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刀

(他當時怎麽就答應了?)

因婚期將至,這日,寧熙被安排進宮麵見皇後。

馬車車輪咕嚕嚕滾動,平緩地往宮門駛去,寧熙端坐在車轎內,不被允許東張西望。她依舊向往著轎簾外的世界。

因怕被人發現,那枚玉佩寧熙一直帶在身上,如今她正將手縮進琵琶袖裏,細細地觸摸這玉佩上的紋路。

這是塊上好的羊脂玉,從上麵的紋路可以看出,雕刻它的一定是位能工巧匠。

這樣貴重的東西若是丟了,失主一定會很著急。他什麽時候回來取呢?

馬車很快行駛到宮門,這裏就不能坐馬車了。寧熙從馬車上下來,在外短暫地待了片刻後,便被宮女太監們請進了宮。

宮外的天又寬又廣,可一進宮,天好像就變窄了。

太子的生母王皇後是個不好相處的人,進宮前母親和田嬤嬤都告誡過她要小心行事。總之,王皇後說什麽,你便應著,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把她哄高興了,你就輕鬆了。

寧熙做得中規中矩,相處過程中,王皇後沒表現出厭惡她的模樣,當然也沒表現出特別喜歡她的樣子。

這個一身華服,滿頭金銀珠寶的高貴女人揉著沉甸甸的頭對寧熙說,“屋裏悶,陪本宮到外邊去走走吧。”

跟不熟悉的人交談,實在是件折磨人的事,尤其跟那人相處還必須提起十二分精神小心謹慎。

王皇後說:“太子雖然有了良娣,但良娣身份地位樣樣不如你,且你又是正妻,所以無需掛懷。女子總要懂得分享和忍讓才能在宮裏待得長久。”

四周紅牆黃瓦高築,長長的一條道,怎麽走都走不完,生生將天給割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因怕有人藏在樹裏暗殺,所以除花園外,宮中的樹木極少。除去流光溢彩的豔紅金黃,很少能看見綠色。

寧熙聽著,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又走了段距離,不知從何處跑來個衣衫不整,發絲淩亂的瘋女人,她衝到王皇後麵前破口大罵:“賤人,就是你,就是你害死了我的小十七,他才六歲啊,你把他害死了……”

寧熙從來沒見過這種場麵,呆呆地愣在原地。

王皇後則勃然大怒,厲聲問道:“她是怎麽跑出來的?!”

周圍的宮女太監紛紛齊齊跪地求皇後饒命,皇後身邊的姑姑朝太監們使眼色,幾個太監心領神會,趕忙跑過來將那女人的雙手反剪到背後押走。

女人嘴裏依舊喋喋不休,“我的小十七那麽好個孩子,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雀兒從窩裏掉下來他還會爬樹送上去……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他!”

王皇後冷笑著:“葉淑妃,本宮看你真是瘋得太久,連本宮姓趙還是姓王都分不清。你要發癲找那姓趙的廢後去,與本宮有何幹係?”

宮女們拿手絹堵住葉淑妃的嘴,她就再也不能發出聲音了。

從頭至尾,寧熙都站在一旁默默的看著,她必須盡量隱形,不該說話,也不能說話。她聽見葉淑妃被堵嘴時發出的嗚咽聲越來越遠,胸膛裏的那顆心也跳動得越來越快。

王皇後幾乎快撐不住那顆被金銀珠寶壓得沉甸甸的腦袋了,緩緩道:“本宮乏了,回宮罷。”

她看向心不在焉的寧熙,“熙兒?”

心驚肉跳,寧熙連忙回神,“臣女在。”

王皇後扯了扯嘴角,“你日後在宮裏切記小心行事,可不要變成,掖庭裏的瘋女人。”

“臣女省得了,謝娘娘教誨。”

恐懼,害怕,厭惡,惡心,寧熙手腳冰涼,幾乎快要嘔吐。

不能進來,不能到這個地方來,她要想辦法逃出去,不惜任何代價。

多年以後,寧熙在夢到宮裏那條望不到盡頭的路,路兩旁紅牆高築,站在路中央抬頭望天,天總是被牆割裂。

她從夢中驚醒,下床推窗去看窗外景象。窗外不是國公府也是不皇宮,而是世間三千繁華中的一隅清歡。

身後有人走來為她披衣,輕聲道:“莫要著涼。”然後將她整個攬入懷中。

那時,她會無比慶幸今日所下定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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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入戶,隨月色一同進來的,還有位帶刀的黑衣少年。

寧熙坐在窗對麵的玫瑰椅上,見少年來,揉揉惺忪的睡眼歎道:“你終於來了。”

“你知道我要來?”

“當然了。”坐在玫瑰椅上的少女烏發散亂,眸中似有水色,“你肯定是來取玉佩的。”

“既然如此,還煩請把玉還我。”

少年看上去依舊冷冰冰的,他靠在窗前,擋住一半月光,整個人被罩在陰影裏。

好像每次遇到他都是在有月亮的晚上。

從玫瑰椅上下來,寧熙朝少年走過去,小聲問:“我能不能先看看你的刀?”

含水的眸子目光下移,盯住少年窄腰上別著的長刀。這把刀就似有生命一般,寧熙想要靠近,卻怕被刀刺傷。

少年神色冷漠,卻並沒有拒絕她的要求,二話不說就把刀取下來丟給她。

隻說了一個字,“看。”

寧熙連忙雙手接住,當刀落在手裏時,她差點沒站穩,驚呼道:“好沉。”

她又朝少年的腰看去,心道,這樣沉的一把刀別在腰上不會累麽?

可那少年卻說,“這已經是最輕快的腰刀了,其他的刀更加笨重。”

寧熙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實在沒力氣一直捧著這把刀,隻好坐在地上,將刀橫抱在懷中。

幸好她提早把春桃支了出去,若是讓春桃看見,又要說女郎不該坐地上,夫人要怪罪了。反正現在屋裏隻有她和這個不知從哪個江河湖海來的少年,她總歸不用過分注重禮儀。

寧熙輕輕地撫摸著刀盤上橫鑲的三顆綠鬆石,然後緊緊握住刀柄用力向外拔,可刀身竟然紋絲不動地躺在刀鞘裏。

怎的拔不出來?

寧熙又用了些力氣,一張小臉漲得通紅,隻拔出來一點,刀又掉了回去,於是泄氣道:“你這刀,肯定生鏽了!”

她自小習舞,跳舞動作是要講究力道的,十幾年功夫,她怎會連把刀都拔不出來?

寧熙仰麵看少年,隻見少年在聽到“生鏽”後微微蹙眉,直接朝她走過來,蹲下身,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身。

隻聽“鋥——”的一聲刀鳴,長刀出鞘。

沒有生鏽,刀身如薄鐵,刀麵甚至能清晰地映照出她半張驚訝的臉。

幾根發絲觸碰到刀刃,隻是輕輕一碰,便斷了。

寧熙瞧著這景象,雙眼隨即睜大,不可思議地驚呼,“這、這是什麽刀?好、好快!”

她欣喜若狂,那看著刀的眼神炙熱而赤誠,好似在看她的情人。她又看看少年,少年那雙秀氣的瑞鳳眼裏也映照出她的模樣。

兩人如今實在挨得太近了,手都握著刀柄和刀鞘,雖然兩隻手並沒有觸碰到一起,但寧熙仍舊能清楚地感受到,從少年手上傳出的熱氣。

少年垂眸看刀,淡然道:“是雁翎刀。”

他說著,兩隻手同時鬆開,於是刀身便不受寧熙控製地收回刀鞘。

“鋥——”又是一聲刀鳴。

寧熙一臉呆滯,她看著少年,似乎還沒明白方才發生了什麽事。

隻聽少年解釋道:“刀盤處嵌有磁石。”

原來如此!寧熙豁然開朗,難怪她拔不出來呢!真是把厲害的好刀!

她興奮地衝少年說:“有了這把刀,是不是就可以走南闖北,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少年卻不似她那般振奮,隻是冷冷道:“姑娘,你現在就算拿著這把刀,也還是要把玉還我的。”

寧熙被這話說得臉紅,連忙將玉從懷裏取出歸還,“喏,玉還你,還有,我叫寧熙,不叫姑娘。你不是說要幫我嘛,連我名字都不知道,還怎麽幫?莫不是騙人的?”

說完這些話,女孩臉漲得通紅。

接過玉,少年看著她,認真道:“我不騙人。”

這時一隻小巧玲瓏的玄鳥停在窗台邊,少年指著玄鳥道:“你若有危險,玄鳥會通知我,然後我救你。當然,救你隻有一次,第二次就不關我事了。”

少年說得毫無感情,好像隻是在履行一件任務。

寧熙撇撇嘴,“你賬算得真清。”

少年卻說:“我賬要是算得不清,就不會允諾幫你。”

懷中的刀被少年取走,寧熙也隨即站起來,她挺了挺背說,“既然賬要算清,我告訴了你我的名字,你是不是也該告訴我你的?”

少年靜默著,似乎不太想說。

他不說,寧熙就睜著水汪汪的眼睛一直看著他,兩隻手不安分地催促著,說呀說呀,快說呀。

少年這才說道:“仇野。”

寧熙:“哪個野?”

仇野:“荒野。”

自荒野而生,也將葬身荒野。那裏荒蕪一片,唯有雜草從生。

寧熙想了想,“也是曠野的野,山花爛漫遍野的野。”

見仇野不說話,她接著道:“聽說城郊山坡每年桃花開的時候,總是美得如人間仙境。我隻在哥哥的詩裏聽過,還沒親自去看過呢。我不能隨意出府的……”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小時候她是個小話癆,每每說太多話時,母親就會訓斥她,身為大家閨秀,怎可如此聒噪?

跟春桃說話時,春桃也隻會翻來覆去說,女郎不要怎麽怎麽樣,夫人會怪罪的。

是以,她就不說話了,隻在心裏跟自己說話。現在倒是把心裏的話都發泄了一通。

寧熙又問:“你去看過那裏的桃花嗎?”

“沒有。”仇野淡然說道,他似乎是覺得自己在這裏待得太久了,便微微頷首道:“告辭。”

他又要走了!

寧熙這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腰上的雁翎刀。

雖然他賬算得很清楚,但總歸有討價還價的餘地吧!

“你看啊,我成天待在府裏,能有什麽性命之憂呢?隻不過是鬱鬱寡歡罷了。你帶我出府去玩,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你看怎樣?”

“不行。”

“為什麽?”

“我沒承諾過要帶你出去。”

“我的意思是交換,你帶我出去後,就不用再救我性命了。”

仇野想了想,答道:“不行。”

寧熙有些著急了,“為什麽呀!”

“我承諾過你有危險時會救你一命,既然說過,我就不能不做。”

寧熙:“……”一根筋。

她泄氣地鬆手,“那你走吧,等我性命垂危的時候再見你最後一麵。”

少女蔫巴地垂著頭,很沮喪的樣子。

手中的玉佩似乎還留有少女特有的馨香,仇野看著少女,本來是要走的,現在卻停在這裏。

他扭頭朝窗外眺望,站在這個角度隻能看見鎮國公府的屋簷,和府外鬧市的一角。雖然他並不知那外麵有什麽樂趣,但眼前這個少女卻貌似很向往。

“你當真想出去?”

“千真萬確!”寧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像是蹭的從裏點燃的火種,她看著少年,期待更多的回應。

“我看過你跳舞。”仇野忽然說。

“那,我跳舞給你看,你帶我出府玩兒,以此交換,你看如何?”

鬼使神差地,仇野點了點頭。

寧熙欣喜若狂,但因為良好的教養又不好太過張揚地手舞足蹈。隻好倒了杯茶遞給仇野關切地問,“說那麽多話,一定口渴了吧,多喝點茶!”

仇野明顯對她的熱情不太適應,推脫道:“不用。”

寧熙倒是沒有堅持送茶,而是將茶一飲而盡,稱讚道:“這位少俠果然是個會為他人著想的好人,我實在渴得要命。”

怕他臨時反悔,寧熙緊跟著問,“時間呢?我們哪天出去?白日裏有人看著,你沒辦法帶我出去,隻能晚上。”

仇野:“白日我也沒時間。”晝伏夜出的殺手白日需要休息。

寧熙眨眨眼:“正好,那今晚怎麽樣?”

“今晚不行。”

今晚仇野還有個大單。有時他也不明白江湖的恩恩怨怨怎麽那麽多。幸好多年來他早已把自己當成一把刀,足矣置身事外。

“明晚?”寧熙問。

“也不行。”

“我等不了太久的,再過一陣子,我就不在這兒了。”

仇野在心裏默算著最近要做的單子和空餘時間,“不會太久,三日後。”

“一言為定?”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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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的時候,仇野終於得空休息,他剛閉上眼,想起答應那少女的事,忽然睜開眼懊悔地扶額。

他當時怎麽就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