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刀鳴

雨過並未天晴。

似乎是因為昨夜的那場雨, 今日的天空看上去灰蒙蒙的。涼風吹在身上,寧熙在初夏的時令裏竟然覺得冷。

“沒說贏?”仇野低低笑道。

寧熙怔了怔,隨即瞪著少年, “我在幫你說話, 你怎麽還笑!”

“替你高興。”

“為什麽會替我高興?”寧熙萬分不解,把方才憋的一肚子氣全拋到腦後了。

“鐵齒銅牙的青蓮仙子找到對手了。高處不勝寒,有對手代表不會孤獨,這還不高興?”

“咦?”寧熙驚訝地眨了眨眼睛。

“你不是沒說贏藍衫公子麽?”

寧熙轉轉眼珠, 看向別處, 有些別扭地說:“是沒說贏, 不過他年紀比我大,我輸給他情有可原。”

“那就下次再戰。”

寧熙眨眨眼,“你還想有下次?怎麽會有人期待自己被冤枉?”

“不管我想不想有下次都會有下次的, 而且, 我是期待你贏。”

“你好像在把這個當成遊戲。”

“不當成遊戲還能當成什麽?”

寧熙歎道:“很多時候你都比我樂觀……哦不, 你隻是無所謂。”

“也不能說是無所謂,至少我不希望你因此受氣。”

寧熙現在一點都不氣了,她吃吃笑道:“你今日怎麽一點都不像個悶葫蘆?”

仇野聳聳肩, “你剛才都氣得快說不出話了,我隻好多說些。”

寧熙主動去拉仇野的手, “我現在才發現,你的手居然比我的大這麽多。”

仇野沒說話,隻是手心貼著手心,將寧熙的手緊緊握住。好像周圍緊張的氣氛完全影響不到他們。

“誒,我們現在怎麽辦?”寧熙用胳膊撞了撞旁邊的人。

仇野思索片刻問道:“你還想留在這裏玩兒麽?”

寧熙搖搖頭, “他們隨便冤枉人,咱們還是快些走才好——不過, 你要殺折花仙,離開這裏,再偷偷潛入調查的話,會不會很困難?”

“是得多廢點力氣,不過,倒也不難。”

“好,那咱們就離開這裏!”寧熙揚起下巴睥睨著眾人,大聲道:“孔雀山莊也不是多好的地方,我一點都不稀罕。”

“想走?歐陽大俠的地盤,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嗎?!”王鏢頭嚷道。

他一邊說一邊朝歐陽虹一直所站的地方看,似乎在示意歐陽虹給點表示,可是現在歐陽虹卻不站在那裏。

人呢?

王鏢頭心裏慌張,額頭凝結出大大小小的汗珠。歐陽虹若是不在的話,憑借他們這群人,還真擋不住操刀鬼。

仇野微微偏頭,對寧熙說:“待會兒我背你出去,記得要抱緊我的脖子。”

寧熙正要點頭說好,卻聽到有個熟悉的聲音喊。

“蔻兒!”

她下意識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一轉頭,剛好對上慕念安那張憂心忡忡的臉。

慕念安這一路上似乎風塵仆仆,平常在府內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已經散亂,幾縷被露水也汗液浸濕的頭發貼在額頭和臉頰上,顯得她更加瘦削。她的年紀比阿娘要小上幾歲,但此刻眼角卻有細細的魚尾紋了。

是因為來尋我才變得這樣憔悴的麽?寧熙心裏忽的有些愧疚。

慕念安在看到自家女郎和一個不知名的少年雙手緊握的時候,原本就憂愁的眉毛瞬間皺得更深。

女郎真是糊塗!怎麽能見別人樣貌好,就被人騙著走呢?

她抓住寧熙的另一隻手,沉聲喚道:“蔻兒!”

意思很明確——趕緊與那少年斷得幹幹淨淨,跟我回府吧。

江南一帶地區遼闊,慕念安找了許久才找到孔雀山莊來。這還得謝謝那個穿著道袍,頭戴鮮花的青年。

昨日,她在酒樓無意間聽到那戴花青年與一頭上滿是刨花水香氣的女子談笑風生。

戴花青年道:“聽說現在青蓮仙子跟那操刀鬼走得很近,我前些日子才見到他們廝混在一起。”

女子歎道:“那青蓮仙子看著像是官家小姐,她跟一個江湖浪客走在一起,多半是被騙出來的。”

戴花青年亦歎道:“隻能說,現在的官家小姐太容易被騙了,活該被騙身騙心。”

慕念安聽後心裏大驚,連忙走上前道:“敢問這位兄台,你上回是在哪裏見到過青蓮仙子?”

戴花青年像狐狸一樣笑了,“孔雀山莊啊,你沒聽說過麽?歐陽莊主召集江湖俠義之士對抗折花仙呢。隻可惜,現在那地方太危險,我趕忙跑出來了。”

慕念安心裏一沉,“危險?”

頭上滿是刨花水香氣的女子插嘴道:“是啊,折花仙就藏在山莊裏,一個接著一個殺人呢。”

戴花青年打開折扇扇風,“說來也奇怪,操刀鬼沒去孔雀山莊的時候,孔雀山莊還一派祥和,可他一去,就接二連三地死人。那官家小姐跟操刀鬼又那麽親昵,嘖嘖嘖。”

戴花青年邊嘖嘖出聲邊搖頭,一副很惋惜的模樣。

見狀,慕念安再也站不住腳,連忙飛奔趕來孔雀山莊。

她原本還隻是半信半疑,心想若是在孔雀山莊找不到蔻兒就想別的辦法,結果沒想到,一進來就看到眼前的這一幕。

看來,當時在酒樓所見的青年與女子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若她沒猜錯,眼前這個少年必是操刀鬼,隻是她心裏訝異,江湖上大名鼎鼎的操刀鬼,怎會隻是個少年呢?

見兩人緊緊相握的手,慕念安眉頭皺得比他們相握的手還緊。

兩個年輕人成天膩在一起,指不定會做出什麽出閣的事。若蔻兒是江湖女子那還無所謂,可蔻兒偏偏是養在深閨的小姐,是即將入東宮的太子妃,她的貞潔在世人眼裏被看得很重。

此事若是讓老爺寧敬修知道,那還了得?蔻兒指不定要受到多大的懲戒。

慕念安覺得兩眼昏花,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她甚至有想要擼起蔻兒的衣袖看看上麵的守宮砂還在不在的衝動。可是她不能這樣做,這樣做會傷害到蔻兒的自尊心。

她隻能用更嚴厲的聲音喚道:“蔻兒!”

聽慕姑姑用這般嚴厲的語氣喊了她三次,寧熙有些不敢抬頭。

寧熙好像回到了還在府裏的時候,不能大聲說話,不能大哭大笑,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她悄悄地觀察著慕姑姑的目光,發現慕姑姑此刻正凝視著她與仇野緊握的雙手。

寧熙被看得像是個做錯事的孩子,連忙心虛地將握住仇野的手鬆開。

可她剛要抽手的那一刻,仇野卻握她握得更緊了。

寧熙兩隻手都被人拉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能看著自己的足尖發呆。

仇野望向眼前這個忽然闖入的女人。

少年的目光並不狠毒,但是很冰冷,任何人在看到這樣冷漠的眼神時,都會膽怯。

可是慕念安沒有——或許在剛開始的時候露怯過,但她很快就又變得剛毅起來,就像是一個母親在刀劍麵前,用柔弱的血肉之軀在保護著自己的孩子。

“你能保護好她麽?”少年寒聲問。

慕念安不解,“你什麽意思?”

仇野沒有回答,他忽然抽刀朝慕念安襲去。

慕念安反應很快,但仇野反應更快,他的刀與慕念安的劍相撞發出冷兵器獨有的清脆聲響,而在下一刻,劍落地,刀則橫在了慕念安的脖頸間。

與此同時,寧熙破音驚呼:“仇野不要,她是慕姑姑!”

慕念安的手不停發抖,心髒跳得幾乎快要從胸腔裏蹦出來,她狠狠地瞪向少年,可少年的目光依舊冷漠,連一點因為輕而易舉就能打敗她的蔑視都沒有。

少年冷冷道:“還行,功夫比那個姓王的鏢頭要強一些。”

方才隻是在試探她的功夫麽?慕念安忽然對這個少年感到好奇。

泛著寒光的刀從她脖頸間挪開,隻見少年將刀背在身後,望向寧熙。

慕念安手捂著分毫未傷的脖子輕輕咳嗽幾聲,滿臉擔憂地朝寧熙喊道:“蔻兒,快過來!”

寧熙覺得胸口悶悶的,像是被一塊重石頭壓著,喘不過氣。

她望向麵容憔悴的慕姑姑,心裏愧疚萬分,可望向仇野時,又覺得五味雜陳。

寧熙緊緊咬著唇,她幾乎快要嚐到血腥味。

一襲黑衣讓少年顯得更加清瘦,他站在風裏,如蒼竹般挺拔。

少年看著她,發絲被風吹亂,粘在臉上,又被風吹開。唯有那雙眼睛,一直堅定地看著她。那雙眼睛霧蒙蒙的,長睫輕顫,似乎帶著希冀神情。

“抱歉,不該讓你感到為難。”少年忽然說。

他說完便垂眸斂眉轉過身朝人群去。

寧熙看不見少年麵上的神色,隻能看見他挺拔的背影,和他身後那把三尺長的雁翎刀。少年孤身一人,走向了那審判他的“公堂”。

喉嚨裏像是堵著塊石頭,寧熙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她邁步向前,卻險些一個踉蹌栽倒。

“蔻兒!”她聽到慕姑姑擔憂地呼喊自己,隨即,身體便被慕姑姑抱在懷裏。

慕姑姑的懷抱依舊同她幼年時一樣溫暖,可她的嘴唇卻控製不住地顫抖。

慕念安嚇壞了,她輕輕撫上寧熙的臉,卻摸到一手冰涼,“蔻兒,你怎麽,哭了?”

現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仇野身上,或是恐懼,或是懷疑,或是擔憂。

仇野表情依舊平靜,方才如潮水般暗湧的眸子在望向眾人時已然變得波瀾不驚。

王鏢頭咬牙看向歐陽虹,似乎想讓歐陽虹說些話,可歐陽虹卻保持緘默,甚至也示意他閉嘴。王鏢頭隻得將這口悶氣咽進肚子裏。

隻見少年一寸一寸地將長刀收入刀鞘。三尺長的雁翎刀入鞘之時,發出清脆的鳴響,宛若一段催命的音符。

少年森冷的聲音隨著長刀入鞘時響起。

“我受人所托來殺折花仙,這是任務。完成任務有很多種方式,既然折花仙在莊內,我大可將山莊裏的人都給殺了,這也算完成任務。”

眾人聞言,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長刀已入鞘,少年繼續說:“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辦法。諸位既然懷疑我是折花仙,那麽我會將真正的折花仙帶到諸位麵前,並且親手殺了他。到時候,諸位將會知道自己現在的行為是多麽可笑。”

眾人神態各異,仇野掃視一圈,頗有耐心地冷笑道:“選一個罷。”

王鏢頭憤怒著但也害怕著,他顫聲吼道:“你縱然是刀術第一的操刀鬼,但這口氣未免也太大了些!山莊裏這麽多人,你想硬碰硬,也不數數自己的命有幾條。”

“一條,”仇野不鹹不淡道,“我孑然一身難道還會怕死不成?所以這條命丟了就丟了,但你卻不敢拿命來賭。”

王鏢頭隻覺得後背冷汗狂飆,他聽到不斷有人說,選第二個罷,選第二個罷。

這時,歐陽虹和藹地笑道:“我欣賞小友的做法,那便請你留在山莊,也好幫忙捉住真正的折花仙。”

全場默然。

寧熙望著少年挺直的背影,小聲喚他的名字,“仇野……”

她以為仇野聽不到,可仇野卻轉過身來對她展顏一笑。

寧熙向來是喜歡看仇野笑的。仇野笑的時候是眼睛先笑,笑意自眼底散開,最後蔓延到唇角,如冰川消融。

“你不是孑然一身,你還有我,我信你。”寧熙說。

仇野衝她笑,“嗯,我聽到了。”

她發現仇野現在越來越愛笑了,因此自己也心情大好,不知不覺地便想要走到仇野那邊去,可卻被慕姑姑拉住。

慕姑姑叫她的大名“寧熙”,然後輕輕地搖搖頭,代表這不被允許。

少年的身影依舊孤獨地立於天地之間,如縹緲一粟,無人朝少年走去。

而她亦孤獨地被眾人簇擁著,躺在周圍宮牆林裏的鮮花堆中,無法破牆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