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夫妻

仇野回到馬車上時, 寧熙還在熟睡中。

穴道已自然解開,女孩子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她像是做了什麽不好的夢,濃密的長睫在昏暗的車廂中輕輕顫抖。

仇野又多點燃一盞燈, 車廂裏才終於亮堂起來。

少女的容顏在燭火下清晰可見。他細細地觀察著少女流暢的輪廓, 好像怎麽看都看不夠。

這便是他的妻子了,仇野心想,從今往後,漫長的餘生, 他都會與她共度。

他們會同桌吃飯, 同榻而眠, 病中互相照顧。春日同車賞花,夏夜共撲流螢,在秋風下登高山, 隆冬臘月於湖心亭看雪。

然後, 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日子一天天一年年過去,他會看著她的青絲一根一根變成白發, 她也會笑他又掉了一顆牙。

再往後,他們都死了, 屍體也一定會放在一口棺材,埋入黃土。屍骨慢慢腐爛,他們的骨血亦會混在一起。若百年千年後,他們很不幸被人挖出來,人們隻會看到兩具緊緊相擁的白骨。

這便是夫妻。

少年冷漠的目光不由變得溫柔起來, 純黑的眼眸中,塞滿了少女熟睡的臉。

他忍不住伸手輕輕撫上少女的臉龐, 指腹從飽滿的臉頰上滑過,最後停在少女被他咬破還未愈合的嘴唇上反複摩挲。

事到如今,好像什麽都能夠解釋清楚。

為什麽他看到寧熙時煩躁的心會變得平靜,為什麽在被寧熙吻上時身體會戰栗,為什麽在離開她後又會莫名其妙地瘋狂想她。

原來她是他的妻子,他熱忱地喜歡著她,這便是原因。

他居然把這樣重要的事給忘了。忘記他們什麽時候定終身,什麽時候拜天地,入洞房。

竟然一點細節都想不起來,真是罪該萬死。

幸好,他的心還會分辨,在見到寧熙的時候,心跳總會快些。

頭又開始痛了,一些記憶的碎片從腦海中閃過。他看見寧熙拿著糖葫蘆蹦蹦跳跳朝他跑來,笑靨如花。

恨不得頭再痛些才好,這樣他或許能想起他們拜天地的場景。

寧熙此刻微微蹙了蹙眉,仇野便俯身,柔軟的嘴唇吻在少女的眉心上。

接著是眼睛,臉頰,鼻尖,最後落到嘴唇上。他頗有些後悔地輕輕舔舐著少女被咬破的唇角,希望這樣能稍稍安撫這個容易炸毛的女孩子。

當時寧熙吻上來的時候,他身體一僵,隨即是輕輕戰栗。這對他來說,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所以他才用牙齒咬了回去。

沒想到,這些隻不過是身體的記憶。他雖然忘記了好多事,但身體依舊記得喜歡她的感覺。

寧熙感覺到臉上有個濕軟溫熱的東西在啄來啄去,最後竟然落在她的嘴唇上輾轉反複。

她被吻醒了。

不過她剛睡醒,並沒有想到是仇野,還以為是有小動物翻進馬車車廂裏覓食。

若這是一匹狼,那她就完蛋了!

是以,她猛然睜眼,將俯在她身上的物什推開,雙手抱膝,腦袋也埋進膝蓋裏,縮在一旁。

直到聽到熟悉的聲音沙啞地喚了她一聲“寧熙”後,才恍然大悟地抬起小腦袋。

少年靜靜地凝望著她,純黑的眼眸似是蒙上一層霧氣。

寧熙有些窘,她連忙撫平襦裙上的褶皺,端正好姿態,微微仰起下巴,十分不滿地問:“你不是要走麽?怎的又回來了?”

仇野吐出一口氣,慢條斯理道:“夫妻吵架,床頭吵架床尾和,所以我回來了。”

等等,等等,寧熙驚訝地張著嘴,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他這是,又撞著腦袋了?

“你都想起些什麽?”寧熙試探著問。

“想起你是我的娘子。”

寧熙:“我雖然是這麽對你說過……”

“娘子。”少年輕輕喚她,十分坦然,千分認真,萬分欣喜。

反倒是寧熙被這一聲聲清冷中飽含柔情的“娘子”喊得有些不自在。畢竟,她當時是在情急之下胡謅的。

寧熙很好奇,仇野說,是他想起來他們是夫妻,而不是相信了她的話而認為他們是夫妻。所以,仇野到底想起來些什麽?

事到如今,寧熙騎虎難下,隻能硬著頭皮回應,“夫、夫君?”

“嗯。”少年笑著應道,看向她的眼神,可謂是深情款款。

寧熙心裏一咯噔。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

仇野看她的眼神一向很克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深如潭水,寒若冰川,隻有笑起來時才會微微融化。

可現在,仇野卻毫不保留,毫不掩飾地看著她,那雙眼哪裏還深如潭水,寒若冰川?分明柔情似水!

被這樣看著,寧熙不由得臉紅起來。

她喜歡慕姑姑,喜歡小婉,喜歡哥哥,也喜歡仇野。可是,不管是慕姑姑還是小婉和哥哥,都不會用這種眼神看她,這眼神跟要吃了她似的,更不要說,一直吻她,直到把她吻醒了都還不夠。

在她還小的時候,慕姑姑會笑著親親她的小臉,說咱們蔻兒是世上最乖的囡囡——隻有慕姑姑會喊她囡囡。然而慕姑姑也隻會親她的臉,親一下就夠了,而且那是她三四歲時才會發生的事。

可她現在都快十六歲了,在這個年紀還會親她的,隻有仇野一個。

“其實我還是比較喜歡叫你寧熙,寧——熙——”仇野說。

他就這樣,如同捧出一顆真心般,準確清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這個名字比世間最稀有的珍寶還要珍貴。

“我也更喜歡你喊我的名字,仇野。”他接著說。

“那你不喜歡我喊你夫君?”寧熙噘嘴道。

仇野搖搖頭,“喜歡,不管你喊我夫君還是喊我名字,我都會應。”

“還是叫你仇野吧,我也更喜歡喊你的名字。”寧熙悶悶道,她現在一點都不敢去看仇野的眼睛。

他們明明沒有拜堂成過親,卻要互相稱呼娘子夫君。反正,寧熙嘴裏喊夫君的時候,心裏挺心虛的。也不知仇野恢複記憶後,會怎麽看待這件事。哎,扯謊扯大了。

“寧熙?”仇野喊她。

“啊,我在。”寧熙慢慢回過神。

仇野靠過來似乎想要抱她,她卻往旁邊一躲,不讓仇野抱。

仇野撲了個空,“還在生氣麽?”

寧熙將臉別向一邊,悶悶道:“你剛才又捆我手,又點我穴,我能不生氣麽?”

“對不起,”仇野這回倒是一點傲氣都沒有,直接道歉,然後將繩子遞到寧熙手裏,“要不,你也捆回來?”

寧熙將繩子丟掉,指著自己腦袋說,“我又沒撞壞腦子,為什麽要做撞壞腦子的事?”

這話逗得少年低低笑起來,“那你吃桃子麽?”

他說著從布袋裏取出一顆又大又粉嫩的蜜桃,取出小刀,三下五除二削幹淨皮,又把蜜桃削成一個小兔子模樣遞到寧熙麵前。

少年笑道,露出好看的犬齒,“喏,你聽。”

看到少年的笑容,寧熙瞬間呆了,在她的印象中,仇野即便是笑也會笑得很含蓄。就像是消融的冰川也會帶著冷意一般。

可現在,他笑得像是打馬過長街,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是不是因為失憶的緣故?

失去那些痛苦扭曲的記憶,反而變得明媚。或許仇野本就該是明媚的,隻不過暫時被黑暗籠罩了……

寧熙精神有些恍惚,“聽什麽?”

“小兔子在跟你說話。”

“它說什麽了?”

“它說,快點吃掉我,以及,你的夫君知道錯了,忘記那麽重要的事是他的不對,你快原諒他吧。”

少年將削成玉兔的蜜桃放在她唇邊,滿眼期待地凝望著她。

寧熙抿唇,忽然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該高興。

她不知道失憶對仇野來說是好還是壞。雖然仇野現在不記得很多事,但依舊在她身邊,甚至還叫她娘子,最重要的一點,仇野比之前愛笑多了。

就是他現在看上去精神有些不太穩定……

“寧熙,你要是不快點吃掉它,它會難過的。”

少年的話將她的思緒拉回。

寧熙下定決心了,在這樣明媚的仇野麵前,她該高興才對呀!

所以,她磨磨牙,一口咬掉了兔子的耳朵。

蜜桃清甜多汁,寧熙又接著咬了第二口,第三口,最後險些咬到仇野的手指。

仇野取出手絹替她擦嘴,然後撩開轎簾,“你看。”

寧熙順著仇野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到天邊一輪明亮的白玉盤。

“今天是十五,”仇野說,“月亮上有隻玉兔,我身邊也有隻玉兔。”

寧熙左看看右看看,“你的意思是,我是隻兔子咯?”

仇野點點頭。

寧熙不服氣,“我哪裏像隻兔子啦!兔子愛吃胡蘿卜,我卻討厭吃胡蘿卜。”

仇野的指腹慢慢撫上寧熙的眼尾,“還說自己不是隻兔子,眼睛都紅了。”

“賴你,你把轎簾掀開,讓我眼睛進沙子了。”

“哦,進沙子了麽?我幫你吹吹。”仇野撐開寧熙的眼皮,小心地吹著氣。

呼——

呼——

可寧熙的眼眶卻越來越紅,她深吸口氣,猛地將仇野推倒。

車廂內“咚”的一聲響,她一口咬在仇野的下巴上,“快說,你是何方妖孽?為何附身我夫君!”

“別咬了,很痛的。”仇野拎住寧熙的後領,像拎小雞似的將她上半身拎起來。

“附身的妖孽還會怕痛?古籍上說,人被妖物附身後就會性情大變。”

“哪來什麽妖孽,我跟你以前,難道不是這樣的麽?”

“當然不是。”

“那是怎樣?”

“嗯……你會親親我。”

“我會親哪裏?”仇野笑。

“嗯……你會親……”

寧熙話還沒說完,就被仇野吻住了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