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挨打

(她想變成鳥兒飛出去)

晚睡早起是件很痛苦的事。

自公雞第一聲打鳴起,寧熙便在春桃的瘋狂搖晃下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女郎,女郎,快醒醒啊!該去給夫人老夫人請安啦!晚了夫人不僅要怪罪你,還要怪罪奴婢的!”

此聲音響亮如洪鍾,寧熙想不醒都很難。

她總歸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現在腰酸背痛,頭痛欲裂。

誰知這時,春桃突然問:“女郎,你是不是出去過?”

聞言,寧熙驟然驚醒,“沒有的事,別、別胡說。”

“你肯定出去過!”春桃看上去都快要哭了,嘴裏不停咕噥,“完了完了,這要是被夫人知道,我肯定會被趕出去的。”

寧熙依舊堅持,“我沒有出去。”

“女郎你一點都不會說謊。”春桃將掛在衣架上的衣裳取下來,遞給寧熙,“喏,你看這是什麽。”

寧熙揉一揉眼睛,仔細一看,那潔白如雪的緞衣上,竟然有一塊小小的油點子。

“這,這肯定是吃飯不小心弄上去的。”

春桃嘴角一耷拉,篤定地說,“府內飲食清淡,且都用瓷盤裝著,女郎若是在府內,怎會弄上油點子?況且,我聞過了,這肯定是晏清坊朱雀大街從南往北數第六個小吃攤的羊肉串!”

寧熙簡直不敢相信春桃竟然對那羊肉串攤子的位置這樣熟悉,連忙捂著嘴搖頭。

不管不管,死不承認。

春桃急得團團轉,她把衣裳丟到一邊,自言自語道:“這肯定要趕緊洗,洗幹淨,不然我死定了。還有什麽痕跡,要處理得幹淨些……”

見狀,寧熙這才放下捂嘴的手承認道,“放心吧,除了那件衣裳,其他沒有可疑的地方,我很小心的。”

春桃兩眼一黑,“要是有人看見女郎了怎麽辦?女郎,你的名聲就毀啦!”

寧熙撇撇嘴,“看見就看見唄,名聲毀就毀,我就是潑婦**|婦,以後誰娶我誰後院不寧。”

春桃五官擠在一堆,痛苦地捂住她的嘴,“女郎,慎言,你連這兩個詞是什麽意思都不清楚,隻是從上回罵街的婆子那裏學來的,這不是什麽好詞。”

雖然知道女郎隻是一時氣悶,但女郎終究是大家閨秀。這四個字時刻都在告誡她要謹言慎行。要是再說這種話,她可憐的貼身婢女,就真的要被趕出去了。

被捂著嘴,寧熙隻好甕聲甕氣地說,“好吧,不說了,下次出去我會記得戴帷帽。”

春桃:“還、還有下次?”

寧熙連忙搖頭,“不不不,沒有下次了,別告訴母親,特別是不要告訴田嬤嬤。”

春桃在心裏歎氣,為了自己的美好未來,她定是會守口如瓶,可哪天若是被別人發現了該怎麽辦呢?

思索之際,她瞥見寧熙腳上的五彩繩不見了。

“女郎,繩子呢?”

“繩子……我解開了,放心,沒丟。”

這下春桃生無可戀地長長歎息,“女郎,繩子的結隻有田嬤嬤會打,她肯定會知道你私自解繩了。”

她說著抬頭望天,“這下不光是我,就連女郎你,也死定了……”

春桃的聲音越來越輕。

寧熙比較樂觀,“別擔心啊,我會幫你說話的,你又沒做錯什麽。待會兒記得去廚房幫我裝些糕點,女誡抄起來實在太費體力。”

此事的結果絲毫不出人意料,寧熙又挨了頓教尺。上回打的是左手,這回打的是右手。上回的傷還沒好全,這回又添了新傷。

寧家嫡小姐向來以端莊懂事識大體聞名上京城各世家貴族,若是在及笄後還挨了兩次手板子這件事傳出去,一定會驚掉眾世家的下巴。

這回情節尤其嚴重,是以,除了要挨十下手板子外,寧熙還要抄三十遍女誡,抄不完不許吃飯。

當寧熙被關在書房裏,一邊吃著糕點一邊提筆吭哧吭哧抄書時,都要感歎一遍,幸虧自己有先見之明,不然連糕點都沒得吃。

她越抄越覺得委屈,之前要是沒出去見過世間繁華,她或許能忍受一輩子呆在閨閣小樓,可現在她已經出去見過夜市的花燈,賣貨郎貨車上學舌的八哥,聽過驚堂木拍案的聲響……她還想見得更多,聽得更多,怎麽能忍受閨閣裏的小小天地呢?

夜,已深。

木門吱嘎一聲被人打開,寧熙聞聲望去,隻見門外走進一提燈籠的人,竟是寧婉。

“阿姊。”寧婉小聲喚她,依舊是那樣溫婉端莊。

“你怎麽來啦!”寧熙蹭的一下坐起,朝寧婉揮揮手,示意她快走。

寧婉比她小一歲,尚未及笄,若是讓母親發現寧婉擅自來看她,怕是罰得更厲害。

“阿娘已經歇息了,”寧婉說著提裙子進來,小心關上門,“這麽多遍書,你手上又有傷,一個人哪兒抄得完。”

寧熙瞧著妹妹,倒覺得這個妹妹才更像是個姐姐。妹妹比她更懂事,更聽話,像是隻溫順的兔子,是以,也更得母親喜愛。

她感動地吸吸鼻子,“小婉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

“莫要再說那些肉麻的話了。”寧婉難為情地抿抿唇,再沒說話,緊接著取出筆墨開始模仿著寧熙的筆跡一遍遍抄書。

她是矜持的閨秀,哪怕對阿姊也是如此。

初春的深夜裏沒有蟬鳴,格外安靜,顯得顯得翻書聲就大了。昏黃的燭火被被翻書的風吹得微微搖曳,書房內的光便忽明忽暗。

寧熙抄得煩悶,一不小心抄錯個字,那麽這頁就得全部重抄。她把那頁揉成團,朝寧婉扔過去。

紙團輕輕砸在寧婉肩上,落地時發出脆脆的聲響。見寧婉回頭,寧熙連忙問:“你想不想出去?”

寧婉神情疑惑,“到哪裏去?”

“自是到府外去。”

“出去做什麽?”

“出去……就是出去啊,出去了再說嘛。”

寧婉輕輕搖頭,“那不合禮數,況且阿姊已經及笄定親,是更不能出去的。”

寧熙撇撇嘴,“那《春江花月夜》的詩裏寫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你說這詩寫得美,可你連府都沒出過,沒見過江,更沒見過海。哦不對,上京城裏沒有江,也沒有海,你得出城去,往東走才能看見海,往南走才能看見江。”

“阿姊!”寧婉的小臉一陣紅,一陣白,想生氣可又因為禮數不敢生氣,倒像是快哭了的樣子,“你也隻敢在我這裏胡言亂語,有本事就到阿娘跟前說去。”

“我小時候說過好多次呢,你就在旁邊看著我挨手板子,不記得啦?”

寧婉當然記得,因為有了阿姊這個前車之鑒,她一直都十分乖巧。

“阿姊小時候敢是沒受過罰,現在定是不敢了。”

“哎,那倒也是。”寧熙可憐巴巴地吹著手心,膏藥塗在紅痕上涼絲絲的。

寧婉抿嘴微微一笑,“還是快抄罷,把抄的東西記在心裏,日後不犯錯,阿娘定也是舍不得罰你的。”

她瞧著阿姊,心裏納悶,阿姊之前好歹會裝出大家閨秀的模樣,那些道理阿姊都懂,裝定是能裝得出神入化,可是最近阿姊為何卻連裝都不裝了呢?

一片烏雲遮住月光,屋內便又昏暗三分。

寧熙抄得昏昏欲睡,這時外麵傳出鑰匙碰撞的脆響,木門嘎吱一聲打開。她尋聲望去,竟是哥哥寧世堯的婢女。

那婢女小聲說,“公子讓奴婢來取一份大女郎的手稿,他說,大女郎手疼抄不快,他模仿大女郎的字跡可以幫忙多抄幾份。”

寧熙幾乎要感激涕零了,她才剛抄完一份,連忙整理好鄭重地交到那小婢女手裏,“代我向哥哥道謝。”

後半夜寧熙異常清醒,抄書的速度也變得快起來。她想,若是日後從這府裏出去,像那位少年俠客一般浪跡天涯,一定會想念哥哥和小婉。

等下次再見到仇野,一定要請教他輕功該怎麽練習,才能像隻鳥兒般飛出去。她現在越來越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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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雲被風吹開,露出霜白月色。

夜已深,可冷如梅還未入睡。她坐在圈椅上,嫩白纖細的指尖一下一下,輕輕捏著鼻梁。

她的丈夫寧敬修去了妾室的房,所以,今夜空****的房裏隻有她和一直待在身邊的侍女。

慕念安站在一旁靜靜候著,雖然冷夫人早就讓她先去歇下,但她還是靜靜地站在冷夫人身旁。她了解冷如梅,這個冰冷的女人實則表裏不一。

夫人,隻是有些執念罷了。

門沒關,除了風聲,還有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一個矮個子小婢女偷偷摸摸地跑進來,微微喘著氣對冷如梅說:“夫人,書房裏的燈還亮著,公子和二女郎都去幫大女郎抄書了。”

聞言,冷如梅鬆開捏鼻梁的手,坐直身子,“知曉了,此事莫要聲張,退下吧……等等,回來,去告訴春桃,她不用再跪了。”

矮個子婢女應聲,朝冷如梅伏了伏,躬身退下。

房裏又沒聲音了。

冷如梅喃喃道:“三個人抄書總比一個人抄書來得快,希望蔻兒這次能長點記性,快出閣的年月,定不能出差錯……”

“夫人。”慕念安喚她。

“何事?”

慕念安張了張口卻不說了。

“沒什麽,夫人早些歇息,我先退下了。”

在私底下,冷如梅不許慕念安自稱奴婢。

“是跟蔻兒有關的麽?”沒等慕念安離去,冷如梅便將她叫住。

“……是。”

“說,我不會責怪你。”

慕念安思索半晌,決然開口道:“其實,念安以為,那三個孩子中,蔻兒最像年輕時的夫人。夫人可還記得,你的手在年輕時也曾挽過劍花,降過烈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