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汙蔑

韓鴉死了。

同上回死去的那個人一樣, 他的屍體被擺放在孔雀山莊一處荒蕪的空地上。地麵鋪著整齊的青磚,周圍一圈種植著高聳入雲的翠竹。

一圈圈翠竹,宛若畫地為牢般, 將這片空地牢牢圍住。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 青磚地濕漉漉的,是以,地上的血字隨著水漬洇開,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但即便如此, 這幾個血字也不難認。

——吾藏身於爾等之中。

八個字, 剛好跟上回寫在同一片青磚地上的字跡一模一樣。

雨後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韓鴉的屍體被雨水淋得發白,後背的衣裳被撕開,露出兩道交叉的疤痕。

這兩道交叉的疤痕均呈現特殊的長三角形狀, 一條深, 一條淺, 一條能拿去整條命,一條隻能拿去半條命。

眾人看見這般慘狀均忍不住屏氣凝神,他們都知道, 整個江湖,能砍出這兩刀的隻有一個人。

“操刀鬼, 我倒要看看,這回你該作何解釋!”

王鏢頭是個經常憤怒的人,或許是因為他虎門鏢局總鏢的身份,他的眉頭總是緊皺,唇角總是向下, 眼睛總是瞪得很大,一副時刻準備著要跟人幹架的氣勢。

他也是個正義且勇敢的人, 二十幾年的從業生涯裏,他好幾次險些丟掉自己的性命都從未丟過一次鏢。

所以,王鏢頭每見到不正義的事情發生時,就要憤怒一次。

現在,他就在真實地憤怒著。

他義憤填膺,氣得滿臉通紅,指著仇野怒罵道:“你必定就是折花仙!”

相比起王鏢頭的憤怒,仇野要安靜多了,他拉著寧熙的手,鳳目淡淡地掃視著周圍的人。

或懼或怒,或憂或愁,眾生百態。

看著朋友被冤枉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寧熙氣憤地想要上前去爭論,卻感覺手心被人捏了一下。

她側目望向仇野,少年的眉目依舊清冷而淡漠。既看不出情緒,也猜不出少年內心的想法。許是因為剛下過雨,少年顯得有些陰鬱。

寧熙心想,仇野之所以這麽做,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要心急才好。所以隻好用眼神狠狠地朝王鏢頭瞪回去。

死者為大,韓鴉的屍體因太過駭人,早早地便被歐陽虹命人抬走,好好安葬。

寧熙回想起種種細節,心裏逐漸由生氣轉為害怕。

這一切,是否都太詭異了些?

她分明昨天才懷疑過韓鴉是折花仙,今早起來,卻聽到韓鴉慘死的消息。折花仙不可能自己殺自己。

韓鴉之前在擂台上挨過仇野一刀,所以背後有刀傷也不奇怪,可是為什麽有兩道呢?

那麽他隻可能是昨夜提著劍要來殺她的黑衣人。另一道是仇野昨夜剛砍上去的。

可她與韓鴉無仇無怨,韓鴉為什麽要殺她?

莫非韓鴉的目標不是她,而是仇野?而且目標不是殺仇野,而是讓仇野殺自己。

那麽又是誰把韓鴉的屍體拖到這裏來,並且寫下這八個血字?她屋外徘徊的黑影是誰?她在夢裏聽到的奇怪調子又是什麽?

亂!亂!亂!

一陣涼風從寧熙的後領鑽進去,冷得她渾身泛起雞皮疙瘩,隻好往仇野身旁又靠了靠。

這番動作,讓她感覺到少年握她的手又握得更緊了些。

現在,場麵有些焦灼。

王鏢頭的勇氣貌似無處可施。

他手裏拿的是把鬼頭刀,劊子手給囚犯斬首用的就是這種刀,刀身比雁翎刀長,比雁翎刀寬,更比雁翎刀重,一刀下去,光是刀身的重量就能輕鬆地把人腦袋給砍下來。

可是,現在拿著鬼頭刀的王鏢頭卻不敢舞到仇野麵前去。

王鏢頭的確是個很有勇氣的人,但有勇氣並不代表著他是個蠢貨,願意去送死。

是以,他隻能與眾人站在一起,審時度勢,盤算著要不要出手。

事到如今,懷疑操刀鬼就是折花仙的人數已經占到了七成以上。當時在擂台上看過操刀鬼的功夫,是的,的確很強,可操刀鬼畢竟隻有一個人。

若是在場的所有人都聯合在一起對付操刀鬼,他不一定能分毫不傷地逃出去。

很快,他王鏢頭可能便會因為帶領一眾人除掉操刀鬼和折花仙這兩大江湖公敵而名揚天下。

王鏢頭這樣想著,頓時喜上眉梢。等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的時候,發現歐陽虹正盯著他看。

可不能教歐陽虹看出來他想當領導人的心思,是以,王鏢頭又重新開始變得憤怒了。

王鏢頭的神色變了又變,少年的眉眼卻始終如一地冷漠疏離。

仇野睥睨著眾人,淡淡道:“人是我殺的。”

王鏢頭先是一驚:“你承認了?”

再是一喜,隨即衝著眾人大喊:“他承認了!”

周圍瞬間議論紛紛。

仇野的神色依舊平靜,聲音依舊清冷,“但把他拖到這裏來的人不是我,寫下血字的人不是我,折花仙也不是我。”

少年聲音不大,說得也不快,但剛好能讓所有人都聽見。

王鏢頭上揚的嘴角僵在臉上,他憤怒地看了眼仇野,緊接著又望向眾人,“你們信麽?反正我不信!”

“我也不信!”

此起彼伏的聲音,異口同聲地從四麵八方響起。

隻有一個聲音跟這些聲音不一樣。

“我信。”寧熙咬著嘴唇說。

可是她的聲音很小,被淹沒在嘈雜的聲音裏。

“我信!”她又大聲說了一遍,依舊無人理會。

少女的嘴唇顫抖著,她發現,這個江湖其實跟她想象中的有些不同。不僅有各式各樣的魚,還有各種各樣的人。

有像阿嬤那樣為了一個諾言甘願堅守半生的人,也有眼前為了名利而顛倒黑白的人。

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是大俠,而大俠通常很少很少。

她感覺手心又被人捏了一下,仇野偏過腦袋,湊到她耳邊說,“我聽到了。”

寧熙悶悶不樂地噘起小嘴,“可是那些冤枉你的人沒聽到。”

“你想讓他們也聽到麽?”

“當然了,這關乎到你的清白。”

“這樣啊……其實我不在乎那些東西。”

“我在乎!我看不慣他們那樣冤枉人!”少女神色堅定,眉眼間似乎有一股叫信念的東西。

仇野盯著她看了會兒,唇角竟是勾起淺淺的笑意,他道:“好——”

好,好什麽?寧熙回過神來,頗為不解。不明白平常冷漠疏離的少年,為何在這時,卻眉眼含笑。

一顆花生打在王鏢頭的嘴唇上,他立刻發出一聲壯烈的慘叫,慘叫過後,他舌頭抵在門牙上時,發現門牙已經有些鬆動了。

這聲慘叫足夠引人注目,眾人頓時屏氣凝神,安靜如雞。

仇野抱手冷聲道:“我的雇主要說話,你們都給我聽她說。”

眾人鴉雀無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不約而同地盯住寧熙。

被這麽多雙眼睛盯著,寧熙也絲毫未露怯色,她將昨夜發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複述一遍——當然,關於仇野抱她的事,她隻字未提。

“若仇野真是折花仙,他為什麽要用能找出他身份的刀法來殺人?這跟自爆有什麽區別?折花仙若真這麽蠢,你們會抓了二十幾年都抓不住嗎?”

“除此之外,我倒想知道,我跟這個韓鴉無冤無仇,他為何三更半夜提劍摸到我房裏來取我性命!”

少女清晰的聲音脆生生地響在半空中,因為周圍足夠安靜,是以每個人都能聽到她說話。

少女說完,周圍便嘈雜起來。

“口說無憑!”有人說。

“既然我口說無憑,那你們口說,怎麽就有憑了?”寧熙反唇相譏。

見狀,上官莘隻覺得內心如浪潮般洶湧澎湃著。

爹爹曾教過她,凡事要講究證據。可是爹爹也教過她,雖然江湖以俠義為本,可是江湖凶險,上官家的兒女在外隻要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局麵就夠了,保全自己才是正道。

上官莘抿唇不語。

上官恒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問:“我們還去王鏢頭那邊麽?”

上官莘搖搖頭,“不去了,我們等證據。”

上官恒笑道:“嘿,雙胞胎果然心靈相通,你跟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寧熙雖然以一對多,但卻遙遙領先。可這時,一位模樣儒雅的中年男子搖著折扇緩緩從眾人中走出來。

他穿著藍色長衫,此人隱退江湖已多年。而昔年如日中天的時候,因為總是穿著一襲藍衫,所以,江湖人稱藍衫公子。

這人寧熙認得,不是上京城琵琶巷子,從東往西數第九間茶館裏的說書人還是誰?她記得這個說書人總是為他眼盲的娘子講故事。

藍衫公子一出口便是說書的氣質,他徐徐道:“俗話說得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麽最危險的行為也是最安全的行為。仇公子之所以這樣做,是不是挺而走險,故意為自己洗清嫌疑呢?”

寧熙氣得滿臉通紅,說話也變得磕磕巴巴,“你、你一派胡言!”

直覺告訴她,自己完全說不過這個嘴皮子功夫高超的說書人。

藍衫公子儒雅而體麵地笑笑,“寧小姐莫要生氣,我隻是故事看得太多,思維有些發散罷了!若是惹你生氣了,可千萬別指揮你雇傭的刀來殺我啊!”

他說著便表現出害怕的模樣,身子一斜,躲到眾人身後去了。

寧熙扭頭望向仇野,仇野麵色陰沉,即使她不會武功,也能感受到濃重的殺氣。

寧熙隻覺得心裏堵得慌。

歐陽虹則一直站在邊緣處,觀察著他們,從頭到尾,他一句話都沒說。

跟他站在一起的,還有他的夫人,林嫣然。

林嫣然看上去有些著急:“相公,你看,這該如何是好?如今狀況未明,總不能真讓他們在山莊裏打起來。”

歐陽虹亦愁眉緊鎖 ,深深歎氣道:“隻能姑且再看看,我擔心折花仙這次是有備而來。他已經不是二十幾年前的那個折花仙了。”

這時,有小廝急急跑來稟報:“莊主,門外有人求見,說是從上京鎮國公府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