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蝶舞

(“我穿這身給你跳舞,好看麽?”)

還剩最後一單,為了節省時間,仇野決定把白天睡覺的時間利用起來,否則今晚就不能按時趕過去了。他有個原則,隻要是自己承諾過的事,無論如何都會做到。

正午是太陽最毒辣,但現在正值初春,即使是正午的太陽,也是和煦的。

他已經太久沒有曬過太陽了,因此皮膚比街上的每個人都要白上許多。他本就是生活在黑暗裏,見不得光的殺手。

他想,如果江湖上不再有那麽多的你殺我我殺你,或許他這把刀就再也沒用武之地了。但這顯然不可能,是以,他這把刀注定會沾滿鮮血。

近十年來,死在他刀下的有好人有壞人也有不好不壞的人。睚眥閣的教條便是“拿錢辦事,善惡不論,無愧神明”。恩怨情仇都是別人的事,他們是刀,是局外人。

街邊有個簡陋但幹淨的小麵鋪,專賣打鹵麵,並附帶一些鹵味和酒。

一碗熱氣騰騰的打鹵麵擺在仇野麵前。

鹵汁是勾芡鹵,用料很豐富,有五花肉、香菇、木耳、雞蛋、冬筍,用料炒製後加水煮開勾芡,煮滾煮稠,灑蛋液熄火。黑鐵大勺舀一勺鹵汁澆在勁道的手擀麵上,瞬間鮮香四溢。

仇野用筷子將鹵汁拌開,小口吃著。因為以前挨過餓,所以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慢慢咀嚼著。若是餓得太久再狼吞虎咽吃東西,會腹痛。在他還很小的時候,因為這樣腹痛過很多次。

他吃著打鹵麵忽然想起寧熙,那是個嬌小姐,應該不會吃這些東西。

買家若要在睚眥閣雇傭殺手,價格並不低,白銀百兩算是小單,白銀千兩也算不上大單。銀錢殺手本人跟睚眥閣五五分。

睚眥閣的其他弟兄花錢如流水,有時在賭坊裏一擲千金,又或者在青樓裏花重金賣下美人一夜春宵,然後便又窮得叮當響了。

近十年來仇野也有不少白銀入賬,隻不過都存在閣主那裏沒取出來用。除了買酒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需要花錢的地方。

閣主是這麽對他說的——你的照身帖是偽造的,錢存在錢莊容易被發現。況且錢莊風險極大,說不定哪天就倒閉了,但睚眥閣會永遠屹立不倒。你想什麽時候取錢,取多少錢,都可以。

仇野覺得閣主說得有道理,便安心地在那裏存了近十年的錢,如今累計下來,大概能買下七八座莊園了吧。

因為挨過餓,所以仇野也很珍惜糧食,碗裏的打鹵麵吃得幹幹淨淨,一根不剩。

他準備動身去執行任務了,卻見一個白衣男人搖著折扇悠哉地坐在他麵前。

“二哥,”他偏頭睨著對麵之人,“你有事?”

睚眥閣的二護法雲不歸雖也做殺手的活計卻常常身著白衣。

雲不歸搖著扇子笑道:“小七最近是很忙?怎麽白天還要出工?”

“嗯,忙。”

“哦原來忙啊……”雲不歸手上的扇子扇得更快了,看不出年紀的臉上笑容更甚,“那你現在是要去殺誰?”

仇野把一張寫著名字的紙簽遞過去。

雲不歸喝著茶,將紙簽接過來一看,差點沒被茶水嗆死。

“咳咳咳——”他連忙將紙簽遞回去。

仇野不解,“有什麽問題麽?”

“不不不沒有沒有沒有。”

雲不歸否認得差點嘴瓢,他絕不會承認,剛才仇野給他看的紙簽,其實是老大的紙簽。

老大推給他,他又推給老三。估計老三看到這單也不想做,然後老三推給老四,老四推給小五,小五又推給小六,最後小六推給小七。小七……小七沒得人推了!

這單雖然錢多但風險大,一不留神小命就沒了,是以沒人願意接這活兒。不過仔細想想,小七或許是最適合去做的人,畢竟他動起刀子來,從沒把自己當做人來看待。

“那二哥還有事麽?”

仇野的話把雲不歸從思緒中拉回來,雲不歸無辜地搖搖頭,“沒事,嘿嘿,沒事。”

他嘴上說著沒事,暗地裏卻把準備推給仇野的紙簽藏進衣袖裏。他就算再不要臉,也不能讓一個忙得都要白天出工的孩子再接單了,這不是欺負人嘛。

這麽從頭到尾依次推去,難怪小七總是要比他們六個忙。

仇野卻冷著臉回應:“沒事你找我做什麽?”

雲不歸哼哼兩聲,“沒事就不能找啦,看看星星看月亮,找小姑娘談談風花雪月嘛。”

乾坤朗朗,哪兒來的星星月亮,哪兒來的風花雪月?

“無聊。”仇野說罷轉身離去。

“哎,”雲不歸看著少年挺直的背影心裏突然有些感慨,“一個人如果僅是為了殺人而活著,那他豈不是很可憐?”

六歲入閣,七歲起便被要求殺第一個人,那把雁翎刀已經連續揮動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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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漸深,現在有星星也有月亮,風吹花樹,垂落一地花瓣,而少女一襲白衣,勝冬雪千萬。

寧熙提起朱紅長裙轉了個圈,“我穿這身給你跳舞,好看麽?”

少女頭上戴著兩隻金蝴蝶,她一轉圈,金蝴蝶就好像活過來似的,安靜地停在她發間。

仇野從窗台輕盈躍下,帶起一陣風,風吹起他的發帶。

他看著少女身上的錦緞華服,和那張巧笑倩兮的笑靨,忽的就把視線挪開了。

手不由自主地按在刀柄上,那裏有凸起的花紋和三顆綠鬆石,他用修剪得很規整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摳著,似乎隻要把這凹凸不平的花紋摳平,他的心便能同樣平靜下來。

“你跳吧,”他清清冷冷地說,“跳完跟我說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哦。”寧熙有些失望地應道。

她開始提起裙擺跳舞了。

因為腳踝處綁著繩子,所以她不能跳步子很大的舞。寧熙心裏可惜,她其實很喜歡力道足、舞步大的舞種,但母親和田嬤嬤都說,那種舞跳起來不小心會露出皮膚,閨秀跳著很不端莊。

光跳舞,沒有伴奏怎麽能行?寧熙啟唇輕輕吟唱著,歌聲婉轉,猶如樹枝上的黃鸝鳥。

她偷偷地瞧著倚靠在窗邊的少年,玄衣勁裝,烏發高束,窄腰長腿,背總是挺得很直。額前碎發被風吹起,讓少年的麵容都顯得夢幻了。

寧熙心想,若他是個讀書人,不好好把碎發束上去,定是要挨夫子罵的,隻因披頭散發乃是不守禮數。

可他偏是個江湖人,人在江湖,哪會在乎那麽多禮節呢?自然也不會花太多時間打整頭發,隨隨便便拿黑色發帶一綁,便瀟灑地不再管了。

寧熙一邊跳舞一邊偷偷瞧著他,少年手按腰刀,眸子卻垂著。

不是說好我為你跳舞,你帶我出府麽?現在我跳了,你怎麽不看看呢?

寧熙賭氣地噘起小嘴,少年的眸子卻突然看了過來,她像是隻受驚的兔子,趕緊垂眸。

腳踝上綁著繩子不僅不好走路,而且還不好跳舞,方才舞步一錯亂,她整個人差點又摔下去。

哼,寧熙恨恨地想,總有一天,她要拿剪刀,跟這精致卻束縛人的五彩繩一刀兩斷。

“跳完了。”少女氣息微喘,不知是跳舞太累還是別的原因,白皙的麵頰染上一層緋紅。

“嗯,”仇野按在刀柄上的手放了下來,“你想去哪兒,說罷。”

寧熙卻不著急說自己要去哪兒,而是怪聲怪氣地自言自語,“原來還有人看完我跳舞,都不說聲好的啊。枉我苦練多年,一舞聞名上京城。看來日後還得多加練習,這名號才不會被旁人取代了!”

仇野的手才從刀柄上放下,聽到這話,又重新按在刀柄上了。那修剪規整的指甲,幾乎要把刀盤上的綠鬆石摳掉。

“跳得很好。”他說。

說的不單是好,而是很好。

寧熙看少年垂著眸子,倒也沒不依不饒,便清清嗓子,端著嗓音矜持道:“謝少俠誇獎。”

“我……”仇野本想說自己不是俠,但又不想暴露身份,最後還是緊緊閉上嘴巴,刀柄上的手也握得更緊。

“嗯?”寧熙半挑眉毛偏頭看他。

“沒什麽,走吧。”

“那我們怎麽走呢?”一想到夜市鬧象,寧熙心跳得更快。

“我背你,待會兒從窗戶跳下去的時候,即使因為太高害怕,也不要出聲。”

“嗯嗯!”寧熙捂住嘴巴點頭如搗蒜。

要想不被發現,定是不能出聲的,這點道理她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