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承諾

(他的手開始發燙)

寧熙被晃得胃裏翻騰,她滾到馬車車廂邊,掙紮著爬起來,伸手抓住車窗邊框,好讓自己不滾來滾去。

“閃開!閃開!快閃開!”車夫驚叫的聲音響徹雲霄。

寧熙掀開轎簾,伸出頭去看外麵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劉媽媽也被晃得頭暈,但仍舊不忘提醒,“女郎,不能掀開轎簾讓他們看到你的模樣啊。”

“劉媽媽,外麵沒人,你放心。”

寧熙掀開轎簾,舍不得放下,因為馬車開進了一片桃林,滿樹桃花開滿枝頭,花瓣被風一吹,便飄進車廂裏。

花樹飛一般地後退,馬車似是乘著颶風,奔得又快又急。帶著花香的涼風從窗外毫不憐惜地打到她臉上,引得後背陣陣戰栗。

緊張的心在瞬間興奮起來,她望著一望無際的花海,竟忽然開始好奇,這受驚的馬兒會將她到什麽地方去呢?

興奮之餘,寧熙又開始害怕,她擔心馬車會衝下懸崖,她還沒飛出籠子,就結束這短暫的生命。

她的擔心完全不多餘,因為馬車現在已經穿過桃樹林,朝陌生的地方越奔越遠……

厚雲遮日,光線開始變得陰暗。

馬車晃得更加厲害,寧熙氣力耗盡,手再也抓不住窗框,身子在車廂裏甩來甩去,摔來摔去,在頭部遭受到一下重擊後,眼前一黑,失去意識。等她蘇醒時,天色已晚。

此刻,西天殘陽如血。

幹燥的木柴在火堆中燒得劈啪作響,火堆之上烤著幾塊用鐵簽串起來的肉,一個胸口滿是絨毛的大漢此刻正在往那肉塊上刷油撒料。

寧熙緩緩睜開眼睛,等她看清那鐵簽上串著的是什麽時,差點惡心得吐酸水。

那是一條人的胳膊,即使隔得遠,也能清楚地看到五根短粗的手指。

緊致的肉表皮滋滋往外冒油水,油與孜然辣椒粉混合,散發出誘人的炙肉香氣。如果這不是人肉的話,寧熙會饞得吞口水,但她現在隻想吐。

胸毛大漢時不時扭過頭看她一眼,這會兒發現她已經滿臉驚恐地睜開眼睛,便用小刀割下一塊肉叉在刀尖上大搖大擺朝她走來。

寧熙渾身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

“小妞兒,餓不餓?想吃不?”

圓圓的杏眼中很快凝聚出一滴淚,從眼眶滾落。眼淚如斷線的珍珠越掉越多,最後在少女的臉頰上連成一條銀線。

胸毛大漢似乎很樂意看見這樣的場景,他一口咬下刀尖上的肉,用力地咀嚼,弄得胡須下厚厚的嘴唇滿是油水時才心滿意足地吞下去。

他笑道:“男人的肉比女人緊實,更不要說這男人還是皮糙肉厚的車夫,就得多嚼會兒才香。”

寧熙胃裏泛著酸水。

周圍很快圍上來一群男人,這些男人像鬣狗一樣流著口水,眼冒綠光。

“放肆!”旁邊跟寧熙綁在一塊的劉媽媽急急吼道,“知道我們是誰嗎?”

“知道,”胸毛大漢舔著沾滿油水的刀尖,“鎮國公府家的肥羊嘛。”

胸毛大漢身旁一個精瘦的男人附和道:“肥羊落到我們手裏,當然就是要宰的咯。”

“你若是敢動我們,會死得很慘。”劉媽媽還在掙紮。

“我們死得慘不慘不知道,但你要是再他媽敢動一下,老子保證你會死得很慘。”

胸毛大漢一巴掌下去,劉媽媽就再也說不出話了。

——“我們就跟那池魚一樣,池魚就算遊入江河湖海,周圍都是天敵,它也會活不下去。”

寧熙腦中突然響起寧婉的話,她憋著淚,咬緊嘴唇,不服氣地想,可以的,她一定不會是那條死掉的池魚。

她還說過要證明給小婉看,所以,現在不要害怕,冷靜點,即使遇到任何事,都不要自暴自棄。

眼淚控製不住地啪嗒往下掉,寧熙顫聲道:“你們想怎麽宰?”

見“肥羊”識趣,胸毛大漢比出一根手指,“一百萬兩黃金,讓鎮國公府的人送一百萬兩黃金來,老子就放你們走。”

“你們敢公然挑釁鎮國公府,肯定是有底氣在。我很好奇,你們的底氣在哪裏?”

“底氣?”胸毛大漢哈哈大笑,“當然是因為你大家閨秀的身份。”

等他笑完,終於繼續慢悠悠解釋道:“老子了解寧敬修那個混蛋,他最重名譽了,你猜他要是知道自己的千金掉進了男人堆,敢不敢大張旗鼓來救人?國公府千金的清白沒了,你猜寧敬修那張老臉還笑不笑得出來?他肯定不會讓這個消息傳出去,所以隻能跟我們在私底下交易。”

寧熙沉下氣,雖然還在流淚,但聲音已不再顫抖,“既然是交易,那你怎麽保證我在這裏不會受傷害?”

“老子為什麽要保證你不受傷害?留你一條命就是給寧敬修麵子。”

寧熙深吸口氣道:“看大哥模樣,想必混跡江湖已久,江湖規矩自是比我懂得多。”

胸毛壯漢似是來了興趣,挑著粗眉毛問:“你想說什麽?”

寧熙學著慕姑姑給她講故事的語氣緩緩道來,“行走江湖靠的是信義,沒有信義,不講承諾就走不遠。我爹爹雖是個重名譽的人,但他拿著一百萬兩黃金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女兒被人侮辱了,你猜他會怎麽做?”

胸毛大漢的神色變得凝重起來,“說下去。”

“你說你了解我爹爹,那你一定知道,我爹爹視名譽如命,所以,他一定會先殺了我,然後再殺了你們!然後對外界說,是我受辱自盡,他為女報仇,除暴安良。最後,我會有貞潔烈女的牌坊,他也會有好父親的名聲!”

胸毛大漢思忖良久,大聲道:“兄弟們聽好了,都給我好好招待寧小姐,要是她少了一根毫毛,就把你們剁碎了喂狗!”

他朝剛被自己扇暈的劉媽媽潑了一盆冷水將她澆醒,“來人啊,把這老婆子帶去鎮國公府,讓她把這裏發生的事親口說給寧敬修聽!”

他說完看著寧熙獰笑,“小妞兒,這下你滿意了不?”

寧熙渾身還在發抖,隻得點點頭。

她神經緊繃著,總覺得這事情沒那麽簡單。或許,這幫山匪背後,其實有個更高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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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冷冷高懸深空,月亮的下的人卻比月光更冷。

月光照到哪裏,哪裏就會變冷,仇野的刀砍到哪裏,哪裏也會變冷。

現在,三尺長的雁翎刀上沾滿鮮血,剛噴湧而出的鮮血滾燙得冒熱氣,可沾在刀上,就隻能一點點變涼。

仇野用嘴咬開酒囊,將清澈的燒刀子澆在沾滿血的長刀上,再取出一塊黑布擦拭刀身。刀上的血必須及時清理,不然刀會生鏽。

他擦得很細致,眼睛看著刀身,手握著刀柄,好像他整個人就是一把刀。

腳下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在血液的滋養下,這裏的雜草生長得十分茂盛。

又做掉一單。

仇野將長刀收入刀鞘,心裏想著要找個幹淨的地方坐著喝酒。

可一想到喝酒,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時他端著酒杯的手不小心觸碰到的嘴唇。

炙熱,柔軟。

那種感覺竟然還在。

仇野的手本來冷得像塊冰,現在卻開始發燙。

刺客的手,本就該是冰冷的。如果不比刀更冰冷,那怎麽能拿得動刀呢?

一雙劍眉微微蹙起,仇野快步跨過周圍的屍體,他來到一條小溪旁。

小溪在月光下叮叮咚咚流淌著,暮春的夜,水流依舊刺骨。仇野將發燙的手浸入溪水中,冰冷刺骨的水一下子將他的手包裹。

溪水流淌著,將他手上的鮮血洗淨,帶去遠方,融入江海。

仇野單手舀起一抔水,水中映照著月亮,沾滿月光的水便順著指縫流走。冰冷的月光將他的手也重新變得冰冷,也重新變得蒼白,這時他蹙起的眉頭才微微舒展。

要不要趁著月光還明亮,再做一單呢?

等紙簽上的名字都勾完了,他大概就能休息幾天。

仇野休息的時候隻喜歡靜靜地坐下來喝酒,又或是取出磨刀石磨刀。刀要常磨才會快。

不遠處傳來風嘯的聲音,一隻烏鴉扇著翅膀飛來。

這是經過睚眥閣特殊訓練的烏鴉,身體比尋常烏鴉小,扇動翅膀的聲音比麻雀還輕,也不會發出討厭的叫聲,所以這種烏鴉常被用來監視和傳信。

睚眥閣將這種烏鴉稱作玄鳥。

玄鳥落到仇野的手心裏,用尖尖的鳥喙朝他的手心輕啄三次,然後便扇著翅膀往回飛,似乎是在示意身後的少年跟上。

“寧熙……”

少年喃喃自語,他骨節分明的手緊握成拳,剛舒展開的眉毛又蹙起,眉心像是凝聚著一團烏雲。

衣料擦著雜草,發出簌簌的聲響,深夜裏的一排排樹木快速後退,隻有月亮與少年並肩同行。少年很快超過玄鳥,玄鳥不得不飛得再快些。

月色更冷,少年的神色也更冷,他如今要去兌現曾經許下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