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玉佩

(吃飯夾掉菜依禮該打)

今日,寧熙幾乎頂了整整一天水碗。

田嬤嬤說,太子妃冊封典禮有嚴格的儀式,行禮時身體須得端正,不可有一絲晃動。因此,在典禮進行前,必須加緊訓練。

訓練的方式就是讓寧熙保持行禮的姿勢,然後在胳膊、肩膀,和頭頂上放裝有半碗水的瓷碗,每次要堅持一炷香的時間。

整整一天下來,寧熙腰酸背痛,傍晚坐在桌前夾菜的手都在微微顫抖。

她實在餓極了,可是良好的教養並不允許她狼吞虎咽,隻能小口小口吃著。

國公府吃飯有時間規定,不能吃得太快,也不能吃得太慢。這麽小口小口吃著,等時間一到,東西都撤下去,她是吃不飽的。

大煜朝禮教森嚴,推崇“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念,世家以守禮為榮。其中,上京鎮國公府的家教尤其嚴格。

吃飯發出聲音,打!

坐不端正,打!

跟父母說話不低頭,打!

翹腿,打!

晨昏定省遲到,打!

與人說話左顧右盼,打!

做不好女紅,打!

筷子不好好擺放,打!

口出妄語,打!

……打!

是以,國公府的公子女郎們幼時,都沒少挨打。因為對女兒家讀書要求要少些,所以在讀書習字方麵挨的罰也要少些。

寧熙的長兄寧世堯小時候字寫得醜,因此屁股上沒少挨夫子的教鞭,有時不好好完成功課,夫子就會罰他喝一小碗墨水。

十幾年下來,寧世堯一肚子墨水,也終於練成了一手好字,順利參加科考。

女兒家自是不能打屁股,便隻好由府內的媽媽拿著戒尺打手心。

寧熙小時候也沒少挨打,隻不過每次都是慕姑姑拿著板子來教訓她,因此打在手板心也會輕些。

男子加冠,女子及笄後,家裏一般不會再打,即便是懲罰也是罰抄書。

但現在,寧熙看著母親的神色,絕望地想,這回及笄後可能還得再挨次打。因為她夾掉了一顆豌豆。

她居然夾掉了一顆豌豆!那顆圓圓的豌豆從筷尖上彈出來,掉在桌布上,咕嚕嚕往下滾,留下一溜淡淡的油漬。

因她幾乎頂了一天的水碗,手實在沒力氣,連顆豌豆都夾不穩。

“明明配有瓷勺,女郎為何要用筷子?”田嬤嬤放下碗筷,嚴肅地看著她。

本就安靜的餐桌這時安靜得就像午夜的墳場。

“我……”寧熙渾身僵硬,支支吾吾說不出話,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腦袋一抽,用了筷子。

寧熙扭頭看了眼身旁小她一歲的妹妹寧婉,寧婉亦是滿臉煞白。

她又微微抬頭去看母親,母親的神色讓她隻看一眼便慌亂地垂下頭。母親身旁站著的慕姑姑則麵目擔憂。

鎮國公府的夫人冷如梅人如其名,府內上上下下,不管是兒女還是丫鬟小廝,都敬畏著這個莊重嚴肅的女人。

冷夫人亦放下碗筷,對著自己的侍女慕念安說,“拿戒尺來。”

末了,又補充一句,“這回我親自動手。”

冷夫人不比慕姑姑,絕不會手下留情。

慕念安看了看臉色蒼白的女郎,又看了看神情冷若冰霜的夫人,張了張口又閉上。似是知曉自己勸不動,終於歎了口氣轉身去取戒尺。

寧熙看著滿桌菜肴,委屈地想,這頓飯,可以不用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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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白皙的手心上此刻多出幾道紅痕,火辣辣地疼,又因為塗了藥膏,現在紅痕處一會涼一會兒熱。

春桃推開門,扶寧熙回閨房,寧熙卻說:“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春桃抿抿唇,終是朝她行了一禮後便退下。

寧熙有些疲憊,隻想早早歇下。她對著銅鏡取簪子時,卻聽到微弱的吸氣聲。這吸氣聲似乎是因為忍受的劇烈的痛苦。

哪來的聲音?有人?

寧熙手裏捏住一隻尖銳的金簪,定了定心神往那吸氣聲發出的地方尋去。

越來越近了,就在……

那綠布簾子後!

寧熙盯住簾子一邊,捏緊手中金簪,然後猛然掀開簾子!

“唔唔唔——!”

一個黑影幾乎以她看不清的速度快速移動到她身後,一手捂住她的唇,一手攥住她握金簪的手。

現在,她整個人被那黑影壓在懷裏,後背緊貼那黑影的胸膛,兩顆心髒幾乎貼在一起,同時劇烈地跳動。

而那支用來防身的金簪,此刻正抵著她喉嚨處脆弱的皮膚。

吸氣聲因貼在耳邊,所以聽得更加清晰。那黑影是因為方才劇烈地移動,所以更加痛苦了麽?所以,他受傷了。

寧熙在心裏仔細地琢磨著她現在的處境。總之,要保證自己的安全,首先不能激怒這個黑影。

她甚至幼稚地想,這黑影進得來,自然也出得去。那就把她擄走好了!如果她命大能解決困境逃走,那就自由了!如果命薄,那就死外麵好了!

若是一輩子都隻能被關在宅院深宮中,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跟一個不喜歡的人共度餘生,她寧肯死。

春桃似是聽到裏麵的動靜,敲了敲門,“女郎?”

兩個心同時懸在半空。

寧熙感覺到身後的黑影低頭附在她耳邊開口道:“知道該說些什麽嗎?”

聲音雖然壓得很低,但聽上去卻依舊很年輕。語氣冰冷,帶著不可抗拒的威脅。

耳朵被那聲音震得有些酥麻,寧熙點點頭。

捂在唇上的手終於放下,她深呼吸口新鮮空氣,冷靜道:“無事,不要進來。”

門外的春桃應聲,“好的,奴婢隨時都在外邊,女郎有事請叫奴婢。”

四周靜悄悄的,窗外的月色照進來,隻有風在無休止地吹拂。

寧熙小心地屏住呼吸,她被那黑影鬆開,抵在脖頸上的金簪也放下了。

她本以為這黑影是窮凶極惡之徒,不料轉身一看,卻是個俏生生的少年。正是九日前在敬遠侯府見到的那位。

所以他是誰呢?或許並不是敬遠侯府的侍衛,他看上去其實也不太像個侍衛。

之前未仔細看,現在才發現,這少年生著雙秀氣的瑞鳳眼。這雙瑞鳳眼在看清她時,似也是一驚。

少年一身玄衣勁裝,烏發高束。隻是肩膀處的衣物破開個口子,幾乎能看清裏麵向外翻的紅肉。

“多謝。”他雙手托著金簪,躬身遞還。

少年的聲音輕而冷,似是冬日裏化不開的雪。

他還會……道謝?寧熙懵了,有些搞不懂眼前這個少年要做些什麽。她接過金簪,防備地問:“你為什麽會在我房裏?”

“我,無意闖入。方才情況緊急,多有冒犯。”少年說完轉身便要走。

“等等!”寧熙叫住他,也不知該說些什麽,隻好將手裏的藥瓶遞過去。

以前在慕姑姑身邊,寧熙聽過許多江湖故事,眼前這個少年不似侍衛,卻像是個俠客。他身上有傷,莫不是被追殺了?所以才不得不躲進來藏身。

藥瓶碧綠,由上好的玉石打造而成,襯得五根蔥白手指更加白皙。仇野看著藥瓶,萬分不解。

那粉雕玉琢的少女解釋道:“這是藥瓶。”

“知道。”仇野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能聞出來。”

他當然知道這是藥瓶,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剛剛還被他嚇得不輕的少女為什麽還要給他藥瓶。

少女接著說:“你受傷了啊。”

她指了指肩膀,“這個藥藥效很好,你看,”她又張開另一隻手,“我方才塗了這個藥,已經好很多了。”

少女張開的那隻手上有幾道紅痕,紅痕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草綠色藥膏。

仇野挪開看著少女手心的視線,轉而看向藥瓶。他沉默著,終究沒去伸手接。

片刻後,他說,“無功不受祿。”

這句話的意思是,拒絕。

他孤獨慣了,並不擅長接受別人的幫助。

“不過,”仇野看向少女認真道,“你今日也算是救過我的命,江湖恩怨分明,若是你日後有性命之憂,我會幫你。”

窗外月色更亮,早春時節,府內的春梅開得正盛,一陣風吹過,片片花瓣便被吹進這閣樓小窗中。

“告辭。”

仇野伸手接住一片花瓣,再用力將花瓣往窗外一扔,他整個人跳出去,便踏著那片花瓣,乘風離去了。

不過片刻,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月色中。

寧熙驚訝地張開嘴,連忙對著窗外喊,“我叫寧熙,你要記得啊!”

要是連名字都不記得,你還怎麽幫我呢?

她焦急地往窗邊跑,可腿上綁著繩子,又怎麽能跑得起來呢?因忘記腿上還綁著繩子,她直接迎麵重重摔倒在地。

這一摔,摔得她渾身骨頭都在疼。

寧熙痛得吸氣,握緊拳頭,又羞又惱地錘了錘地板。她再也不想在腿上綁繩子了!更不想嫁給那個已經快三十的太子!

她小聲地自言自語道:“如果你真的想幫我,就幫我出去吧。”

守在門外的春桃聽到這聲悶響,再也站不住了,趕忙推門而入。待她看到趴在地上的寧熙,“哎呀”一聲,連忙過去將她扶起。

“好女郎,你怎麽又摔了!夫人要是看到你身上的淤青,會怪罪的!”

會怪女郎太不小心,女兒家家,身上淤青太多總歸是不雅觀。

寧熙咬著唇賭氣道:“沒事,反正摔不死。”

這話嚇得春桃手足無措地去捂她嘴,“女郎啊,慎言!”

“好吧,我不說了。”寧熙水汪汪的眼睛看向春桃,“別告訴阿娘和田嬤嬤。”

春桃得意地笑道:“放心吧,奴婢就算嘴碎,也不會碎到女郎頭上!”

她說著注意到那水綠布簾下一塊晶瑩剔透的物什,撿起來一看,竟是一塊玉佩。

“女郎,這是你的玉佩麽?怎的奴婢之前都沒見過?”

寧熙凝視玉佩半晌,又看看窗外,想起方才的少年,結結巴巴說,“對,這就是我的玉佩,還是慕姑姑送我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