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聽雨

孟夏, 陽光和煦,微風溫暖而幹燥。

燕青青蹲在墳前,取出紙錢一張一張地往火堆裏燒著。墳是三天前挖好的, 人是剛剛埋下去的, 埋在墳裏的不是別人,而是睚眥閣排行第四的殺手黃鐵衣。

刀尖上舔血的人命本身就懸在刀尖上,要是哪天命不夠硬了,就會被刀尖刺穿。在執行任務時不幸丟掉性命, 對殺手來說是在正常不過的事。黃鐵衣是個幸運的人, 至少他還有人收屍。

季棠在墳前煩躁地走來走去, 他將紙錢揉成一團,往火堆裏一砸,燃著火光的黑灰立刻朝四周飄飛, 飄到燕青青的裙擺上, 燒出一個洞。

燕青青沒說話, 隻是默默地燒著紙錢。現在墳前隻有她和季棠。

比起她的平靜,季棠要聒噪許多,他帶著怒氣質問:“花無葉呢?屍體是我們三個一起帶回來的, 結果挖墳的時候不見她人影,埋人的時候也不見她人影!”

黃鐵衣的屍體被吊在城牆上三天無人認領。春夏交接之際, 氣溫升高,屍體若再不入土為安,恐怕會爛在城牆上。

季棠遠遠地看著,惡狠狠地踢開地上的石子,終於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 他穿著夜行衣去偷黃鐵衣的屍體,結果在城牆腳下, 剛好碰到同樣來偷屍體的燕青青和花無葉。

三人湊一堆盤算許久,終於成功地將黃鐵衣的屍體偷了回來。可奇怪的是,自那夜後,花無葉就不見了。

“她最好死外邊,死遠點,省得我花時間去收屍。”季棠幾乎在咬牙切齒。

他說著踢了腳火堆,“別燒了,咱們這種人死了是要下十八層地獄的,用不著錢。”

燕青青沒搭理他,重新點燃一堆火,將剩下的紙錢一張一張燒進去。

紙錢是用黃鐵衣生前的積蓄買的,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經厭倦了做殺手的行當,開始存錢,準備過新的生活了。

可是,手上沾了血怎麽能輕易洗幹淨?拿起的刀怎麽能輕易放下?他生出別的心思,殺人的時候就會不專心,拿刀的手就不會穩,就容易被別人拿捏,最後喪命。

季棠把燕青青剛點燃的火堆又踢了個稀巴爛,邊踢邊罵,“你存那麽多錢有什麽用?最後還不是都燒成灰了?不如趁著小命還在,把錢拿去吃喝嫖賭!”

“三哥,人已經沒了,節哀。”燕青青終於開口說話,她實在看不得自己剛點燃的紙錢堆被人一次又一次踢散。

季棠哈哈笑起來,“節哀?我節什麽哀?我巴不得大家全死光。”

燕青青繼續燒紙錢。

季棠則繼續追問,“你還沒跟我說花無葉去哪兒了。”

燕青青歎道:“我不知道……不過你也不必擔心,花姐向來聰明,不會出事。”

說完,她垂下眼眸,眸中的火焰越燒越旺盛。

她其實知道花無葉去了哪兒,更知道花無葉想要做些什麽。

那夜,燈芯燒著昏暗的燈,花無葉在這昏暗的燈下,與她說了一件事。

聽完,燕青青的嘴唇開始發抖,“花姐,你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我?”

花無葉道:“老大現在是行屍走肉估計活不了多久,老二神龍見首不見尾,老三腦子有問題,老四還算正常可惜死了,小七又太悶,我隻能說給你聽。”

“那你不怕我說出去?”

“你不會。”花無葉站起來伸了伸腰,感歎道:“光是說出來就感覺事情已經成功一大半了。”

燕青青皺著眉頭,“你一定要做這件事?”

花無葉挑挑眉,“當然!老四沒死之前我本來還在猶豫,現在他死了,我就覺得那件事非做不可。否則我們遲早有一天都得死。”

燕青青愁眉苦臉,“可是……”

“別可是了,等這件事做完,我就能去南海買一座小島,那裏沒人認識我,我又有一大筆錢,豈不成了那裏的主子?到時候,我也帶你一起過去。”花無葉說完又補充一句,“隻帶你過去。”

燕青青知道自己無法阻止花無葉,隻能替她保守秘密,然後在必要時幫她一把。

現在,麵對季棠,她隻能苦笑。

“算了,不管那老娘們兒。”季棠現在燥得很,“小七呢?好久沒見著他了,還有老二也不見蹤影。”

“二哥向來神出鬼沒,至於小七……”燕青青喃喃道,“若他沒回上京,估計去了江南。”

“他去江南做什麽,有要殺的人在江南?”

燕青青笑道:“這倒不清楚,人在少年時,心思總是很難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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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野已到江南,此時他正站在孔雀山莊的門外,看著寧熙跟兩個身著勁裝短打的青年起爭執。

雖說孔雀山莊的莊主歐陽虹在召集天下名俠對抗折花仙,但手裏若是沒有請柬,是不允許進孔雀山莊的門的。

孔雀山莊恢弘的大門前人來人往,寧熙被擋在門外,但她一手拿著劍,一手指著自己,據理力爭,“我誒!你們看清楚!我是最近在江湖上名聲鵲起的青蓮仙子誒!”

青年被寧熙看得臉紅,但還是十分誠實地搖搖頭。

一個青年說:“這位青蓮仙子,我們實在不認識你。而且你們沒有莊主的請柬,不能讓你們進。”

另一個青年說:“江湖上有名有姓的正派人物我們莊主都會給請柬的,你要是沒有收到請柬,可以再等一等。若你真的在江湖上鼎鼎有名卻又沒收到請柬的話,我們隻能懷疑你是……”

“魔教妖女對不對?”寧熙揚起下巴。

“對。”青年誠實道。

“那你看我像妖女嗎?”

少女有雙水靈靈黑溜溜的杏核眼,巧笑倩兮顧盼生輝。而且看她朝氣蓬勃的精神力,就絕對不會有人懷疑她會跟**上的人扯上關係。這當然也包括這兩位守門的青年。

於是兩位青年都異口同聲道:“你不像妖女,像仙女。但是,我們還是不能讓你進去。”

好油鹽不進的兩個人!寧熙在心裏罵著,渾身卻泄了氣。她話說得太多,有些口幹舌燥。

這時,一隻打開的水囊遞到她麵前,寧熙回頭看少年,少年依舊清清冷冷的。

一路上,仇野都把她照顧得很好,熱了會給她扇風,渴了會給她遞水。仇野甚至比她先一步知道她渴不渴。

怎麽辦?寧熙可憐巴巴地朝少年使眼色。

仇野神色平靜,他按住寧熙的肩膀,將她往自己身邊帶了帶,然後看向守門的兩位青年,“下回我們來拜訪時一定會帶上請柬,屆時記得開門。”

兩位青年都不約而同地抖了抖。

他們心裏升出幾個小小的疑問,這個少年是誰?為何他說的話不似是請求,卻像是警告?

高一點的那個青年開始打量起仇野,腰窄,腿長,輕功應該極好,腰上那把刀看形狀應該是雁翎刀,刀柄處的花紋圓潤反光,能猜出是經常用刀的人,不是假把式。那少年背挺得很直,冷漠的眼神似乎要將周圍的一切都隔絕開來,讓人不敢直視。

矮一點的那個青年也開始打量起仇野,隻不過他的注意力放在仇野的手上。那是隻很好看的手,白皙,均勻,修長,可是這隻手上卻有淺淺的橫七豎八的刀痕,有的長,有的短,若不是經常練刀用刀的人絕不會如此。

現在,這隻手像拿刀一樣自然地搭在了那位少女的肩上,看上去很親昵的樣子。

矮個青年在心裏歎氣,人果然不可貌相,這位青蓮仙子雖然看上去純潔無瑕,但實際上卻跟黑/道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哎,可惜了。

兩位看門的青年在心裏各自盤算著小九九,最後都膽戰心驚地往後退了一步。

見狀,仇野凝了凝眉,他側頭小聲問寧熙,“我剛才很嚇人麽?”

畢竟他此次要扮演的角色是正道少俠,一個合格的正道少俠需要人見人愛,花見花開。

對此,寧熙給出了至高無上的肯定,她誇讚道:“一點都不嚇人,特別和善,反正我一見你就特別想親近!”

少女的聲音甜甜的,任誰聽了都要迷糊。

感覺到喉嚨有些發緊,仇野輕聲咳了咳,“倒不用誇大其詞。”

這裏的誇大其詞指的是——反正我一見你就特別想親近。

寧熙則繼續加大誇讚火力,“是你妄自菲薄了!你要是嚇人,我早就跑了,還能跟你同行一路嗎?”

“那守門的那兩個人躲什麽?”

寧熙轉轉眼珠解釋道:“那不是躲,那叫後退。不叫害怕,叫尊敬。”

仇野忍俊不禁,“姑且當他們是尊敬吧。”

守門的兩個青年聽不懂兩人在嘰嘰咕咕說些什麽悄悄話,隻是不約而同地都感到由衷地震驚。那少年居然還會笑!他們看到冷麵少年的嘴角微微揚起,眼裏藏著深深的笑意。

於是,守門的兩個青年像是有心靈感應般,在心裏異口同聲發出一聲清奇的“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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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季節的雨說下就下,就像少男少女的心思,完全沒有道理。

方才還是晴天,一瞬間便下起瓢潑大雨,在下山路上,即使仇野背著寧熙用輕功穿梭在樹林間,兩人也依舊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淋成了落湯雞。

幸好在半山腰上屹立著一座略微有些破舊的寺廟,兩人得以進去躲一陣雨。

寺廟裏沒人,隻有一座斑駁的佛像,和佛像前燃燒完半柱的香。

青煙嫋嫋,雨聲淅淅,顯得格外安靜。

寧熙幾乎渾身都濕透了,見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下來,她便坐在門前台階上,身子一歪靠著門框觀雨。

山寺裏種著幾棵高大的垂絲海棠,花樹還未謝盡,一場雨後,花瓣風吹到屋簷,又順著雨水流下,最後零落在灰磚鋪就的地麵上。

迎麵的風吹來,寧熙覺得有些冷了,她輕輕打了個噴嚏,然後把自己抱起來,口中喃喃道:“江南的梅雨季,這麽早就來了麽?”

“不是梅雨,下梅雨的時候會很潮熱,你都打噴嚏了。”仇野說著在寧熙旁邊坐下,兩人就這麽濕漉漉地坐在一起。

濕衣裳穿久了會染風寒,可現在渾身已經濕透,這衣裳脫也不是,不脫也不是。

仇野隻好靠著寧熙坐近些,他身上好歹是暖和的,興許這熱氣能傳過去。

寧熙也往仇野那邊挪了挪,門框又冷又硬,她不想一直靠著。少年身上的熱氣透過潮濕的衣物打在她的胳膊上,她好像沒那麽冷了。

於是她靠得越來越近,等發現有些不妥當時,她已經跟仇野貼在一起,就差頭沒靠在他胳膊上。

要不要往旁邊挪一挪?可這個時候往旁邊挪了,不會顯得很刻意麽?寧熙心裏亂得很,就像雨點打在地麵上一樣亂。

兩人僵硬地貼在一起,誰都沒動,表麵上誰都沒把這件事當回事,心跳卻隨著對方傳來的溫度越來越亂。

他們靜靜地呼吸著,呼吸纏繞在一起,誰都沒說話。

雨越下越大,天空竟出現一道驚雷,一點都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阿嚏——”寧熙又輕輕打了個噴嚏,身上濕漉漉的衣服已經變得冷冰冰的,隻有貼著仇野的那一半熱得出奇。

仇野咬開酒囊塞,將酒囊遞給她,“喝一口?驅寒。”

寧熙嗅了嗅,一陣濃烈的酒香從囊口傳出,鑽入鼻腔。

這時,仇野又補充一句,“這是今早剛裝的,我沒喝過。”

寧熙耳朵忽的就紅了,想起之前仇野也拿她用過的茶杯喝過茶。那時仇野似乎不知道這茶杯她用過,又神色鎮定地倒了第二杯茶喝,隻有她站在原地,心髒撲撲跳得飛快。

誰猶豫誰心裏就有鬼,於是寧熙二話不說就接過酒囊,往嘴裏倒了一小口酒。

“咳咳,好辣!”

寧熙幾乎快被嗆出眼淚,她邊咳,仇野邊輕輕拍她的背。

烈酒劃過喉嚨,落入胃中,最後化作血液流便全身。寧熙又被人拍著背通氣,渾身很快就燥熱起來,她覺得身上的濕衣服就像團火似的貼在身上。

“暖和點了嗎?”仇野問。

寧熙點點頭,嘴唇因剛喝過烈酒而變得鮮豔。豐潤的唇上還粘在未擦去的酒液,抓得人心裏發癢。

仇野挪開視線,轉而看向被少女喝過的酒囊。他不由想起之前那個茶杯,一股燥意從心底升起,便連忙塞好囊口,將酒囊扔得遠遠的。

佛前點燃的半截香已全部燃盡,最後一點火星熄滅後,一股青煙冉冉升起。

青煙升至半空,佛眼依舊祥和而平靜,隻是在青煙後也變得迷離了。

祂看著青煙後的少年少女,在此等佛門清淨之地,隔著潮濕的衣物緊緊相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