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指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驚蟄過後,春雷乍動,雨水增多。

一連下了十日的雨,天空仿佛破開一個大洞。

仇野不喜歡下雨,雨水太多會讓屋頂的瓦片長出苔蘚,夜間踩在上麵容易打滑。衣服被雨水打濕後緊貼在皮膚上,會讓他出刀的動作變得遲緩。

隻有待在屋裏的人會喜歡下雨,因為雨水不會淋濕他們的衣裳。

仇野隻期盼著雨水趕快停,這樣他才能按照約定將寧熙帶出去。那總是待在屋裏的嬌小姐若是在外淋了雨,應該也不會在嘴裏吟唱諸如“天街小雨潤如酥”的詩句了。

現在雨停了,一輪圓月從山下升起,堵住了那個破開的大洞。

仇野坐在屋頂上,靜靜地望著那棟閣樓裏還亮著小燈的屋子,躊躇著該什麽時候進去。

風將他的發帶與發絲吹拂得纏繞在一起,仇野打開裝著燒刀子裏酒囊飲一口酒,他眯眼瞧著月亮,心道,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很少許下承諾,是以,隻要承諾過的事,就一定會做到。

少年淩空躍起,輕盈地翻過幾座屋頂,再跳入那扇熟悉的鏤空雕花木窗。

剛從窗戶翻進去,便見一少女立於窗前。少女一襲鵝黃輕羅衫顯得身姿玲瓏有致,她頭頂戴著帷帽,輕輕撩開白色麵紗便露出一張嬌憨的容顏。

直鼻梁,櫻桃嘴,大眼睛,她雀躍地笑著,一雙眼簡直比星星還亮。

“仇野,你來啦!”少女說著,像是早早地就等在這裏。

“嗯。”仇野輕聲應著,將目光移向一邊。

熱烈的氣氛霎時間被這一聲清冷的“嗯”給弄得平淡了。

半月未見,兩人對彼此似是都有些陌生。寧熙抬手繼續撩著麵紗,細細看著眼前的少年。

少年似是比半月前瘦了些,唇色也比之前蒼白,隻有那雙眉眼,依舊清冽冷漠得如高山積雪。

“你,一直看著我做什麽?”少年手按住腰刀,忽然抬眼。

寧熙被少年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連忙放下麵紗將自己的臉遮住。

“我……我在看你頭發上的桃花!”

她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在納悶,我方才看你的時候,你明明都未曾抬眼看過我,你不看我,又怎麽知道我在看你?難道江湖中的高手,武功已經出神入化到了能在頭頂上長眼睛的地步了嗎?

仇野抬手往發間一摸,卻摸了個空。

寧熙提醒道:“是在右邊。”

她取來一麵磨得鋥亮的銅鏡,銅鏡裏立刻出現一張戴花少年的俊俏容顏。

三月,上京城的桃花已經盛開了。少年一路踩著屋頂上的瓦片過來,桃花被風吹得高高地,自然就落在他的頭發上。

仇野對著鏡子取下桃花,桃花小小的,粉嫩的五片花瓣似乎輕輕一捏就要碎了。

他看看桃花,再看看少女,若有所思道:“一朵花而已,有什麽好看的?”

“當然好看了,桃樹種類繁多,碧桃蟠桃油桃山桃……有的花瓣多,顏色深,有的花瓣少,顏色淺。你頭上這朵就是五片花瓣淺粉色的。詩裏還說,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怎麽會不好看?”

寧熙像倒豆子似的背了一大串,實際上桃花的種類她隻見過府裏種的。她好讀詩書,可書讀了太多又不能行萬裏路,讓她覺得遺憾至極。

她又接著說,“我哥哥說上京城郊的山桃極美,每到這個季節他總會與同窗去哪裏踏青飲酒作詩。他與我說了三年,可我卻一次都沒去看過,因為我出不了府。哼,他肯定是到我跟前炫耀來了。”

“桃之夭夭,”少年看著手心的桃花,他又看看被麵紗遮住,俏巧笑倩兮的少女,口中默念,“灼灼其華。”

少女氣鼓鼓的,即使隔著麵紗也能看到鼓起的臉蛋和噘起的嘴唇。幸虧隔著麵紗,否則他就不會看了。

他是刀,一把刀除了殺人怎麽會懂得該如何去欣賞一朵桃花呢?

“你既然喜歡這個,那就送你好了。”仇野把手心裏的桃花遞給寧熙。

“額……哦……嗯,謝謝。”寧熙有些跟不上少年的腦回路了,但還是接過桃花輕聲致謝。

莫非是覺得她一直盯著桃花看就是喜歡桃花?可她方才看的明明是……

“這個時令,城郊的山桃已經開了。隻是現在夜色已深,看不清桃花的顏色。”寧熙把仇野帶來的桃花夾進書頁裏,看著窗外圓月喃喃自語。

仇野思索半晌道,“城郊的桃林有家酒館,那裏的桃花米釀清甜不辣喉,走吧,請你喝酒。”

“酒!”寧熙的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我還沒喝過酒呢。”

白如蔥削的手指輕輕摸了摸少年別在腰間的雁翎刀,那刀盤上鑲嵌著三顆綠鬆石,摸起來十分舒服。

寧熙試探性地問:“在江湖上走來走去是不是特別好玩?你是不是能看各地的美景,吃各地的美食,還能喝各地的美酒?”

“不是。”仇野說。

他在江湖上走來走去,隻是為了殺各地的人而已。

聽到這個回答,寧熙有些失望。但她並沒有放棄,依舊篤定地喃喃自語道:“一直待在府裏出不去和一直在外回不來我寧願選擇一直在外回不來。江河湖海,定是比閨閣自在。”

“江湖沒什麽好的,隻有酒還行。”仇野說著已經背上寧熙輕盈一躍,隨著他們的前進,身後高大巍峨的國公府變得越來越小。

寧熙伏在仇野背上,迎麵的風吹開白色的麵紗,她看見路邊一棵低矮的桃樹。這種桃樹是會結果的,等時節一到,就會結滿香甜的蜜桃。

“那桃花呢?”少女湊到少年耳邊問,“你覺得桃花好不好?”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後背的少女傳來醉人的香氣,柔軟的身體緊緊地貼在少年身後。

仇野迫不及待地想把背上的少女放下來了,他第一次覺得,原來從城中到城郊的距離是這樣漫長。一直這樣背著,感覺施展輕功的腳步都會變得沉重。

明明之前扛著一個大男人的屍體橫跨三座城池都不會累,現在為何會有呼吸急促的感覺呢?

“你覺得桃花好不好?”怕少年沒聽清,寧熙又問了一遍。

頓了頓她又說,“你要是沒聽清,我就要大聲再問一遍了!”

“好。”仇野說。

得到答案,寧熙雀躍地又湊近了些,“哪裏好?”

“桃花,可以釀酒。”

“唔,那你還真是個酒鬼。”

是的,酒鬼。仇野是個貨真價實的酒鬼。可現在酒鬼沒喝酒,卻有些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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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的桃樹,漫山遍野。

朦朧月色下,看不清桃花的顏色,卻能聞到桃花的香氣。

這個時間點除了趕路的行人和走江湖的浪子,很少有人會在城郊的小酒館裏喝酒。是以,小酒館外隻掛在一個燈光微暗的燈籠。風一吹,燭火便左右搖曳著。

桃花米釀很快端上桌,寧熙給自己斟上一杯。米釀呈粉白色,有些渾濁,但聞著有一股特有的香甜氣息。

米酒入喉順滑回甘,酒香四溢,也不辣喉。春分前後,上京城晝夜溫差大,晝熱夜涼,這一杯米酒下去,寧熙覺得渾身都變得暖和起來。

“好喝!”少女的麵頰泛出一層薄薄的酡紅,她端起酒壺,又給自己斟上一杯。

這時,仇野提醒道,“最多喝三杯。”

“為什麽?”

“若是喝到第四杯,你就會開始說胡話了。”

寧熙雙手捧著酒杯,若有所思,“我聽慕姑姑說,有些會喝酒的人,光看別人喝酒的姿勢就知道那個人的酒量如何。你是那種很會喝酒的人麽?”

“隻是喝酒喝得早而已。”

“喝酒喝得早……早是有多早?”

“我七歲起就開始喝酒了。”

“七歲!”寧熙差點被酒釀嗆到,兩杯酒下去,她現在的麵頰更紅。

“為什麽年紀那麽小就喝酒?”寧熙問。

“因為有六個人一起灌我喝。”

“那六個人可真壞!”寧熙同情地看仇野一眼,“你肯定被他們灌醉了,所以現在才這麽會喝酒。”

“不,他們醉了,我沒醉。”

“誒?”

寧熙的同情轉變成驚訝,她覺得方才的同情顯得自己像個呆子。

隻見仇野把酒壺高高提起,渾濁的米釀化作一條細長的白線,隨著壺嘴落入杯中。濁白的米釀倒滿一杯,剛好不會溢出。

“第三杯,”仇野將滿杯米酒遞給寧熙,“也是最後一杯。”

寧熙回味著口中甘甜,正準備接過仇野遞來的第三杯酒,不曾想麵前卻出現一個白衣男子。那白衣男子搶在她麵前,竟要去奪那杯桃花米釀。

仇野反應極快,連著酒杯將米釀往上拋,整個人也向上翻身。隻見他輕盈一躍,上一刻他還在寧熙對麵,下一刻他就坐在了寧熙旁邊,手裏還穩穩端著那杯斟滿米釀的酒杯。

白衣男子此刻坐到了寧熙對麵,半披散著頭發,手裏拿著把折扇輕輕扇著。這男子生的俊美,一張臉始終微笑著,看上去不到三十歲,但實際年齡應該有三十好幾。因為他雖然有一張年輕的臉,卻有雙閱曆很深的眼睛。

隻聽白衣男子朝仇野打趣道:“想不到啊小七,你現在出來喝酒,竟然也會要人陪了。”

寧熙看看白衣男子,又看看仇野,不知現在是什麽情況。

所以他們認識?既然認識,方才為何又是一番你爭我鬥?

萬分吹拂過她滾燙的臉頰,寧熙覺得自己需要喝口酒壓壓驚。

仇野手裏還端著杯酒,這被酒不偏不倚正好在她唇前,她微微低頭便能喝到。

已經飲下兩杯酒,寧熙頭腦有些昏沉,是以,她當真低頭去飲那杯米釀。

少女的下唇觸碰到少年的拇指。

柔軟,炙熱。

仇野像是被火燒了似的,飛快將手收回。方才連打鬥都沒灑一滴酒的酒杯現在重重落到桌麵上,傾灑一桌美酒。

酒香,米香,花香,霎時間朝四麵八方擴散。

一陣涼風吹來,非但沒使寧熙酡紅的麵頰降溫,反而使其變得更加滾燙。因為那陣涼風,將她吹得清醒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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