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俠

(“我就覺得你是個俠客呀。”)

江湖上有一無法無天的大盜,這大盜不僅盜竊寶物,還盜竊美人。若是女美人,則采其花瓣,若是男美人,則將其去勢。

是以,江湖人稱,折花仙。

有大盜自然就有大俠,孔雀山莊的歐陽大俠歐陽虹一生都與江湖邪惡勢力做抗爭,為江湖和平做出偉大貢獻。

歐陽虹與折花仙恰是死對頭,隻因這世上除了歐陽大俠誰都奈何不了折花仙。隻要有歐陽大俠在的地方,折花仙就絕不敢造次。

小青峰一戰後,歐陽虹身中九九八十一刀不倒,而折花仙宣告失敗,自此金盆洗手,退隱江湖。歐陽大俠一戰成名,成為江湖眾少女朝思暮想的英雄。

青衫說書人如數珍寶地將歐陽大俠的英雄事跡娓娓道來,惹得台下聽眾熱火朝天地連連叫好。

驚堂木又是一拍,青衫說書人愁眉苦臉道:“那一戰已過去二十年,最近江湖上又有折花仙複出的消息。”

寧熙聽得入迷,聞言,立馬緊張得拍案而起,“哎呀,那可怎麽辦!”

“這位姑娘問得好!雖然二十年已過,但我們歐陽大俠寶刀未老,對付那折花仙定是綽綽有餘!”

台下又是一陣叫好。

季棠用小拇指指甲摳著耳朵,齜牙咧嘴地自言自語,“江湖上的名人就跟那地裏的韭菜似的,割了一茬又長一茬,這個歐陽虹倒是有名過一段時間,不過他不是十年前就過氣了嗎?現在怎麽又開始冒頭了。”

寧熙看著仇野腰上的雁翎刀兩眼放光,“仇野,你是不是也跟歐陽大俠一樣,是行俠仗義的英雄呀!”

快聽聽,有些人帶她吃兩根羊肉串,看幾盞花燈,來茶館裏喝幾杯茶,就連少俠也不喊了。

仇野眉心一凝,立即否認道:“不是。”

寧熙接著問:“那你是什麽?”

“你覺得我是什麽?”

“我就覺得你是個俠客呀。”

仇野不說話了,長睫微微顫抖著。

他不是俠客,甚至跟“俠”這個字沾不上半點關係,他隻是黑暗裏的影子,見不得光的刺客,一把不能有感情的刀而已。他不會行俠仗義,隻會殺人,像把刀一樣,不停地殺人。

他是如此髒汙,深陷泥潭,越陷越深。

“仇野……”寧熙小聲地喊著他的名字,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事。

季棠難得安靜,他雙手捂嘴,一張臉漲得通紅,一雙微凸的眼珠在兩人身上左右流轉著。很顯然,他憋笑憋得實在辛苦。

噗嗤——

很顯然,他憋不住了,毫無形象地在地上滾來滾去,哈哈大笑。

寧熙看得奇怪,悄悄問仇野,“你的三哥哥,一直都這樣麽?”

仇野:“不是。”

寧熙驚訝道:“那我們是不是該去替他請個大夫?”

仇野:“不用,他平常更瘋癲。”

寧熙:“哦……原來今天還算是正常啊。”

兩人之間又變得安靜了,寧熙覺得自己該找些話來說。

她瞧著仇野,噘著嘴咕噥道:“你現在是不是又想送我回去了?”

“嗯。”

“那這次回去後,你還會再帶我出來麽?”

仇野手按在刀柄上,慢慢地摳著上麵凸起的花紋。他輕輕閉上眼,再緩緩睜開,像是下定決心般點點頭。

還沒等寧熙歡呼雀躍,仇野提醒道:“不過得半月後了。”

他不明白是不是因為春天來臨萬物複蘇,連帶著江湖上的仇恨都在瘋狂滋長,最近收到的紙簽有厚厚一疊。

“半個月而已,我等你來!”寧熙說。

反正她要等到明年開春才會嫁人呢,到時候入了宮就更出不去了。所以現在趁著還有機會出去,等多久她都是願意的。

茶館裏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說書人講完故事,竟然有人拉起了琵琶,這琵琶的調子也越聽越熟悉,寧熙想,既然她已經把腳上的繩子解下來了,不如就跳一支舞吧。

“仇野,你看好了,我接下來要跳的這支舞,叫幽雲十八拍。”她特別強調道,“出來前我為你跳了一支舞,現在,我也要為自己跳一支了。”

這支舞,宣告著她這次外出的落幕。

寧熙開始跳舞了,她提起裙擺走到人群中間,用西域的步子轉著一個又一個圈。裙擺綻開,如盛開的鮮花,少女被鮮花簇擁著,皎潔如天上明月。

幽雲十八拍講究力道,要下腰,要抬腿,這些幅度大的舞蹈動作會露出藏在衣物下的肌膚,是以,即使閨秀要習舞也不會選這種。

從小到大,寧熙聽過最多的話,便是你要懂事,要聽話,要學討巧的舞姿,要展現出自己的端莊和風度,這樣便能有個好名聲,才能嫁一個好夫婿。這話說得好像嫁一個好夫婿就是她的人生目標似的。

後來,父親也的確為她挑了個世俗意義上的“好夫婿”——當今太子。這是多少閨秀夢寐以求的夫婿啊,來日榮登鳳位,便能為整個家族爭光。

可是,寧熙不喜歡。

她才剛及笄,為什麽就要著急嫁人?況且,她連太子的麵都沒見過,更遑論喜不喜歡。與其說成親,不如說聯姻。

可是,一個人的力量實在太渺小了,她飛不出籠子,隻能在這裏跳一支離經叛道的舞。

琵琶拉弦的節奏越來越快,危險也靠得越來越近,隻是此刻站在人群中央跳舞的少女和圍觀的人並不知曉。

季棠似是喝醉了,躺在地上口齒不清地哼著小曲,仇野卻挺直腰背,如刀尖般鋒芒畢露,警惕地注意著來自四麵八方的危險。

這間小茶館裏人多眼雜,加上夜色已深,實在是渾水摸魚的好地方。有兩個幫派似乎因為一些恩怨要在這裏拔刀相向了。看似和平熱鬧的小茶館裏實則危機四伏。

仇野抓一把桌上的花生朝人群中央的少女走去。剛邁出一步,腳腕卻被一隻有勁的手抓住,看力道,功夫不淺。

“鬆手。”仇野垂眸,冷眼瞧著季棠。

季棠果真鬆了,他懶洋洋地從地上坐起,將尖銳的聲音壓低,“小七,別跟我說你是認真的。”

“與你無關。”

“違反睚眥閣規矩,你不怕挨鞭子?”

“與你無關。”

聞言,季棠忽然開始大笑,也不再壓低聲音,“小七,你說得太對了,與我無關!快去吧,快去快去!”

他揮手催促著,幸災樂禍地往地上一躺,“好慘的閣主哦,又一把刀要生鏽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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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椅都被推到牆角,茶館中央的人群載歌載舞。茶館的門窗不知何時全被關了起來,載歌載舞的人卻渾然不覺。

仇野撥開一層層人群,走到茶館中央,來到少女跟前。

寧熙見少年來,眉眼彎彎,便暫時停下來衝他笑道:“你可知幽雲十八拍的典故?”

仇野輕輕搖頭,他的眉眼淡漠清冽,如遠山上千年不化的積雪。

寧熙又開始跳舞了,她展顏一笑道:“在前前前前朝,南楚與吳越明爭暗鬥。有一晚,南楚王宴請吳越使臣,準備栽贓使臣過失殺人,趁機挑起戰爭。”

仇野跟隨著寧熙的步子移動,同時注意著四周殺氣的浮動。一隻飛刀不知從何處飛來,此刻寧熙的舞步正好要下腰,仇野拖住寧熙的腰身,使之下腰下得更低。在寧熙躲過那隻飛刀的同時,仇野徒手將飛刀捉住,並往黑暗中射回。

很快,黑暗中發出一聲慘叫。隻是茶館狹小,人聲又嘈雜,琵琶聲越彈越急,大珠小珠似是要將那玉盤砸爛,很快就將那聲慘叫蓋過去。

少女腰肢柔軟,輕鬆下腰,卻感覺到扶住她腰身的那隻手微微有些局促。她被少年拖著,快速起身,全然未發現方才的驚險。

琵琶聲將息未息,如詩雲,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看著少年俊秀的側顏,寧熙繼續講未說完的典故,“對此吳越使臣卻並不知曉,還心心念念著能與南楚談和。南楚宮中有一舞女是那使臣的舊友,幽雲十八拍便是使臣作曲,舞女編舞。這舞不僅舞姿優美,還能傳遞消息。”

忽的,琵琶聲驟急,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寧熙隻覺腳下被什麽東西一絆,便整個人斜斜栽倒。背上有隻手扶著,在這隻手的控製下,她整個人幾乎淩空翻了個筋鬥,不由驚呼。

少女淩空之時,四麵飛刀自下方射來,仇野扯出張桌布將飛刀全部包裹,朝黑暗中扔去。緊接著,他從腰封中取出方才塞入的幾顆花生,分別朝飛刀射來的方向射回,四聲慘叫齊發,而後驟然止息。

寧熙穩穩落在地上,心跳不止,待看到仇野平靜的神色時,卻又忽的笑了。

她接著說,“是以,舞女知曉南楚王要殺使臣,心急如焚,便在宴會中跳了這支舞,告訴使臣趕快離開。使臣得知消息,連夜逃亡,卻看到舞女的屍體高懸城樓之上。使臣是個文弱的書生,他懷裏揣著匕首,再次求見南楚王,說是有吳越機密呈上。”

仇野側目看到少女紅撲撲的臉蛋,便順著她的話問:“結局如何?”

寧熙可惜道:“隻可惜,刺殺並沒成功,反倒給能讓南楚挑起戰爭的理由。使臣也因此被南楚將軍當場斬首示眾。”

季棠坐在三十步外的木桌上,翹著二郎腿,手指搓撚著自己的一撇小胡子,悠哉道:“不愧是小七啊,一次性得罪兩個幫派。”

琵琶聲更急,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不知從何處鑽出一持刀壯漢,壯漢淩空而起,雙手持重刀,就要朝中央似是在共舞的少男少女砍去。

仇野反應迅疾,他一手蒙住寧熙雙目,一手托起少女腰肢。恰好此刻寧熙的舞步本就是要抬腿,寧熙被仇野舉起,這一腳就正好踢到那壯漢手肘的“曲池穴”上。

壯漢渾身一麻,連手中刀都拿不穩,那重刀便從壯漢手中掉落,朝仇野砸來。

仇野鬆開拖住少女腰肢的手,不偏不倚接住那把淩空掉落的重刀。他握住刀柄,刀身往那壯漢身上一拍,壯漢便朝外飛出六丈遠,生生砸開窗戶,飛出茶館外。緊跟著壯漢飛出窗外的,還有那把重刀。

琵琶聲全部止息,藏在黑暗裏的人逃的逃,散的散,唯見從窗外透入的月光清冷如刀鋒。

遮在寧熙眼前的手已經移開,她看著周圍人群千奇百怪的表情,疑惑地問仇野,“我剛才是不是踢到了什麽東西?”

仇野攤開手聳聳肩,“可能是某個倒黴鬼的手肘吧。”

聞言,寧熙驚道:“我是踢到你了麽?對不起。”

仇野看著少女,抿了抿唇,憋不住笑似的。可他終究還是沒笑,清清冷冷地說,“反正我不疼,你不用說對不起。”

望著仇野微微上揚的嘴角,寧熙心裏不由好奇他真正笑起來會是什麽模樣。

“然後呢?”仇野接著問,“幽雲十八拍的典故。”

寧熙笑笑,“後來,舞女和使臣化作比翼鳥。據說比翼鳥從哪裏飛過,哪裏就不會有恩怨和廝殺。”

“這樣也好。”仇野頓了頓,看向寧熙,“現在送你回家。”

窗外月色更冷,乍暖還寒的夜,風更蕭索。

縱然萬分不舍,寧熙也隻能點點頭。

作者有話說:

幽雲十八拍的典故是我瞎編的,曆史上沒這個典故。

引用的詩句出自琵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