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荔枝
孔雀山莊歐陽虹歐陽大俠的聲望名震五湖四海, 連本地的江南巡撫都要對其禮讓三分。隻要你身入江湖,就一定會聽過歐陽大俠的鼎鼎大名。
今日晴空萬裏,朗朗乾坤下, 最適合以武會友。
歐陽虹身著錦袍站在擂台中央, 拱手朝坐在擂台周圍的賓客笑道:“感謝各位肯賞臉來我孔雀山莊一聚,現在,我宣布折花大會正式開始。”
周圍瞬間掌聲雷動,寧熙被這氣氛鼓舞, 也激動地拍著兩隻手。
折花大會是為了振奮江湖俠義之士合力捉拿折花仙的信心而舉辦的比武大會, 江湖各地的武學大師匯聚一堂, 正所謂是南拳見北腿,東劍遇西刀,主打一個和諧交流。
等眾人都熟絡後, 捉拿起折花仙也就事半功倍了。
寧熙在宅子裏被關得太久, 喜歡人多, 喜歡熱鬧,一時間連閨閣小姐出門絕不東張西望的禮儀也忘了,一邊拍手, 一邊左顧右盼。
少女明媚的眼眸滴溜溜地轉,好像要迫不及待地將所有景色收入眼中。
她看向擂台中央的歐陽虹。
歐陽虹時年四十有三, 留著短髯,雙目依舊炯炯有神,遠遠看過去,能擔得上氣宇軒昂四字。
年少時的意氣風發如今深深地被關在這具已至中年,成熟穩重的身體裏, 現在的歐陽虹往地上跺兩腳,整個江南就得震三震。
說起歐陽大俠的事跡, 那是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早在二十幾年前,當那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對著眾人說出“我將來一定會名震天下”這句話時沒有一個人相信他,而現在,當初那個青澀的少年長出胡須,站在擂台中央,已然成了江湖裏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高朋滿座,曲水流觴,歐陽虹在眾人的擁護下,於擂台周圍最高處落座。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寧熙一邊喃喃自語,一邊在隨身攜帶的小冊子上寫下這麽一句詩。
她手拿著小冊子在仇野眼前揚了揚,信心滿滿道:“等我寫完這本遊記,或許也會名揚天下,就像徐霞客那樣。你知道徐霞客嗎?”
“嗯。”少年的聲音依舊平靜而冷淡,好像周圍的熱鬧都跟他沒什麽關係。
不管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亦或是默默無聞,對仇野來說都無所謂。
他不過是把冰冷的刀而已,既然要做刀,就不能有人的感情。愛欲,嫉妒,歡喜,悲怯,怨恨,都不能有。
曾經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自己從人變成刀,這其中的艱難痛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現在,有種強烈的感情正在把他從刀變回人,這滋味比從人變成刀還要難熬。又酸又甜,又苦又愁,他想要逃離,卻又舍棄不掉。怕是走火入魔,瘋了。
“徐霞客就是江南人,他二十二歲的時候放棄科舉,然後東遊閩海,西登華山,北遊燕晉,南行兩廣……”寧熙開始絮絮叨叨地介紹起來,“但我十五歲就出來闖**了,光這一點,還是能跟他比一比的。”
仇野聽著,時不時點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聽。
少年骨節分明的手在剝荔枝。孔雀山莊裏有一大片荔枝林,這個時令荔枝剛剛成熟,從樹枝上摘下來,新鮮得要命。殼一剝,便露出珍珠般圓潤,晶瑩剔透的果肉。
清甜的汁水站在少年的指尖上,再順著指尖往下滑,於手掌邊緣匯聚,然後滴落。
仇野把剝好的荔枝都放在一個琉璃碗裏,往旁邊推過去,“解解渴吧,寧霞客。”
寧熙這才發現自己好像話是說得有些多了,嗓子幹得快要冒煙,她拿起一顆剝好的荔枝放進嘴裏,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開,順著幹涸的喉嚨滑下,頓時渾身神清氣爽。若她還在上京,絕對吃不到這麽新鮮的荔枝。
“謝謝荔枝使送來的荔枝!”少女皺著鼻子衝旁邊的人笑。
仇野避開目光,在裝荔枝的琉璃碗旁邊又放了個的小盤子,淡淡道:“這個用來吐核。”
這孔雀山莊的種的荔枝樹也不知是什麽品種,肉厚核小,核才瓜子仁大小。
此番來孔雀山莊的人實在很多,寧熙已經看到兩個熟人了。
一個是之前在上京茶館看到的說書先生,估計這說書先生回上京後,又會把所見所聞說與老板娘聽吧。
另一個則是前幾日在賭場見過的陸公子。
陸公子今日依舊身著月白道袍,頭戴玄色巾帽,手搖折扇,隻不過左耳上別的不再是牡丹,而是孔雀山莊裏盛開的粉色薔薇。
陸公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寧熙凝視的目光,也向寧熙看過來,並且還微笑著點了點頭。
寧熙總覺得他笑得不懷好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立馬跟仇野小聲抱怨道:“為什麽那個陸公子也在?”
仇野則平靜地答道:“你忘了?我們的請柬是從他手裏取的。”
“啊!”寧熙恍然大悟,“這個人肯定有好多好多請柬,然後拿請柬去做生意呢。”
“好了,別管他。”仇野說著又遞給寧熙一張用來擦嘴的手帕。少年的聲音聽上去又冷又悶。
忽然,絲竹管弦樂聲齊鳴,一群穿著敦煌服飾的舞女從擂台兩邊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上來了。五彩絲絛在半空中打圈,鮮豔的色彩使人目不暇接。
舞女跳的舞和伴舞的樂聲寧熙也熟悉,是她常練的幽雲十八拍。隻不過其中一個舞女看上去似乎跳得不太熟練,舞步跳錯了好幾處。
坐在寧熙旁邊的一桌是華山派的奚真仙姑,隻聽奚真仙姑對身旁人恨恨道,“我徒兒也慣會跳舞,隻可惜她被那折花仙給迫害了!若是讓我捉到折花仙,定然要將他碎屍萬段!”
坐在寧熙後麵一桌的是對兄妹,兩人年紀看上去都不大,約莫十七八歲的模樣。哥哥叫上官恒,妹妹叫上官莘,兩人是錦繡山莊上官三爺的一雙兒女。
上官恒心高氣傲,“歐陽虹到底是老了,需要靠折花大會這種噱頭來重振自己的威名。”
上官莘取笑道:“怎麽?哥哥是想取而代之?”
上官恒比上官莘笑得還大聲,“俗話說得好,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數百年。英雄白頭,美人遲暮本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歐陽虹那個位置換我上去坐坐又有什麽不對?”
“倒是沒有什麽不對,你好歹得裝裝吧,大家都很敬重歐陽前輩。”
“我又不是虛與委蛇之徒,才懶得裝模作樣。我敢說在座的,沒有一個不想憑借這場折花大會出名,誰取了折花仙的項上人頭,誰就能在江湖上出人頭地。”
“出門前爹爹囑咐我要時刻記得提醒哥哥收收心氣。”
但少年人的心氣又怎麽收得住呢?上官恒看上去更狂妄了。
他把上官莘剛剝好的一顆荔枝搶過來放進自己嘴裏,“妹妹,你就等著看你哥是怎麽大殺四方的吧!歐陽虹的這場折花大會,最後隻會為我上官家做嫁衣。”
上官莘翻了個白眼,心道自己的哥哥怕不是個蠢貨。
上官莘沒搭理上官恒,上官恒卻更來勁了,他用手肘撞了撞身旁上官莘,“你看前麵那個人,裝得很!”
上官莘望向上官恒指的方向,隻見一個黑衣少年端坐在小桌前,背挺得很直。
她見過那少年,少年有副讓人看了就忘不掉的皮囊,至少她前十七年都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可是少年眉眼清冷,似乎世間萬物都沒放在眼裏。
上官恒也經常不把人放眼裏,但上官莘知道,她哥哥是狂妄,說得難聽點是自戀,但那黑衣少年卻是漠然,無所謂,不在乎。少年看活人跟看死物其實沒什麽區別。
今日烈陽明豔,上官莘卻忽然渾身開始發冷。
她搓了搓胳膊上的雞皮疙瘩,抿唇問道:“他怎麽了?”
上官恒不滿地抱起手,“那小子目中無人,那眼睛看我就跟看臭蟲似的,我要給他點教訓。”
“額……你不也挺目中無人的嗎?”
“他能跟我一樣?咱們的爹可是錦繡山莊的上官三爺,他是什麽來頭?”
“不管什麽來頭,總之你別去惹他。”上官莘的直覺向來很強。
“向來都是哥哥管妹妹,哪有妹妹管哥哥的?等我出了名,妹妹你臉上也會有光。”
上官莘:“……”
寧熙和仇野的桌子跟那兄妹倆的挨得近,就坐在兄妹倆的正前方,恰好聲音又是往前傳播,兄妹倆的話寧熙聽了個一清二楚。
她扭頭看了看仇野,仇野臉上沒什麽表情,依舊專注地剝著手上的荔枝。
她又轉過身看了看兄妹倆,心想背後說人壞話都被人抓包了總該收斂些了吧?
誰知,上官恒當即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坐,並且還翹起了二郎腿,衝著寧熙很張狂地笑。
寧熙無言以對,聳了聳肩,轉回身繼續吃琉璃碗裏剝好的荔枝。
“妹妹,看到沒?這就是你哥的魅力。”上官恒舔了舔後槽牙喜滋滋地回味道,“剛才那小妞兒長得可真不賴啊,等我出了名,你的位置可得讓她來坐了!到時候妹妹可別介意。”
上官莘:“……”
寧熙:“……”
上官恒繼續說:“不過那小子不敢回頭直視我是不是因為不敢啊?我的氣場原來已經這麽大了。”
上官莘:“…………”人家是根本不在乎啊,白癡。
“妹妹,你不說話會讓我覺得自己氣場已經大到會讓親妹妹害怕了。你放心,我對身邊人還是很好的。”
上官莘:“………………”爹爹,快來救救你女兒。
--
歌舞過後,折花大會的比武環節正式開場。
江湖裏都是性情中人,比武切磋沒什麽規則。第一個上台的人可以指認任何一個人上台同他比武,當然台下的人也可以自告奮勇上擂台挑戰,在擂台上站到最後的就是贏家。
此番折花大會集結了江湖各路豪傑,是個出名的好機會。
但凡是能出名的機會,上官恒都不會放過。
於是等鼓聲停止後,上官恒第一個站出來,拔劍指向仇野道:“第一場,我跟你打。”
站在擂台上的少年身材頎長,意氣風發。
而此時被劍指著的少年還在不鹹不淡地剝荔枝。
寧熙有些擔心,她擔心仇野上擂台後就下不來,萬一打到最後一場,她身旁的位置可不就一直空著了嗎?到時候她滿肚子的話跟誰說?
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來參加折花大會也得遵守折花大會的規矩。仇野和寧熙都是化名進來孔雀山莊的,為了不暴露身份,行事都得低調。
所以,仇野不能拒絕,也不能故意輸。以他的功夫,要是故意輸,肯定會讓人一眼看出來,然後他就會被冠上“不尊重對手”的罵名。
“我會速戰速決。”仇野對寧熙說。
他剝完最後一顆荔枝,站起身走向擂台。
寧熙身邊的位置空了。
上官恒已經夠高了,但仇野站在他麵前,看上去比他還要高半個頭。上官恒的氣勢一下子就矮了半截。
上官恒心浮氣躁,舞著劍直接就朝仇野刺來,然後仇野步子輕盈,背著手敏捷地躲開。
少年眉目依舊清冷,不著急,也不浮躁。深如潭水的眸子漠視一切。
上官恒累得氣喘籲籲,他氣壞了,“有本事你拔刀跟我打!少看不起人!”
“好。”為表示尊重,仇野真的把刀抽了出來。
雁翎刀,刀長三尺,在烈日下依舊泛著駭人的冷光。
上官恒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少年,腰窄腿長,加上方才躲閃時輕盈的步伐,他猜測此人輕功必定已經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
切,輕功好又怎麽樣?他雖然輕功不咋地,但有個好爹啊!諒這小子也不敢把他怎麽著。
想起那個振臂一揮便能應者雲集的爹爹,上官恒心情大好,舞著劍又自不量力地衝了上去。
一道光刺入他的眼,害得他看不清東西。他合理懷疑,是那把雁翎刀反射太陽的光。
等他終於能睜開眼睛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手裏的長劍,已經被那把刀砍成了兩截。
這回,上官恒終於得償所願地出名了。錦繡山莊上官三爺的兒子,竟然被一個來路不明的少年一刀砍斷了劍。
習武之人,頭可斷,血可流,唯手中劍不能斷!
擂台周圍人頓時哄堂大笑。向來驕傲的錦繡山莊大少爺怎麽受得了這種委屈?他氣急敗壞地衝回落座處,上官莘大喊:“妹妹,你去跟他打,替你哥報仇!”
上官莘滿臉通紅,她連忙把上官恒拉回來,揪著耳朵罵,“大哥你醒醒吧,還嫌不夠丟人?”
上官恒怔了怔,“妹妹,你是我親妹妹,親妹妹嫌親哥哥丟人?”
上官莘也沒轍了,她索性捂著臉裝不認識。
寧熙方才在台下大聲呐喊助威了幾句,一時覺得神清氣爽,她轉過身笑道,“上官公子,你這就叫偷雞不成蝕把米。”
上官恒當然回嘴,“你別得意,孔雀山莊這麽多人,武功高強的前輩不少,那小子肯定笑不到最後。”
寧熙扁扁嘴,“他笑不笑得到最後還未知,但上官公子現在肯定笑不出來了。你要是能笑出來,那得是多沒羞恥啊!”
“你……!”
兩人又菜雞互啄了幾句,寧熙瀟灑利落地轉回身,不再理上官恒。
她看向擂台中央清瘦的少年,一陣風吹過,少年墨發翩飛,如一把插進岩石縫隙裏的刀,遺世獨立。
山莊的薔薇開得正盛,花瓣被風帶到擂台上,玄衣少年被粉色的花瓣包圍著,一時間,少年,花與刀融為一體,成為世間最美的景象。
寧熙覺得自己心跳得好像有些快了,隻好朝少年用力地微笑著。她笑的時候鼻子會先皺起來,嬌憨又可愛。
少年則用餘光觀察著她,身旁的座位依舊空著,琉璃碗裏的荔枝卻快見底了。
仇野現在心裏隻有一個想法——趕緊打完回去剝荔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