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七殺
(刀是不能擅自行動的)
鳳祥酒樓是睚眥閣的老窩之一,一二三樓賣酒菜,四樓賣皮肉,頂樓住著睚眥閣的七位殺手,地下則辦著大額賭場,最低一百兩起注。
一連幾天都是陰天,沒有太陽,今天太陽一冒頭,鳳祥酒樓的後院裏就全是出來曬太陽的人了。
自那夜分開後,季棠再見到仇野時,仇野的唇色已經變得和他的臉一樣蒼白。
季棠躺在一個女人懷裏,用嘴接著女人喂來的桑葚。桑葚汁將他的嘴唇和女人的手指都染成紫色。
“老花,你看看,我早跟你說過小七挨鞭子了吧,還不信。”
這個被季棠稱作老花的女人名叫花無葉,七殺手中排第五。不需要綠葉襯托的鮮花通常很美麗,花無葉無疑是個美麗的女人。
鮮花通常很香,花無葉也滿頭刨花油的香氣。她已經不算年輕,但也絕對不老,沒人猜得出她的年紀。
“是嘛,小七,你說說看,是因為什麽挨的鞭子?”
花無葉的聲音像貓一樣懶散嬌軟,是以,任誰聽了都會酥掉一半骨頭。等那些人骨頭酥完後,花無葉就會丟掉溫柔的麵具,再發狠地笑著將匕首刺進他們的胸膛。
仇野並不吃這招,季棠卻很吃。
季棠笑嘻嘻地說,“這就是老花你消息不靈通了,咱們小七衝冠一怒為紅顏,得罪了兩個幫派呢。”
花無葉溫暖的手撫摸過季棠的下巴,忽得一用力,季棠怪叫一聲,鯉魚打挺似的從地上彈起來。
他用力將自己的下巴往回扳,終於在聽到一聲骨頭的響動後對花無葉罵道:“老娘們兒,要死啊!”
花無葉無所謂地笑笑,“誰讓你插嘴了?”
本就挨了鞭子,將積壓的單子全做完後仇野的嘴唇已看不見一絲血色。盡管後背全是鞭痕,稍微一動就會往外冒血,但仇野的背仍舊挺得很直,整個人鋒利得就像他腰間的那把雁翎刀。
他很累,他需要休息。
是以,他沒看花無葉,也沒看季棠,更沒看院兒裏其他還沒出聲的三個人,徑直朝屋裏走去。
挨鞭子是因為摻和了其他幫派的事,閣主親自動手揮鞭。
閣主說:“小七,你是睚眥閣的刀,刀就該做刀的事,沒有人拿起你,就不該去闖禍。福星鏢局的鏢師沒有雇傭你,小竹山的山匪也沒有雇傭你,他們的恩怨他們自己解決,可你卻把他們都打得落花流水!”
刀是不能擅自行動的。
仇野默默地挨著鞭子,一聲不吭,不反駁,也不喊疼,隻是在心裏默默地說,可是他們耽誤我看人跳舞了,若他們在茶館裏打起來,那支舞就跳不完。
他一共挨過兩次鞭子,這是第二次。挨第一次鞭子時他隻有十一歲,那次是因為他當街殺了一名即將上任的京官。
沒有人雇傭他去殺那名京官,是他自己要殺的。盡管挨了鞭子,又被吊在樹上三天,他還是覺得自己殺得對。那名京官就是該死。
那天天色霧蒙蒙的,仇野藏在樹立等新上任京官的馬車。京官的馬車過去了,那輛馬車後遠遠地跟著另一輛馬車。
馬車的轎簾被掀開,一個小女孩粉雕玉琢的臉便露了出來。
女孩發現了藏在樹裏的他,他隻好跳上屋簷,去追那京官的馬車。
女孩依舊看著他,那眼裏露出的神色,似是……羨慕。
你到底在羨慕些什麽呢?寧熙。
最後一鞭終於落到後背,仇野拭去額上冷汗,穿衣離去。
閣主卻叫住他,“你可記得你的承諾和誓言?”
閣主說完後微微一笑,他總是在說完一句話後露出微笑,在開始說下一句話的時候又立刻把微笑收回。睚眥閣的閣主仇漫天就是這樣一個人。
“記得。”仇野說。
“是什麽呢?說出來。”仇漫天的笑容停在臉上。
“睚眥閣是我的師娘,閣主是我的師父。”仇野說話的時候腦海裏響起閣主的聲音。
——“從今日起,睚眥閣是你的師娘,我是你的師父。”
“我會做睚眥閣的刀,為睚眥閣效力,報答師父的恩情。”
——“我不需要你特別做什麽事來報恩,隻希望你能留在睚眥閣,成為一把鋒利的刀。你以前沒有家,沒有姓名,沒有記憶,但從今往後,你會有睡覺吃飯的家,還會有個好聽的名字。你要知道,這世上有比又冷又硬的饅頭更好吃的東西。”
那時他三天沒過一點東西,因此那個饅頭也變得格外美味。仇野不會忘記那個又冷又硬的饅頭,正如他不會忘記曾許下過的承諾。他承諾過的事,一定會做。
“好孩子,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仇漫天拍拍仇野的肩緩緩道,“曾經也有人發誓說不會背叛我,可他最後還是背叛了,他明明是我最信任的人。那段時間我既傷心又難過,好像整個人都廢掉了……”
“閣主,我是會信守承諾的人。”仇野打斷道,“還有,不要再說那個我已經能倒背如流的故事了。”
“小七,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仇漫天說完,又露出他標誌性的微笑。
雲不歸也和仇漫天一樣喜歡笑,隻不過他不是在每句話說完後再笑,而是永遠在微笑。
他永遠是一副閑適隨和的樣子,不管好酒爛酒,有酒他就會將就著喝一口。山珍海味他能享受,粗茶淡飯也吃得下。
雲不歸笑起來很隨意,因為每次笑都是發自內心,所以笑容在他臉上顯得既自然又令人舒服。現在他正在笑,看著仇野,無奈地笑。
“小七,接著。”
他朝仇野扔去一個藥瓶,高聲道:“這藥貴,你省著點用。”
仇野接住藥瓶,又朝雲不歸扔回去,“多謝二哥好意,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雲不歸在躺椅上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我又不會挨鞭子,哪兒用得著這個。”
他說著又把藥瓶拋過去,隻是這回,藥瓶落在了季棠的手裏。
季棠笑嘻嘻道:“既然小七不收,那我這個當哥哥的隻能笑納了。”
雲不歸挑挑眉,繼續眯著眼睛曬太陽。
花無葉像隻貓似的走到季棠身旁去摸他的下巴,“這骨頭剛歸位可別笑得太猖狂,小心下巴又掉了。”
季棠收住笑,打開她的手,“不過一瓶藥,我去賣了給咱倆換酒喝,成不?”
花無葉懶得理他,看向仇野,“方才那癩皮狗說你衝冠一怒為紅顏,你開竅了?”
“哪兒是開竅了,是得失心瘋了。”季棠冷笑著,“我看他是對那小姑娘動了真心。”
“沒有。”仇野說。
季棠還是冷笑著,“最好沒有。”
做刺客的人,什麽都不能有。不能有朋友,不能有家人,不能有喜歡,甚至不能有生命。
一旦有了這其中任何一樣東西,你就會不夠冷靜,就會有顧忌,你手裏的刀就不再鋒利。手裏的刀不快,你在江湖中就沒有道理。
雖然季棠跟花無葉看上去親近,實際他們心裏比誰都冷漠,他們隻不過是互相“解悶”的工具而已。
睚眥閣有睚眥閣的規矩,你若是要發泄,外麵的男人女人隨便玩,你若是敢動情,男人女人都不允許,甚至連外麵的一條狗,都不允許!
“小七,你可不要變成第二個大哥。”花無葉好心提醒道,“大哥對一個妓子動了真情,現在刀也拿不動了,人也殺不了了,閣主天天鞭撻他,他也無動於衷,真是好可憐一男人。”
“不會。”仇野說。
春天已經來了,今日又有太陽,太陽照在身上熱乎乎的,可是仇野還是冷得像是數九寒冰。他眉眼清冷,在說話時,沒有一絲一毫的情感。
這下季棠相信仇野沒動真心了。他覺得仇野真是個奇怪的人,大晚上把姑娘約出來竟然不睡覺,反而去夜市看那沒意思的花燈。
見仇野又要走,季棠接著提醒,“不要變成第二個大哥,也不要變成第二個燕青青。”
隻可惜,他話還沒說完,仇野便輕盈地躍起,順著酒樓,從最底層往上騰飛,幾乎是眨眼一瞬,他就到達頂層,打開窗戶,進去休息了。
“好輕功,受傷了還飛那麽快。”季棠抬眼向上望,陽光將他眼睛刺得飆出淚水。
常年在遊走在黑暗中的刺客受不住這般強烈的陽光,所以隻抬頭看了幾眼,季棠便揉著眼睛低頭休緩。
眼睛被太陽刺得疼,季棠抹去被陽光刺出的淚水去看花無葉,想跟她討論用賣藥錢買的酒該怎麽分,可誰知,一個巴掌重重地在他臉上扇出一聲脆響。
“賤人。”花無葉說。
“老娘們兒,你這是做什麽?”季棠摸著臉衝花無葉笑。
總有些人很奇怪,被人打了不僅不生氣,還要摸著被打的臉笑。
花無葉卻是生氣了,“我跟小六子一人一劍,能把你捅成馬蜂窩。”
小六子就是燕青青,七殺手中排第六。
睚眥閣裏的殺手都是孤兒,隻有燕青青有阿娘,可惜,燕青青的阿娘是個活死人,每天都需要在價格高昂的藥水裏泡三個時辰才能繼續當一個活死人。是以,燕青青一邊殺人賺錢,一邊用藥水吊著阿娘的性命。
她實在是個不合格的殺手,她有顧忌,正因為有顧忌所以在跟人廝殺時不會像仇野一樣拚命,她怕自己死後,阿娘沒有人照顧。
所以燕青青的劍不快,能殺的人也不多。
但閣主還是收留了她,給她活兒幹,讓她能賺錢。因為那個躺在病**半死不活的女人雖然是燕青青的顧忌,但也是她的動力。
隻要那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永遠醒不過來,隻要那個半死不活的女人永遠需要高昂的藥水續命,那麽燕青青就永遠會用她瘦弱的胳膊揮動匕首,幫睚眥閣殺人。
仇漫天是個生意人,他從不做虧本的生意。
燕青青武功不高,卻有雙楚楚可憐的眼睛。即使她已經不再是個少女,一雙眼也秋波流轉,惹人生憐。正因這雙嬌弱的迷人眼,即使知道她有錯,人們見了也會忍不住原諒。
是以,她隻要用這雙眼將男人騙上床,十有八|九就能得手。
季棠看不起燕青青,也嫉妒著燕青青。
看不起是因為燕青青武功低下,嫉妒是因為她的阿娘還有活著。即使她的阿娘是個活死人,她也是個有娘的孩子。
現在,燕青青正把她的阿娘扶坐在輪椅上推出來曬太陽,活死人也需要曬太陽。
見季棠和花無葉怒目相視,燕青青心裏著急,手指扯一扯花無葉的衣袖,“花姐,算了吧,我沒事的。”
這番語氣再配上那雙眼睛,實在是我見猶憐。不過落在季棠眼裏卻是另外一回事。他壓根就不吃這套。
得,這白蓮花勾完男人還要來勾女人。季棠輕蔑地從鼻子裏朝她嗤氣,接著吊兒郎當地看向花無葉,“老花,你要這麽護著她,就讓她請你喝酒好了。”
花無葉爽快道:“好!我還不稀罕你的酒。”
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季棠哼唧唧地小聲歎氣,“看來這睚眥閣真正能被稱為刀的,隻有小七一個人啊。”
他們這些人都會嫉妒,有貪欲,會憤怒,隻有小七,清冷淡漠,無情無欲。
把季棠打發走,花無葉瞧著瑟縮在一旁的燕青青,“你愧疚些什麽,幹嘛拿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
燕青青支支吾吾地,聲音也變得極小,“我隻是不想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她看上去像是要哭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明明沒別的意思,可三哥總是誤解她。
花無葉冷笑,“他不愉快就自己受著,關我什麽事。小六子,我渴了,請我喝酒。”
燕青青微微一笑,連忙應下,“我屋裏有壇陳年花雕。”
大家都走了,雲不歸也不知何時像朵雲一般被風吹走,院兒裏隻剩下黃鐵衣一個人。
他在七殺手中排第四,有一身健碩的肌肉,因為經常脫掉上衣在陽光下練刀,所以肌膚被太陽烤炙成蜜色。
現在,院兒裏隻剩下他一個人光著上半身練習刀法。
與另外六個殺手不同,黃鐵衣是個很普通的殺手,普通的長相,普通的功夫,普通的頭腦,普通的性格,年紀不小也不老,隨便拿一樣拎出來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
七殺手的排名不是根據武功高低排,而是根據進睚眥閣的先後順序排。
他不似大哥那般穩重,也不似二哥那般閑雲野鶴;他比不上三哥瘋癲,也比不上五妹狠辣。他不像六妹有個需要賺錢治療的病人,也不像小七那麽冷心冷情。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個普通的殺手。
普通的殺手殺著普通的人拿著普通的工錢,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因為他在殺人的時候還把自己當成個人,所以睡覺的時候總是不好受。
他有些厭倦這樣的生活,甚至幻想著手裏的刀能變成一把鋤頭。這樣,他就可以拿著這把鋤頭去種地,然後再娶個跟他一樣普通的媳婦兒。
隻是,這不可能。
從殺手拿起刀殺人的那一刻起,就再無回頭路可走。
你隻能拔刀,揮刀,收刀,直到你死。
可黃鐵衣還心存希望,他開始存錢了。希望自己能存下一筆錢,然後逃到天涯海角,隱姓埋名,過平靜的日子。
如果小七對三哥口中的那個小姑娘動了真情的話,他也會勸小七這麽做。
他這麽想著,忽然覺得可笑,小七那種人,怎麽可能會動心呢?他時常懷疑小七是沒有心的。
無心無情跟心狠手辣不同,心狠手辣至少會憎恨,隻要會恨,就一定會愛,但無心無情隻有冷漠。
作者有話說:
小情侶下章見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