字時, 咬字清晰又好聽。

仇野沒來由地懷念起來。

可是, 明明要走的是他, 現在他真的走了,卻又在半路後悔。

難道要回去不成嗎?當然不能!

他應該是很能忍受孤獨的才對。身邊沒有那個嘰嘰喳喳的女孩子說話,該得有多清淨!

是以, 仇野將刀柄握得更緊, 走路的步子也邁得更快。

很顯然, 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因為離開那個女孩子而變得越發煩躁。

天色已完全變暗,最後一絲晚霞也在山頭消失殆盡,身著黑衣的少年徹底隱匿在無邊無盡的黑暗中, 唯有一雙眼燦若繁星。

夕陽已落山,現在他又該何去何從呢?

遠處有火光, 馬蹄聲和呼救聲交相起伏。

仇野朝火光走去,他喜歡亮堂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那個女孩子的笑容也是亮堂的……

好煩,頭好痛。

他隻好晃晃腦袋,企圖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晃出去。

這個火光喧天的地方是一個正在被山匪洗劫的村莊, 他們騎著馬拿著火把,一路打家劫舍。霎時間, 村莊內婦孺的哭聲,漢子的慘叫聲,馬蹄聲,山匪的嬉笑聲,響成一片。

仇野站在村莊口,手按著刀柄。

興許是因為少年的眸中全無恐懼的神色,所以在這幫山匪眼裏,這個突然闖入的少年顯得尤為囂張。

一個眼睛上有刀疤的人扛著鬼頭刀吼道:“白臉小子,我勸你別多管閑事。”

多管閑事?

仇野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了,他想起一些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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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他還在杭州府,而且不是一個人,他身邊還跟著個,紮著雙丫髻,頭戴金鈴鐺的少女,名字叫寧熙。

大半夜,客棧的房門被一陣蠻力敲打,仇野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對青年男女,還有垂著頭連話都不敢說的寧熙。

仇野拉過寧熙的胳膊將她護在身後,再不分青紅皂白地冷冷瞧青年男女一眼。

“怎麽了?”少年語氣含冰。

“你就是她的兄長?”男人問。

兄長?她對外稱呼他為兄長麽?是又闖什麽禍了?

仇野扭頭去看寧熙,可寧熙的額頭卻貼在他的後背上,他轉身,寧熙也邁著小碎步往旁邊移動一段距離,似乎並不願意讓他瞧見臉。

對此,仇野什麽也沒說,俊秀的臉上依舊一副平靜冷漠的表情。他再次看向青年男女,點頭稱,“是。”。

女人像是憋了一肚子氣,將男人推到一邊,上前就想將寧熙從仇野身後揪出來。奈何少年身高體闊,寧熙躲在他身後,旁人怎麽揪都就不出來。

女人最後隻能放棄,“既然你兄長在這裏,那我就明說了。你雖是好心,但好心卻辦了錯事,你自己跟你兄長解釋吧!”

男人按著女人的肩膀安撫,看向少年,奇怪地問:“你們真是兄妹?”

仇野的麵色陰沉得快要結冰,“與你何幹?”

他向來話不多,更不要說與旁人多說一句話了。

男人看出少年麵色不善,便隻好打著哈哈道:“有些東西,該懂的還是得懂,不然日後得添不少麻煩。”

他莫名其妙來上這樣一句話,便攬著女人的肩膀離開了。

這時,一直躲在仇野背後的寧熙探出一隻腦袋,衝那對青年男女的背影喊:“對不起。”

男人手舉過頭頂揮了揮,“行啦,不必再致歉。”

黃昏,夕陽還未落山。西湖岸,楊柳邊。

醉香苑是開在西湖旁的一家酒樓,東麵便臨著西湖的柔水,三尺高的紅漆雕花木欄將酒樓和西湖分開。

欄杆旁是酒樓的雅間,雅間裏擺一張洗得發亮的紅木八仙桌。

桌上放著幾碟菜,宋嫂魚、龍井蝦仁、東坡肉。桌邊還放著四角酒,因為花雕太能醉人,寧熙覺得辣喉,所以酒壺裏裝的是甜絲絲的米酒。

宋嫂魚也就是西湖醋魚。魚不僅要活殺清蒸,而且重量須得控製在一斤二兩,還得在殺之前先餓養幾天,除去土腥味,這樣在蒸熟澆料之後,才會肉質鮮美,回味無窮。

醋魚上桌時還冒著騰騰熱氣,仇野先動筷,他將一塊去掉骨刺的魚肉夾進寧熙碗裏,清清冷冷地說,“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吃醋魚麽?”

上京即便有醋魚,也不會做得像本地一樣正宗。寧熙用筷子輕輕戳了戳白白嫩嫩的魚肉,再放入口中。果然入口即化。少女眼睛瞬間亮起來。

仇野還在給她夾菜,寧熙將龍井蝦仁一顆接一顆塞進嘴裏,塞得滿滿當當。

她鼓著腮幫子抬眼去瞧仇野,口齒含糊地問:“你就不問問,我今天去惹了什麽麻煩?”

“不用問,你想說自然會說。”

“哦,好罷。”寧熙手肘撐在桌上,捧著臉望向西湖。

楊柳依依,西湖在夕陽下浮光躍金。晚風拂麵,寧熙額前的碎發被吹飛,係在發帶上的金鈴鐺也清脆作響。

她忽然轉頭看仇野,正經地問:“你知道山東有個叫梁山的地方麽?”

難得見她這麽正經,仇野給她倒了一杯米酒,點點頭,“知道。”

“在前朝沒有招安之前,梁山上住著一百零八位好漢。”寧熙說起這一百零百位好漢時,神情那叫一個向往。

少年純黑的眸子望向她,似是在等待她接著往下說。

“據說他們上梁山時還要簽個叫‘投名狀’的東西,你們殺手也簽嗎?”

仇野搖搖頭。

聞言,寧熙小聲嘀咕,“那也正常,畢竟是前朝的事。”

“所以,你要上梁山?”少年嘴角微微上揚,望向寧熙的眸中滿含笑意。

“怎麽可能!我隻是在將他們‘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精神發揚光大。”

“哦?”

寧熙拍拍桌,“不許笑,我很嚴肅的!”

“好。”仇野不笑了,霧蒙蒙的黑眼睛望向寧熙,“你向那對……嗯,夫妻,吼了麽?”

“夫妻?他們是夫妻麽?”寧熙絞著頭發,但她也懶得想那麽多了,直接進入正題,“我當然沒對他們一聲吼,我還是很有禮貌的。”

她飲下一杯米酒接著說,“昨夜,我下樓打水——我們不是在三樓麽?他們在二樓。下樓時,我聽到有女人在哭,那女人哭得可慘了,一抽一抽的。”

她一邊說一邊比劃,“然後我就回房拿起了你給我的那把沒開刃的劍,雖然沒開刃,但外形看上去還是像那麽回事兒,嚇唬嚇唬人絕對沒問題!接著,我尋聲望去,發現那哭聲就是從一道虛掩的門內傳來的!”

“嘿,你猜怎麽著?”說得累了,寧熙又飲一口米酒,想著接下來正要說到精彩之處,索性就坐到對麵去,跟仇野挨著。

仇野神情有些凝重,“然後呢?”

寧熙壓根沒注意到,依舊眉飛色舞地訴說起她的英勇事跡。

“我斷定那個女人肯定是被欺負了,若不是挨了別人的拳頭,肯定都哭不出那麽慘的聲音。於是我就像大俠一樣,一腳將門踢開。

心想著,要是那個打人的家夥走了,我就安慰安慰她,要是打人的家夥還在,我就用劍把那人嚇跑。結果那人果然沒走!打人的是個男人,他正把那姐姐抵在牆上咬人家耳朵呢。”

“咳咳……”仇野被酒嗆到,悶悶道,“你還是別說了。”

“不行,還沒說到精彩處呢,我一定要說。”寧熙連忙過去給他拍拍背,“你可千萬別再喝酒了,不然我怕你又被嗆到。”

仇野:“寧熙。”

“誒,別打岔!你說,耳朵能是用來咬的嗎?太殘忍,太惡毒了,這要不是我及時趕到,那姐姐的耳朵就要被咬下來了!那得多痛啊!”

“……”仇野的視線飄忽到少女小巧的耳朵上,但隻一瞬間,便將視線移開,就像被灼燒到眼睛似的。

少女依舊**滿滿,“然後,我就拿著劍,指著男人質問,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麽能欺負人呢?你要是被狗咬一口,肯定會痛得罵娘,可是這位姐姐有修養,被狗咬了也隻是痛得哭而已。

我進去的時候,他都還沒注意到我,直到我說話的時候,他們才匆忙分開。可奇怪的是,他們居然比我這個義憤填膺的人還要憤怒,兩個人一起罵我有病,罵我多管閑事。

這我能忍嗎?當即就反駁了。這世上人真奇怪,居然還有人心甘情願讓人咬的。可惜他們是兩個人,我是一個人,一張嘴能罵過兩張嘴嗎?於是我就說,找我兄長說理去。

然後我就帶他們找到了你,結果他們見了你,什麽都沒說。當時,我心裏想著,這件事確實是我多管閑事,所以才向他們道歉。路見不平一聲吼,也不能什麽都吼。”

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寧熙早就口幹舌燥了。幸好話一說完仇野就遞來一杯茶,茶水清涼又解渴。

仇野按著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寧熙,答應我一件事好麽?”

“你說。”

“以後若是想再路見不平一聲吼,得跟我一起。”

寧熙點點頭,“肯定啊,我當時就是想著,天色太晚,你肯定睡了嘛。”

門吱呀一聲關上,寧熙目送前來上菜的店小二離去,湊到仇野旁邊小聲問:“剛才那個上菜的人在這裏停了好久,直到我把那件事說完才走。他是不是也覺得我說的那件事既精彩又離譜?”

仇野:“……也可能是覺得你長得好看。”

寧熙眨眨眼睛,“那你覺得我好看麽?”

仇野耳根一熱,給她碗裏夾了一顆龍井蝦仁,“還是趕緊吃飯吧,不然涼了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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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夜已深,仇野瞧著此處被火焚燒的村莊,以及一群凶神惡煞的山匪。

他忽然想起那個女孩子笑著說“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的神色。女孩子笑的時候,鼻子會先皺起來。

是以,少年蒼白的手緩緩握住刀柄。

他當然沒有“一聲吼”,他甚至沒有說話。

他迅速拔刀,如魅影般衝入匪群中一陣亂殺,長刀在月華與火光下,冷得教人膽寒。

少年的速度實在太快,山匪最初都沒反應過來,等他們如夢初醒時,已經被抹了脖子。

他們有些人在看到一道淡淡的刀光後倒地不起,有的丟盔棄甲地倉皇逃離。

很快,蒼涼的月光下,隻有一位黑衣少年刀客孑然而立。

眾人癡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想上前感謝這位少年刀客,可少年渾身散發出的冷意又讓人望而卻步。

這時,一對大難不死的青年夫妻在火光中不顧旁人地親吻著,他們一邊親吻一邊流淚,像極了一對苦命鴛鴦。

仇野走過去,仔細盯著兩人瞧了許久。大概兩人親了多久,仇野就盯著他們看了多久,看上去像是在認人的樣子。

不過,這種情況,貌似不是該認人的時候……

一般來說,沒有人會盯著一對忘我親吻的鴛鴦看。兩人被盯得受不了了,忽的就害臊起來,推開對方,恨恨扭頭瞪少年。

可一看清少年的容顏,他們就呆住了,這不是……那個誰嗎?!

他們想起之前被跟在這個少年身邊的少女打斷過,不由在心裏罵道,真是好一對臥龍鳳雛!

果不其然,少年神色冷淡地看他們一眼,問道:“我是不是之前見過你們?”

青年男子有些汗顏,既然被認出來了,他也隻得說,“是啊,咱們有過點小誤會。那個女孩子沒跟你一起麽?”

“哪個?”

“就是那個頭上有四顆金鈴鐺的女孩子,你娘子,這回夠清楚了吧!”

“我……娘子?”

“嗐,雖然你們以兄妹相稱,但該懂的,我都懂。”青年男子笑著說,“很多私奔的情人都會以兄妹相稱,這我很熟悉。”

“原來真是這樣,她真是我娘子。”仇野喃喃道。

“你們鬧別扭了?”青年女子問。

仇野緊緊閉著唇,沒說話。

“那可得好好哄哄。”青年女子接著說,她進屋去取出一袋蜜桃,遞給少年,“喏,你也算是咱們村的救命恩人,這袋蜜桃你拿回去給你娘子吃,她肯定會喜歡。”

仇野皺著眉,沒接。他的頭又開始痛了。

青年女子還在催促,“少俠,你就拿著吧,你難道想她一直生你的氣?”

仇野隻好接過蜜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