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俠客

明月夜, 夜朗星稀。

酒樓裏很熱鬧,包間裏卻很冷清,連個彈曲助興的歌女都沒有。

八仙桌上, 四人分別坐三邊, 仇漫天坐一邊,雲不歸坐另一邊,仇野和寧熙挨著坐在仇漫天對麵。

寧熙本來以為他們四個人會各自坐一邊,可她才剛坐下, 仇野就很淡然地走過來坐到她旁邊。

她扭過頭看仇野一眼, 仇野臉上沒什麽特別的表情, 好像他理所應當就該坐這兒。這倒讓寧熙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

酒和菜都已上齊,可誰都沒動筷子。包間裏的氣氛很壓抑。

寧熙轉轉眼珠,左看看, 右看看, 這些人好像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

仇漫天正看著她笑, 她被看得毛骨悚然,忍不住想要往後退。

可八仙桌是長條凳,背後沒有倚靠, 寧熙往後倒也隻會倒個空。可她剛剛往後傾斜一點,就有一隻手將她後背扶住。

這隻手莫名讓她有了些力量, 便仰起尖尖的下巴瞪了回去。像是在說,你看啥?你再看!

當然,這並沒有嚇到仇漫天,反而讓他麵上笑意更深。這笑竟像是因為發現了某件好笑的事,而發自內心的笑容。

仇野拿起筷子往寧熙碗裏夾了隻雞腿, “先吃飯吧。”

他的聲音很平靜,冷冽得像山頂剛融化的冰雪。

寧熙埋頭吃雞腿。

雲不歸也笑起來, “對,再不吃就涼了。”

他說著也朝仇漫天碗裏夾了隻雞腿,“吃吧吃吧,別餓瘦了。”

即使仇漫天瞪他一眼,他也不以為意,又緊接著給仇野和自己也夾了隻雞腿。

現在,雲不歸和寧熙埋頭吃雞腿,仇漫天和仇野正在悄無聲息地對峙。

仇漫天率先開口,“冷如梅晚上穿著夜行服來找過我,說是我綁架了她的女兒。”

這下雲不歸和寧熙吃不下雞腿了,悄悄束起耳朵聽著。

寧熙心裏納悶,母親怎會跟眼前這個討厭鬼扯上關係?

隻聽仇漫天繼續笑道:“我當時還納悶,國公府的小姐丟了跟我怎麽會有關係?今日一見,果真還與我有關。原來是我的好徒弟幹的好事。”

寧熙抬頭道:“跟仇野沒關係,是他要去江南,我也要去江南,我們恰好同路。”

仇漫天像是聽到個笑話,“小七,我怎麽沒聽說過你要去江南?”

仇野喝了口茶道:“閣主現在知道也不遲。”

“你去江南做什麽?”

“賞月。”

“月亮哪裏不能賞,偏要賞江南的月?”

雲不歸這時插嘴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江南的月多情,在別的地方賞月,沒人陪——對了,如梅什麽時候去找你的?”

“約莫九日前,她在我這兒沒問出什麽,我便讓她去找你。”仇漫天看向雲不歸,“怎麽,她沒找你?”

雲不歸的笑僵在臉上,隻好往自己碗裏又夾了隻雞腿。

“閣主還有別的事麽?”仇野問道。

“那件事先放放。”仇漫天說著看向寧熙,“冷如梅在找你,找得很辛苦,你怎麽不回去?”

寧熙抿了抿唇,“你若是再見到我母親,煩請告訴她,我現在很好,不用為我擔心。”

仇漫天忍不住挑眉,“哦,那你的意思是不回去。”

“所以你要綁我回去麽?”

“我又沒吃撐,幹嘛要幫冷如梅?你走得越遠,冷如梅越生氣,我越高興。”

“你與我母親有怨?”

“有。”

寧熙好奇道:“什麽怨?”

仇漫天笑了笑,“想來你與我也有緣,眉眼間不僅沒有寧敬修那醜八怪的影子反而長得有點像我。”

“我是長得不像爹爹,但怎麽可能長得像你?我看著一點也不像,大家都說我長得像母親。”寧熙看來看去,還是找不出他們的相似之處。隻覺得這肯定又是個瘋瘋癲癲的人。

仇漫天道:“不如就跟我去睚眥閣,我慢慢說與你聽?”

寧熙問:“睚眥閣在哪兒?”

“睚眥閣不單是一個地方,全國各地都有睚眥閣的產業。”

“哪種產業?”

“哪種產業都有,黑的白的都有。”

寧熙抿了抿唇,“我不去,有什麽不能在這裏說?”

仇漫天歎道:“因為在這裏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那也太長了,我不聽,我還趕著去江南。”

仇漫天笑道:“看來你的好奇心沒冷如梅的重。”

寧熙噘起小嘴,“我隻是忙著做自己的事。”

說實話,她實在有些累了,她想拉著仇野趕緊走。

仇野似乎也感覺到她的疲憊,便伸手按上寧熙的肩,然後往脖與間連接處的穴道一按,寧熙果然昏睡過去,軟軟地倒在仇野的懷裏。

少年冷冽的眼神凝視過去,“她睡了,閣主有什麽重要的事,就現在說吧。”

“小七,她不是睡了,是被你點了穴道,暈過去了。”仇漫天冷笑道,立刻收起方才那副寒暄的神態,轉而變得陰毒起來,“你可還記得睚眥閣的規矩?”

“記得。”

——持刀者,不可動心。

“那你還明知故犯?”

“未犯。”

“既然未犯,就別抱著她。”

“這裏沒有能讓她睡的地方。”

仇漫天無話可說,他也知道這個年紀動了欲念很正常,但隻要沒動心,刀就還是好刀。他還挺期待冷如梅看到自己女兒跟一個江湖殺手走在一起時臉上扭曲的表情。

“小七,你聽著,冷如梅的女兒在你那裏是死是活我都不關心——當然,死了最好。我現在隻關心一件事。”

“什麽事?”

“你能不能完成這一單。”仇漫天把一張紙簽遞過去,“之前本來想讓你回睚眥閣,但聽說你要去江南,我改變了主意。打開來看看吧。”

仇野將紙簽打開,裏麵寫著三個字——折花仙。

“江湖上想殺折花仙的人多了去了,為何還要花錢雇傭我去?”

“折花仙是何等人物?武林高手加起來調查居然都不知道他真正樣子。這一單因為危險所以給的價錢也很豐厚,就看你能不能做。”

殺好人叫作惡,但殺折花仙,那叫行俠仗義。

寧熙說什麽來著?

——你以後要是不做刀了,一定能成為一個俠客!

仇野收下紙簽,問道:“我很好奇,雇主是誰?”

仇漫天搖搖頭,“殺手不問雇主,這是規矩。不過這次我可以告訴你,因為雇主是誰,我也不知道。你隻管去找到他,然後殺了他。做完這單,我可以給你放半年假,而且,之前你屠盡燕山山匪的事也能一筆勾銷。”

“行。”

等仇野應下,仇漫天才悠閑地喝起小酒,他看向仇野懷中的寧熙,“你也要帶她去?”

“不可以麽?”

“可以,隻是你帶她去的話,兩個人都容易死。她死了的話冷如梅就得傷心一陣子,冷如梅傷心我就開心。但要是你死了,我就得難過一陣子了。”

“你不會開心,也不會難過。”

“你的意思是你們都不會死?”

仇野不說話當是默認,他將寧熙攔腰抱起,“告辭。”

現在,飯桌上隻剩下仇漫天和雲不歸兩個人。

仇漫天敲了敲桌子,“喂,別吃了,雇主的消息查到沒有?”

雲不歸吃飽喝足擦完嘴,坦然道:“沒有。”

“沒有你還敢吃這麽多?”

雲不歸悠悠道:“我隻答應幫你做滿一百件事,又沒答應你不吃東西。”

仇漫天冷笑,“你現在算是我的手下。”

“手下也有不聽話的手下。小七就不太聽話,這點挺好,像我。不過你也別著急,等小七殺了折花仙,雇主的消息自然就出來了。”

“你一向很悠閑。”

雲不歸從容道:“你說得對,我一向很悠閑。”

仇漫天仍舊冷笑,“正是因為太悠閑,才讓冷如梅嫁給了別人。所以有時候,太鬆弛了也不好。”

“拜你所賜啊,卑鄙小人。”雲不歸不再說話了,他倒了一杯酒。

飯桌上的氣氛變得極冷,偏偏這時仇野又抱著寧熙回來了。

他一回來就說:“給我張四萬兩的銀票。”

仇漫天問:“你一向很少花錢,突然要這麽多做什麽?”

“閣主,說到底這是我的錢,雖然存在你這兒,但也是我的錢。所以,我要不要取,取多少,你是不能問的。”

仇漫天也沒多說,隻是臉上的表情有些抽搐。

他喚人取了銀票給仇野,頗有些煩躁地問,“小七,你照顧個小姑娘也用不著花這麽多吧?”

仇野看了看雲不歸,在心裏細想了下那晚雲不歸說過的話,然後認真道:“用得著。”

今日,仇漫天心情極差。

一是見到了冷如梅的女兒,二是金庫裏被取走了四萬兩銀子,三是這四萬兩銀子居然要花在冷如梅女兒身上,五是自己精心培養的刀可能要變成別人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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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當時是因為太累,就靠在你肩上睡著了?”寧熙坐在客棧的床邊上問。

“……嗯。”仇野接過寧熙喝完茶水的瓷杯,放在床頭櫃上。

“是嘛,看來我以後得好好休息。”寧熙喃喃自語道。

她又接著問:“那你沒把我推開,就這樣一直讓我靠著嗎?”

“嗯。”仇野頓了頓,又補充道:“不過是因為你推不開。”

“那你用力呀!用力推肯定能把我推開。我又不是大胖子。”

“下次再說吧。”少年把臉別開,聲音悶悶的。

寧熙對著光,細細看了看紙簽上寫著的字,挨個念出來,“折、花、仙。”

折花仙?

看到這個名字寧熙幾乎要跳起來,“是不是那個無惡不作喪心病狂的折花仙?”

“是。”

“有人雇傭你去殺他?”

“對。”

寧熙忽然有些難過,“你是因為自己是刀,才接下紙簽的麽?所有人都能拿起你去殺人。”

“這個應該叫行俠仗義,但是能賺到給你買裙子的錢。”

可寧熙有些委屈,“就算是行俠仗義,折花仙被殺了,功勞也不會記在你的頭上。別人隻會誇那位雇主是好心腸的大俠,願意花重金去處決一個惡人。”

仇野倒是不在乎名氣,他無所謂道:“反正我殺了他,你就有慶功酒喝,還有新裙子新發簪新鞋子。”

寧熙悶悶不樂地噘起小嘴,“我隻希望仇野是仇野,不是被別人拿在手裏的刀。”

她走過去,白皙的手指握住雁翎刀的刀柄。她的手實在太小了,要兩隻手加在一起才能完全把刀柄包住。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仇野總是喜歡去摸刀柄,因為這刀柄上的紋路會讓人頭腦清醒。

現在,寧熙十分認真地說,“仇野,刀應該在你手上,你的刀那麽快,肯定能做很多事情。然後我們就能夠自由自在地……”

她說到後麵一句話時,不知為何覺得有些難以啟齒,磕磕巴巴,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這時,她抬頭望向仇野,卻發現仇野正凝望著她。

少年的眼睛很黑,望向她時,漆黑的瞳子深不見底。

四目相對,呼吸交織。在某一瞬間,寧熙懷疑是不是因為他們靠得太近所以才讓中間的空氣都變得稀薄,讓她有些呼吸不暢。

少年依舊凝望著她,可她的目光卻躲閃起來。

似乎是發現了她的無措,仇野這才將視線移開。

寧熙往別處看了一陣,又移回視線去看仇野。她發現少年含蓄地展顏一笑了。

她很少見到仇野笑,仇野就算笑也不會笑得很放肆。

仇野笑起來的時候,是眼睛先笑,笑意在眼裏擴散,最後蔓延到嘴角,像是經過一整個寒冬的冰川在慢慢融化。

她喜歡看仇野笑,並且希望仇野以後能多笑笑。

她不知道仇野過去的十幾年裏發生過什麽,但她能猜出那十幾年一定發生過很多事,這些事並不能輕易被觸碰,也不能輕易被治愈。

“你在想什麽?怎麽忽然這麽高興?”寧熙問。

“我在想,你大概要多買些紙和墨,此次去江南,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會想要記下來。”

“對!我要把這些事情記下來,然後等我的書流傳出去,大家就會知道,仇野才是除掉折花仙,名震江湖的俠客!”

寧熙忽然心情大好,她粲然一笑,提起粉色的裙擺興奮地轉了個圈,像是一朵盛開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少年凝望著她,眸色深如潭水。心尖止不住地開始顫抖,心髒已經因為跳得過快而發緊發痛了。

他的手此刻已經蓋在刀柄上反複摩挲著上麵的花紋,眼神卻無法從少女的身上移開。

他不知道為何會這樣,無法冷靜的感覺讓他感到深深不適。心跳得快了,口中發幹,嗓子發緊,他肯定是得了某種怪病,或者是,瘋了。

他忽然衝到桌前倒一杯冷茶一飲而盡,可喝完後才發現,那是方才寧熙用過的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