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佛眼

初夏, 桃花已然謝盡,低矮的桃樹結出青澀的果實。

韓玥正在屋裏織布,盲人的聽覺比正常人要靈敏許多, 當門外的腳步聲還很遠時, 她就已經聽見了。

盲杖就放在織布機旁,韓玥拿起盲杖,摸索著推門朝外走去。

門推開時,門前正好站著個人。

那人遞過來一個瓷罐, 韓玥接過, 瓷罐不沉, 摸上去很冰涼。

她嘴唇輕顫道:“這是哥哥麽?”

女孩子麵頰清瘦,相貌秀氣,撫摸著瓷罐的模樣, 看上去楚楚可憐。

陸知弈忍不住伸手拍拍少女的肩膀安慰, “節哀。”

韓玥沒有落淚, 人在悲傷至極時是無淚可流的。她隻是抿著唇,衝陸知弈點頭道:“公子請進罷。”

這是間茅草屋,陳設很簡陋。陸知弈皺緊眉頭, 似乎不屑於踏入這等窮酸的地方。幸好韓玥是個盲人,她看不見陸知弈現在的表情。

陸知弈並未落座, 他說:“你收拾好東西跟我走吧,我會幫你把眼睛治好。然後我會給你一筆錢,你想去哪兒都行。這也是我對你兄長許下的承諾。”

韓玥將瓷罐放在桌上,小聲問:“殺我哥哥的人,很厲害麽?”

陸知弈像狐狸一樣笑道:“是啊, 你想報仇?不如讓我看看你的實力。”

韓玥默然,纖纖十指取出幾根銀針, 然後朝陸知弈襲去。

屋內桌椅被兩人踢得東倒西歪,韓玥光潔的額頭上漸漸冒出細密的汗珠,但陸知弈卻依舊在微笑著。

陸知弈捉住韓玥的雙手,反剪到她身後,“連我的都打不過,怎麽還敢想著報你哥哥的仇?”

韓玥用力掙紮了會兒,卻被陸知弈束縛著,無法動彈。

她抽泣幾聲,惡狠狠道:“治好眼睛後,請讓我跟著你!”

“可是你的銀針並不算厲害,能幫我什麽呢?”

“等我眼睛好了之後,我會勤加練習,公子那裏絕對會有我的用武之地。”

陸知弈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頗有些心疼地替少女揉了揉被捏疼的手腕,笑道:“那你便跟著我罷,我一向很憐惜漂亮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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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後的風很冷。

寧熙不在風裏,她在房中,窗戶和房門緊緊關閉,將風擋在外邊。

依舊是她在孔雀山莊原本住的那間屋子,隻不過陪她一起待在屋裏的不是仇野,而是慕念安。

來接寧熙的轎子還未抬來,她們還得在孔雀山莊住上幾日。

寧熙的小冊子已經寫了兩三本,現在,她伏在桌案前,卻是一個字都寫不下去。

燭火緩緩燃燒,火苗在少女迷茫的眼眸中輕輕搖曳。

寧熙長長呼出一口氣,擱下筆,頗有些委屈地問:“慕姑姑,我真的非回去不可麽?”

慕念安雖於心不忍但也隻能咬牙道:“是的,你非回去不可,我此行的目的便是帶你回去。”

“就不能說我死在外邊了麽?”寧熙小聲咕噥道。

“蔻兒!”

“對不起。”寧熙心虛地低下頭,她以為自己說得小聲,慕姑姑聽不見。

慕念安雖知寧熙誌在江河湖海而不在深宮後院,但她現在卻不得不把寧熙帶回去,不然完全沒辦法跟宮裏的人交代。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寧熙可以在府裏病死,但絕對不能在外邊不明不白地死去。

這關乎到她的清白,也關乎到鎮國公府的名聲。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怎會死在外麵?不是國公府家教不嚴任由女兒往外跑還能是什麽?

慕念安眼角已有些濕潤了,她真情實感地心疼著這個身不由己的女孩子。

可她現在隻能勸說道:“蔻兒聽話,跟我回去。夫人長時間見不到你,會想你的。”

寧熙倔強地在白紙上塗塗畫畫,咬唇道:“若我日後入宮,七年八載都不能回府,阿娘也會像如今這般想我,要我回去麽?到那時,我才是真的有家不能回。”

慕念安默然。

兩人都不說話,屋裏安靜得可怕。

慕念安看著寧熙蒼白的小臉,緊抿的嘴唇,還有緊皺的眉,心裏隻能歎息。

這般倔強又明媚的模樣,簡直像極了當年的夫人。

冷夫人在年少時其實一點都不冷。

慕念安閉上雙眼,想起那個陰沉的下午,烏雲厚得像是要從天上掉下來。

她的父親被人殘忍殺害,而她又提劍刺穿了殺害她父親的紈絝的肚子。紈絝沒死,但她的父親死了。可當地的縣令說,她故意傷人,得死,而且得在那紈絝手上死。

那年她才十二歲,她命大,逃了出來,東躲西藏,餓得跟狗搶吃食。然後她就跟一隻瘋狗打起來了,小腿肚被狗牙咬住,幾乎快要被那條狗生生撕下一塊肉。

最後是個紅衣少女救了她,不僅給她吃的,還替她療傷。

紅衣少女年長她幾歲,笑起來像梅花一樣好看。

紅衣少女拍著胸口說,“我叫冷如梅。”

然後她又指著身後的兩位少年道:“這位是仇漫天,這位叫沈鈺,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此次出來為的就是行俠仗義,所以你若是有什麽困難,大可告訴我們,我們一定幫忙。”

十二歲的慕念安渾身發抖,怔怔地望著他們。

見狀,冷如梅隻好豎起三根手指發誓:“你放心,我們絕對不是騙子,否則就天打五雷轟!”

慕念安喉頭一哽咽撲進少女懷裏放聲大哭。

這倒弄得冷如梅有些手忙腳亂,她輕輕拍著慕念安的背,邊拍邊安慰,“哎呀,沒事,沒事,有我呢!”

慕念安將來龍去脈從頭到尾說了一遍,那個叫仇漫天的少年聞言氣憤地拍桌子,“哼,這個縣令斷的什麽案!”

沈鈺說:“得想個法子收拾他。”

冷如梅揚起下巴,也氣憤道:“而且要狠狠地收拾。”

那段日子,慕念安一直待在客棧裏養傷,她聽來往的酒客說起縣令因貪汙受賄入獄的消息。

“阿姊,縣令入獄是你們做的麽?”慕念安望向冷如梅問。

冷如梅勾起一縷頭發笑道:“那是自然,這種人的小辮子最好揪了!”

慕念安輕輕扯著冷如梅的衣袖祈求,“我能不能跟著你們?我會舞劍!可以賣藝掙錢。”

冷如梅摸著下巴思索半晌,“好啊,不過賣藝掙錢就不必了。”

她說完看看兩位少年,“你們覺得呢?”

仇漫天:“我沒意見。”

沈鈺:“我也沒意見。”

那幾年是慕念安人生中過得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然而,世事無常,人哪能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呢?有些時候,責任比感情更重要。

慕念安望著寧熙,忽然想起那個沉默少年。這些日子,蔻兒跟那少年待在一起風雨漂泊,竟然還豐滿了許多。這是不是意味著,蔻兒在外麵過得其實還不錯?

或許,讓他們離開這裏去浪跡天涯,對蔻兒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但很快,慕念安就將這個想法拋到腦後。她定是糊塗了才會這樣想。

屋外風刮得很大,有扇窗戶沒關嚴實,劈劈啪啪響。

寧熙望著窗戶出神,“看上去又要下雨了。”

“是啊。”慕念安回應道,起身去關窗,“蔻兒早些歇息罷。”

“嗯。”寧熙悶悶應道,心裏卻想著仇野。

仇野現在也歇息了麽?他睡的是床還是房梁?

仇野還沒歇息,他在風裏。

彼時狂風大作,吹得枝繁葉茂的樹都快變成禿子。

仇野蹲在樹幹上,用一顆石子朝暗處擊去,霎時間,萬針齊發。

仇野反應迅速,靈巧躲開,並順手從空中抓住根朝他射來的銀針。

今夜無月,他隻能吹燃火折子照著看。

針上萃毒,實在是好精巧的暗器。最近,孔雀山莊裏的機關越設越多了。

這讓他不禁想起上回折花大會上,寧熙對他所說的“天衣無縫的逃脫計劃”。

寧熙雖然在胡說八道,但也至少說對了一件事——孔雀山莊裏的確布滿機關。

一想到這個,少年冷峻的臉上便浮現出笑意。

夜更深。

寧熙醒來的時候屋外正在下雨。夜雨下得急促,電閃雷鳴,少女的眸子在照進屋中的電光下輕輕顫抖著。

“蔻兒?”慕念安睡眠淺,寧熙起身的動作將她也吵醒了。為了更好地照看,或者說是監控寧熙,她們住在一間房,是以,理所當然地也睡一張床。

“慕姑姑,你有沒有聽到奇怪的聲音?”寧熙湊上前問。

還未等慕念安回答,寧熙又將枕頭拿開,耳朵貼在床板上細細聽著。她一邊聽,杏眼越睜越大。

慕念安覺得奇怪,但還是照著寧熙的樣子做。聽了一會兒後,她擰眉道:“可能是老鼠在咬床腳罷,孔雀山莊這麽大,有老鼠也正常。”

怪聲隻持續一小會兒,很快便又重新變得安靜,隻能聽到屋外的雷雨聲。

“不,不對。”寧熙顫聲說。

她光腳跳下床,竟然開始跳起舞來。

慕念安看她的眼神頗為擔憂,“發生什麽事了麽?”

寧熙心裏煩躁,沒有回答。

跳錯了,不對,不是這個。

“蔻兒?”

寧熙胡亂地撓撓頭,軟下聲道:“慕姑姑,請給我點時間。”

慕念安隻好不說話,神情卻越發複雜。

幽雲十八拍的典故寧熙早就爛熟於胸,這是種結合曲調能傳達消息的舞步。可是她雖然會跳這舞,卻不太會解密。

所以她隻好重複一遍又一遍,將她所聽到的,斷斷續續的調子連接起來。

少女的身姿在昏暗的燭火下影影綽綽,屋外風刮得太大,窗戶被吹開,少女的發絲亦被吹亂。

最後,她脫力地倒在地上,雙手抱膝,渾身發冷。

慕念安見狀立刻過來將她抱在懷裏,取出手帕幫她擦汗,關切地詢問道:“蔻兒,你怎麽了?”

寧熙依舊在發抖,她顫聲問:“若我說,這山莊有問題,你會插手麽?”

慕念安搖頭,“莊主能讓我們住下已是仁至義盡,我們怎能插手山莊的事?況且,我此行是為了接你回去。我隻盼著接你回府的轎子趕緊抬來。”

“那仇野呢?你會幫他說話麽?”

“蔻兒莫要再提他了可好?”

寧熙抿著唇,點點頭,“好。”

可她心裏卻不這樣想。

得趕緊跟仇野說這件事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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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天寧熙都沒見著仇野。因為有慕姑姑看著,她也不能隨處亂跑,隻能待在這個小院子裏。

可是今日清晨,她的桌上放著一袋熱氣騰騰的水塔糕,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誰送來的。

她忽然想起包裏有迷藥。

寧熙看了看裝迷藥的瓷瓶,又看了看慕姑姑,抿唇道:“慕姑姑,您想吃水塔糕麽?上京城不常有這東西。”

許是梅雨季的緣故,近日陰雨連綿。

一場夜雨後,地還未幹,現在雨又開始淅淅瀝瀝落下,寧熙走在半山腰上,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淋成落湯雞。

仇野這幾日都不在孔雀山莊,寧熙猜他肯定是去城西找大鑼鼓了,那個少年平日裏滿城亂竄,小道消息很多。寧熙決定在慕姑姑抓到她之前,去城西碰碰運氣。

鎮國公府的人今夜就會來接她回去,她必須在人來之前告訴仇野那件事。

本想著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就算淋成落湯雞再去城西的成衣店買件幹衣裳穿也行得通,可是這雨卻越下越大,雷聲轟鳴,驚人的閃電似乎要把天給劈裂。

寧熙被這雷電嚇得不輕。

雖然話本子裏都說,罪該萬死的人才會被五雷轟頂,但寧熙覺得,縱使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也肯定不敢站在雷底下看會不會被雷劈。畢竟,好人不等於傻子啊!

幸好這半山腰處還有座破敗的山寺,不知今日會不會運氣好碰到住持或者小和尚。

若是碰到了,那她極大可能會有幹衣裳穿。

寺中有人。

不是住持,也不是小和尚,而是仇野。

寧熙進門時弄出的動靜不小,她先是著急忙慌地跑到屋簷下,小手撈起濕透了的裙擺擰幹淨水。

天氣悶熱,水珠從少女的麵頰滑下,一時分不清是汗還是雨。

等確定裙擺不再滴水後,她才跨過門檻走進供奉佛像的正堂。

然後她看到熟悉的背影。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寧熙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

少年立於佛像前,渾身也濕透了。他看上去比往日更加清瘦,或許是因為淋了雨,濕潤的單衫緊緊貼皮膚,腰間被革帶收束,更顯得寬肩窄腰。

仇野老早便察覺到門外的動靜,他將三炷香插進香爐,然後手握到刀柄上緩緩轉身。

“寧熙?”少年神色一怔,緊握刀柄的手逐漸放鬆,眸中的神色由冰冷轉為疑惑,最後通通化為欣喜。

“仇野!”寧熙也驚訝,連說話的聲音都變得雀躍起來。

三炷香燃燒的青煙自少年身後嫋嫋升起,斑駁的佛像莊嚴地端坐於青煙後的佛龕中,佛眼俯視著眾生,平靜、冷漠、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