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麻煩

(你覺得,很髒麽?)

被蒙著眼,寧熙看不見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但她能感受到戰況的慘烈。

她不會武功,不想給別人添麻煩,所以一直抱著馬脖子,乖乖坐好。她不大喊大叫,甚至咬住嘴唇,不發出聲音。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她嗅到一股熱腥味,這種腥味讓她惡心得想吐。

盡管戰況慘烈,身下的馬卻一直很平穩,似乎是駕馬的人有意讓馬的動作幅度減小,才不至於讓她抱不住馬脖子而摔下去。

火把的燃燒聲、風嘯聲、刀劍相撞聲、嘶喊聲、馬蹄聲,響成一片。

可是她沒聽到身後少年的聲音。

她知道少年一直都在,可少年總是一聲不吭。就連這種時候,少年都沉默得像是深空泛著冷光的月亮。

殺手就是這樣的,在殺人的時候,一定要忘記自己是個人,受傷了也不能喊疼,打碎了牙也得咽進肚子裏。這樣,你才足夠冷,才足夠像把能供人使用的刀。

仇野每次都會把自己想象成一把刀,而把殺的人當做水果或者蔬菜。

那時他七八歲,正是一個孩子想象力最豐富的時候。

又高又瘦的是甘蔗,又矮又胖的是雪梨,又高又胖的是西瓜——或者冬瓜也行,又矮又瘦的是櫻桃。這些瓜果蔬菜汁水都很多。

等小時候的仇野終於成功洗腦自己砍的都是蔬菜水果時,就不再做噩夢了。

操刀的鬼本就是一把刀。

這把刀在攔腰砍斷了四根甘蔗,捅穿了六個西瓜,削平了八個雪梨後,終於殺出重圍,騎著駿馬揚長而去。

月色漸淡,東方出現一道曙色。

寧熙聽到周圍再無廝殺,將蒙在眼上的絲綢布取下。

刀光劍影消失不見,根根火把燃燒殆盡,這裏沒有追擊的山匪,她隻看見葳蕤雜草中開出的朵朵野花。

涼風拂麵,吹得她滾燙的臉頰漸漸褪去緋紅。

身後的少年率先下馬,朝她遞來一隻手——是左手。

寧熙朝少年的右手悄悄看去,少年的右手握過刀,所以蒼白的皮膚上沾了道道血痕。

沒握刀的左手倒是很幹淨。

少女的手纖細而柔軟,手心冒出一層薄汗,因而顯得炙熱。

可少年的手卻是冷的,寧熙摸到他虎口和食指處有一層薄薄的繭。

寧熙握住那隻骨節分明的手從馬背上下來。她的腳剛落地,少年就把手收了回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再多握她的手。

寧熙抿著下唇,偷偷地在裙子上用力地將手心的薄汗擦去。她想,肯定是手心的汗讓少年嫌棄了。

她的臉羞紅著,以為自己擦得很小心,可是殺手的眼睛就像鷹一樣,沒有一點小動作能逃脫那雙銳利的眼。

你覺得,很髒麽?

長睫輕顫,仇野的手緊握成拳。那隻觸碰過少女的手心還殘存著她的柔軟,仇野覺得自己當時握的可能不是一隻手,而是一團棉花。

仇野隨手折下一根樹枝,用力朝馬屁股上一打,馬兒便受驚似的朝一個方向跑遠。

他扔下樹枝,朝相反的方向走,回頭看向寧熙,示意跟上。

寧熙看看馬兒,雖有不解,但還是小步朝少年的方向跟過去,“你為什麽要讓那匹馬獨自跑走,我們騎馬不是更快麽?”

“山寨裏還有人在後麵追,他們根據馬跑過的痕跡找我們。”

寧熙喃喃自語:“原來是這樣……”

一路無言。

日出時分,寧熙已經餓得筋疲力盡。

穿過那片樹林,終於在一個小小的鄉鎮中找到一家客棧。

仇野說:“這裏離上京很遠,回去需要些時日。”

明明才剛跑出來……

寧熙亮晶晶的眼神忽的一暗,“你要送我回去?”

仇野點點頭,將菜譜遞給寧熙,“自己點罷。”

菜譜上都是些家常小菜,自是沒國公府的菜肴豐富。寧熙本來餓得想死,現在卻難過得吃不下東西。倒不是因為這裏的菜不好,而是少年不想要她跟著。

她不想回去。

把菜譜重新推給仇野,寧熙抿了抿下唇,小聲問:“我能不能不回去?”

“隨你。”

寧熙眼睛一亮,“也就是說,我可以跟你一起?”

“不能。”仇野已經點好菜了。

接著,他看向對麵少女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道:“按理來說,我已經按照承諾救過你一命,我們之間就再無瓜葛了,完全可以把你留在這裏不管。你想回家,我可以送你,要跟著我,不行。”

少女眼裏的光一點一點暗淡下去,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少年不管她。

是以,寧熙垂頭喪氣道:“那你送我回家吧。”

她撒謊了,她隻是不想跟少年在這個陌生偏僻的地方分別而已。

在以後的路程中,她或許會找一個合適的地方,跟少年分道揚鑣。

寧熙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之前抄書一天一夜不吃不喝都沒這樣餓過,她現在餓得簡直能吞下一頭牛。

那天她出門還是白日,等到那山寨已經落日了。照常理,馬車跑一整個白天不至於讓仇野說“離上京很遠,需要些時日”,那也就證明,馬車可能跑了好幾天,等她到山寨時,剛好日落而已。

也就是說,她可能已經好幾天沒吃過飯了。

店小二邊報菜名邊上菜,“山藥炒木耳一盤,香菇肉圓湯一盆,東坡肘子一盤,豆豉清蒸魚一盤、白米飯一桶,白米粥一小碗,菜上齊了,客人慢用——”

有肉有菜,葷素搭配。三菜一湯,兩個人吃剛好。

寧熙仔細聽著店小二報的菜名,除了米粥和米飯,都是菜譜裏最貴的。

東坡肘子瘦肉處燉得軟爛,吸滿湯汁,表皮紅裏透亮,隻需看一眼便食欲大增。早在國公府時,母親並不允許她吃這麽油膩的東西,但現在她看著這塊東坡肘子隻想就著米飯一起飽腹。

她拿起筷子準備去戳那肘子,仇野卻朝她推來一小碗白米粥。

“你餓得太久,先喝幾口粥再吃,不然會腹痛。”

米粥用巴掌大小的搪瓷碗裝著,溫度不涼也不燙,一層薄薄的米油浮在粥麵上,看上去似是一塊熱氣騰騰的和田玉。

盡管寧熙現在餓得能吞下一頭牛,但深受良好禮儀規馴的閨秀也隻是用木勺舀著米粥小口小口地往嘴裏送。

胃一下子就暖起來了,寧熙讚歎道:“這是什麽米?想不到這麽偏僻的客棧裏竟然有這麽好喝的米粥!”

仇野又替她盛了一肉圓碗湯放在一旁涼著,眼神淡淡瞥過那碗米粥,“可能是放了幾年的陳米吧,你隻是太餓了。”

正如他當時餓得實在太久,吃上一口又冷又硬的饅頭便覺得是人間美味。

不遠處站著的店小二幽幽提醒,“米隻存了一年,沒有幾。”

仇野懶得爭辯,沒再說話。

寧熙喝著米粥,也沒說話,點漆似的眸子在少年和店小二身上滴溜溜地轉。

此刻,她心裏冒出一個小小的疑問,大米存上幾年再煮,會更好吃嗎?

因幾乎一宿未眠,吃飽喝足後,警惕心放鬆,寧熙有些困倦。

最後喝湯時,寧熙上下眼皮直打架,心裏又想著不能給別人添麻煩,所以一直硬撐著。因為仇野看上去很精神,她覺得仇野應該不想睡覺。

迷迷糊糊間,寧熙恍若聽到少年輕聲歎了口氣,然後,隻見少年站起身朝掌櫃處走去,在櫃台處跟掌櫃說了些什麽後就直接朝她走來了。

“上去睡。”仇野說。

“哦,好。”

少年的話像是有魔力,寧熙乖乖應下,便跟著少年上樓了。直到她躺**睡下,感覺到少年的身體離她越來越遠時,她才猛然清醒。

寧熙蹭的一下從**坐起,伸出兩隻手死死抓住少年腰上的刀鞘。

“你去哪裏?”

“出去。”

“出去哪裏?”因為剛從山寨死裏逃生,寧熙實在太害怕了,她怕會被丟下。

她繼續問:“會回來嗎?我睡醒的時候,可以在客棧裏找到你嗎?”

她說著緩緩低下頭,越找補越覺得自己問這些問題實在沒理由。

少女額前有一層薄汗,幾根發絲粘在麵頰上,顯得她有些瘦削。捉住刀鞘的十指染著蔻丹,圓圓的指甲透著好看的粉紅。

少女力氣不大,纖纖十指隻是輕輕放在刀鞘上,都不需要用力就能將她推開。

可仇野隻是站在原地,任憑少女捉住他的刀鞘不放。

良久,他說,“睡罷,你醒的時候我肯定在。”

仇野是不說謊的,寧熙安下心來。

“謝謝。”少女這才鬆開捉住刀鞘的纖纖十指。

她躺回床,緩緩閉目,思考著今後的日子該怎麽辦。

回去麽?不,不可能,她已經出來了,不可能回去。

一個人闖**的話,她首先該找個工作。她能做什麽工作呢?因為想走遍每個地方,所以肯定是每換一個地方就得換一份工作的。

出來時她帶上了足夠的銀兩,這些銀兩應該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然後……啊!要是再遇上山匪怎麽辦?她一個人怎麽對付?

唔,總能想到辦法對付的。

大不了一死!就算死也是死在廣袤的天地之下。

呸呸呸,往好處想,她總會向小婉證明,自己一定不會是那條死掉的池魚。

就這樣想著,寧熙很快沉入夢海。

仇野點燃一根香,這是助眠安神的香。

他又不是神仙,怎麽可能保證寧熙睡多久會醒?又怎麽能保證寧熙醒的時候他一定在?

但這助眠的香可以保證。

仇野定量點燃一根,現在是未時,寧熙顛簸那麽久應該會很累,就睡到次日辰時罷。所以他現在一共有九個時辰的外出時間,到時候可以掐著點回來。

仇野取出一張紙簽查看名單,這段時間耽擱太久,正事都忘記做。

得盡快采取行動了。

他闔上門,閉目捏了捏鼻梁,猛然發現自己好像帶了個大麻煩在身上。

形單影隻的殺手怎麽能成雙成對呢?這可太奇怪也太滑稽了。

真讓人頭疼。

得趕緊把這深閨裏的嬌小姐送回去,等把那嬌小姐送回去後,她的情就算是還完了。

以後他們就當是不認識,不再有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