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說謊
(喉結是什麽?)
辰時,旭日已升。
寧熙醒來的時候除了有些餓之外,渾身神清氣爽。望著窗外的日頭,她有些驚訝,自己竟然睡了那麽久。
仇野呢?
屋子裏除了她之外,空空****沒有其他人。
仇野不是說,醒來的時候一定會看到他麽?
寧熙的心沒來由慌張起來,她不是害怕分離,人總要分離的,她隻是害怕在這陌生的地方被丟下。
甚至連鞋都沒來得及穿,寧熙跳下床打開門,隻見少年挺拔的背影站在門外。
他似乎總是一身玄衣勁裝,一條鑲金革帶束出腰身,腰間一把三尺長的雁翎刀。
人們總說行走江湖的俠客風雨漂泊,很多時候來不及洗頭洗澡,再加上本身不拘小節的性格,所以經常蓬頭垢麵。
可少年卻不似傳說中那般,不僅身上幹幹淨淨,而且還是個小白臉。他身著玄衣,衣料上卻繡有暗紋,雖不是綾羅綢緞,但能看出做工精細。
少年聽到開門聲,回過頭來。他看上去似乎剛清洗過,額前碎發濕漉漉的,眉毛也顯得比之前更黑。
少年朝她走過來,帶起一陣風,風裏有雪後鬆林的清香,而不是淡淡的血腥味。
寧熙慌張的心平靜下來,她微微一笑,想跟仇野說早安,可仇野劍眉微蹙,嘭的一聲重新將房門闔上。
“洗漱好再出來!”仇野的聲音隔著房門傳入,似乎還帶著些微不易察覺的怒氣。
寧熙呆愣在原地,她垂頭看地麵,卻看到一雙沒穿鞋的白玉小腳。這雙腳似是嫌地板涼,此刻正一隻腳搭在另一隻腳的腳背上。
緊接著,她又跑到銅鏡麵前一看,銅鏡中的少女鬢發散亂,剛睡醒的杏眼水色朦朧,似有媚態,連衣裳都因為睡了一覺變得皺巴巴,露出脖子下一片粉白的肌膚。
看到這些,少女那張小臉刷的一下變得通紅,方才平靜下的心此刻撲通亂跳著。
她竟然連最基本的禮節都忘了。
強烈的羞恥感湧上心頭,寧熙整個身子重新栽進被褥,將臉埋進柔軟的枕頭裏。
周圍的空氣越發稀薄,然後她聽到自己一聲響過一聲的心跳在胸腔中回**。
她快喘不過氣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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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飽肚子後,寧熙就跟著仇野出發了。她知道此去的目的地是國公府,那個她才剛逃出來的地方。
步子在往回邁,寧熙知道她總得找個理由停下,然後往前走。
遺憾的是,她現在並未找到理由。
馬車的車輪與磚地摩擦發出粗糙的聲響,寧熙掀開轎簾,任由風吹進,掀開她額前的幾縷碎發,也任由馬車外的人側目窺探她。
“好舒服的風。”寧熙趴在窗邊喃喃自語。
她在看窗外的人。
幾個紮著衝天小辮的小孩玩兒得一身泥巴跑回家,家裏的母親抄起掃帚就要把小孩掃地出門。
小孩嬉笑著跟母親撒嬌,不知說了什麽,那婦人竟轉怒為喜,捏捏小孩的臉,又揉揉小孩的頭。
原來竟是那幾個小孩在池塘裏摸了條大魚回來,這家人今晚可能會煲上一大鍋魚湯喝。
不知誰家的飯熟了,香氣飄了好遠,一個黝黑的青年小夥被這飯香勾回來,他大概是做了一上午苦工,脖子上發黃的汗巾已經濕透。
屋裏走出一個相貌平平但看著讓人舒服的女人,女人在圍裙上擦擦水,示意那青年趕快進屋。青年憨笑著,從包裏摸出一塊白手絹,這塊白手絹大概是青年身上唯一幹淨的東西。他將白手絹打開,裏麵竟然是盒胭脂水粉。
女人怔了片刻,竟然生起氣來,往青年身上打了一下,嘴裏也不知在說些什麽。青年還是憨笑著不說話。後來,兩人就一起笑了。
寧熙不懂他們為什麽一會兒生氣一會兒笑,覺得有趣,嘴角也不知在何時微微揚起。
她心裏羨慕,至少阿娘和阿爹從來不會捏捏她的小臉,也不會揉揉她的頭。
路邊的房屋快速向後奔去,逐漸由三層樓變成兩層樓,再由兩層樓變成一層樓,然後變成草屋,最後消失不見。
又穿過一個鄉鎮,離上京越來越近了。
寧熙心裏發酸,她悄悄去看一旁靜默的仇野。仇野閉著雙眸,也不知是在睡覺還是在養神。
“仇野?”寧熙試探性喊。
她本來沒期盼著仇野會應聲,但仇野卻應了。
那雙瑞鳳目緩緩睜開,然後看向她,好似在問,何事?
寧熙咬著唇,開始絮絮叨叨,“我在家的時候,母親從來不讓我掀開轎簾看外麵,可是,我很喜歡看外麵。”
仇野沒說話,他想起很久之前那個馬車裏撩開轎簾往外張望的女孩。
寧熙繼續說:“我以前總是待在小閣樓裏,國公府的牆很高,我看不到外麵的熱鬧,也從來不被允許出去,隻能一個人在府裏等著出嫁,冷冷清清。”
她把自己說得很慘,妄圖激起少年的同情心。但其實,她不過是把事實說了出來。
然而,仇野卻反問:“一個人,有什麽不好?我喜歡一個人。”
寧熙被這句話噎住,又說,“以後我會嫁到宮裏去,宮裏的牆比國公府更高,我會一輩子出不來的。你喜歡一個人,肯定是隻一個人待過。要是兩個人待一段時間,說不定你也會喜歡兩個人。”
她悄悄地觀察著少年的神色。不知少年想到些什麽,濃密的長睫輕輕顫著。
會有轉機嗎?
仇野叫停馬車,他先下車,再伸出一隻手扶寧熙下車。
他說,“前麵不能再坐馬車了,得走一段路。”
沒有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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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未到黃昏。
寧熙跟在仇野後麵,心裏盤算著小九九。
這時,一個看似六七歲的男童不知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男童手裏提著幾袋橘子,可憐巴巴地問,“阿姊,要買橘子嗎?買一袋橘子吧,很甜很甜的。”
寧熙被迫停下,仇野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依舊往前走,兩人拉開一段距離。
“阿姊,你長得真好看,你頭上的金蝴蝶真好看。買一袋橘子吧。”
寧熙又想跟上仇野的步伐,又不好意思拒絕這個可憐的,嘴甜的孩子。
她從包裹裏摸出一塊碎銀,正準備遞給男童。誰料,男童卻忽然瞪大雙眼,口中吐出一口鮮血,然後像根麵條似的倒了下去。
與此同時,一根袖箭幾乎擦著她的耳朵從身旁穿過,袖箭劃破空氣的巨響震得她右腦發麻,連忙伸手捂住耳朵。
寧熙的小臉被嚇得蒼白,鮮豔的嘴唇也失了血色。她怔怔地朝少年望去,少年站在男童的屍體後,此刻正將已經擦幹淨的長刀收回刀鞘。
這是寧熙第一次看到有人在眼前死去,她張了張口,嘴唇顫抖著,連一句話都說不出。
仇野瞥她一眼,蹲下身將男童的衣袖撕開,衣袖下果然藏著精巧的袖箭弓弩。
寧熙簡直不敢置信,“他、他要殺我?為、為什麽?他明明還、還是個孩子。”
終究還是在她麵前殺人了。仇野捏住那男童的下巴往後翻,“他有喉結,不是孩子,而是個侏儒。”
況且,即使他真是個孩子,也不會隻是個“孩子”了。江湖裏沒有孩子。
“侏儒是什麽?”寧熙雙腿已經發軟。
“一些身體長不大的人。雖然看上去隻有六七歲,但實際年齡可能會大很多。”仇野解釋道。
至少已經到達了會長出喉結的年紀。而眼前這個侏儒的頭比其他侏儒又要小一些,所以應該是被人專門用藥喂出來的。
“那喉結是什麽?”寧熙接著問。
“就是這個。”仇野站起身,指著自己的喉結給寧熙看。
寧熙盯著那顆喉結看了許久,直到看到那顆喉結微微上下一滾。
“原來還會動麽?”她驚奇道,而後又摸著自己的喉嚨,“為什麽我沒有?”
仇野不給她看了,也不回答她的問題,轉身向後走。
寧熙繞開那侏儒的屍體,快步跟上。
兩人靜默半晌,仇野忽然問:“你看到的我殺了人,怎麽還敢跟著我?”
寧熙字正腔圓道:“你殺的是壞人。”
仇野冷笑,“我難道就不是壞人了?”
“不,你救了我,你是俠客。”
“我不是俠客。”
“你就是。”
“不是。”
“就是!”
“……隨你。”仇野懶得爭辯了。
仇野不說話,寧熙卻開始問起問題,“我跟剛才那個……嗯,侏儒,明明無冤無仇,他為什麽要殺我?”
“可能是看上了你頭上的金蝴蝶。”仇野說著停下來,目光定在寧熙身上的包裹上,“你剛才是不是把包裏的銀子露出來了?”
寧熙恍然大悟,“哎呀,財不外露,我給忘了!所以,他是為財殺人?”
“是。”
“為什麽會有人為了錢財,就去殺人呢……”寧熙喃喃自語。
仇野靜默半晌,忽的認真道:“寧熙,你所向往的江湖很危險,如果不能識破這些,遲早會死在路上。”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要把我送回去對麽?”寧熙的眼睛亮亮的,“我會學習的,下次要是再有個侏儒蹦出來,我肯定不會受欺負。”
哪個江湖人不是一個坑一個坑踩出來的?他自己不也是從龍潭虎穴裏訓練出來的麽?仇野沉默著。
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睛亮亮的少女。
圓圓的杏眼,像小鹿一樣,渾身充滿朝氣和希望。少女發簪上的金蝴蝶翅膀輕顫,像是下一刻就要振翅而飛。
仇野的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舉到半空,少女的金蝴蝶歪了,他想幫少女扶正。
可是這隻手頓在半空,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那隻金蝴蝶。
這隻手握成拳頭,最終放了下去。
好蠢。
仇野的嘴唇緊閉,幾乎快抿成一條直線,隻好別過臉繼續往前走。
寧熙有些摸不著頭腦,“剛才怎麽了?你是不是有什麽話要說?”
仇野:“你臉髒了。”
寧熙摸了摸自己的臉,“哪裏?”
“前麵有條小溪,水很清澈,你自己看吧。”
一路上寧熙都在想自己臉上到底哪裏髒了,可是等她終於在清澈的水裏看到自己的倒影時,卻什麽汙漬都沒看見。
她的臉上幹幹淨淨,連顆痘都沒有。
作者有話說:
少年,是什麽讓你學會說謊的?是愛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