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按名單走
十月,皇帝下旨,因冬日宮中湫濕,頗覺濕寒侵體。
故要往湯泉宮去小住幾日。
且不似先帝移駕九成宮一般,令朝臣相隨,而是隻攜後宮前往湯泉宮。
因皇帝有旨隻去小住幾日,冬至前必歸,長孫太尉便也沒出言勸諫——就當是年節下陛下數日不朝罷了。
三省六部該怎麽運轉,還是怎麽運轉就是了。
長孫無忌於朝上歎口氣:皇帝近來顯然也在與他置氣。
說來他也有些懊悔,之前中秋、重陽兩宴皆不至,皇帝給了藥材補品做台階,他也沒有走下來。
以至於現在舅甥兩人彼此僵住了。
如今皇帝在朝上待他,也不似從前親近。他往立政殿去,都得先通傳而候見。
既如此,或許皇帝去湯泉宮待些日子散散心也好。
長孫無忌想:待陛下歸來,再與陛下切談此事吧。
之前自己的話,也是重了些。
*
聽聞皇後要隨駕溫泉宮,魏國夫人再次入宮——命婦入宮需遞名刺給皇後,皇後準了便可入宮。
王皇後自然不會駁生母的名刺,每次都愉快準了。
她頗覺宮裏的日子無趣。皇帝不見她,自她不去親蠶禮後,連宮務也不令她掌。
於是除了畫畫也無甚事做。
可就算是作畫,也得有景有情可做。
而她入宮十年,所見的隻有大差不差的皇城或是行宮景色。以至於她提筆,畫的還是與昨日的飛鳥或是年年相似的花。
於是母親或是舅母入宮陪她,王皇後就很高興。
這回因要去溫泉行宮,興頭更高漲一些。
見了魏國夫人便先笑道:“先帝二十二年修成溫泉宮,我還一直未去過呢。這回倒是可以去瞧瞧了——據說驪山是三皇舊居,繡嶺溫湯猶如畫境!”
王皇後對出遊有多歡喜,魏國夫人見了就有多發愁。
恨不得把自己的腦子跟女兒換一換。
讓她在正事上,多多用心。
魏國夫人拉了皇後坐下:“娘娘別光惦記著去驪山遊玩,這一去湯泉宮,雖然日子短,但朝臣皆不隨行,命婦自然也不至——我都沒法進宮護著娘娘了。”
“那武宸妃獨寵惑上,如今膝下又有兒女,她如何不覬覦皇後之位,如何不替她兒子想著太子之位!”
“這一年多,若不是我時常進宮,幫著你訓斥彈壓武氏,她還不翻了天去。”魏國夫人歎氣:“偏生她又是個奸滑之人。原本我想著,她今歲又得一女,娘娘為嫡母,若以增公主出身為由,將公主記作嫡出抱養過來,也好壓著武氏少動歪心思。”
“誰料她倒是打的好算盤,勾連太史局,以公主早產體弱,幼年不宜養於宮中為由,竟然將女兒送了出去。”
“這樣的荒唐事,皇帝居然也準了。”
魏國夫人如今說起武宸妃來,真是滿腹抱怨,又擔心女兒是個直脾氣,在宮裏隻怕要被這位陰險狡詐武宸妃一天坑三遍!
於是近來愁的求神拜佛的。
皇後見魏國夫人愁的這樣,就拿出之前魏國夫人的話來反安慰道:“母親之前不是與我說過嗎?橫豎劉氏也病得起不來,太子都算養在我膝下了,如今太子占了長子和半個嫡子,又有舅舅太尉等人護持——這才是我終身的依靠啊。”
“舅母也說過,隻要太子在,陛下的心意也沒那麽要緊。叫我不必與武氏爭寵,看好太子就是了。”
王皇後還發散了下思維,站在過來人的角度勸魏國夫人:“且陛下這人吧……”
“母親忘了?當年陛下也曾看重淑妃,她膝下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人還都說皇帝想立她的兒子素節做太子呢!結果武氏一進宮,陛下立刻就轉了心思。”
“故而我倒覺得母親別這麽愁,陛下就是這種心思難測的奇人,誰都不知他在想什麽。今日母親愁武氏,明日怕不是又要愁‘六’氏了。”
魏國夫人無奈點頭:“但願如此。”
擔憂中也有幾分欣慰:“好在娘娘心大想的開,從來不計較帝寵。”
之後又想到一件要緊事:“方才皇後的話倒是提醒我了——此番太子並不隨駕行宮,娘娘走之前且得安排人看好太子才行。”
皇後想了想:“可派誰去好呢?隸芙……我得帶走吧。”
魏國夫人點頭:“隸芙可得跟著皇後。”想了想紫薇宮中人,確實都不可靠,魏國夫人不禁皺眉道:“可見武氏可惡!手裏把持著掖庭與殿中省,這宮中竟無可用可信之人。”
“罷了,宮人不可靠,還是自家人可靠。”
世家仆役都是世代為奴的,全家都在奴籍,在魏國夫人看來,自然比宮中宮人可靠。
*
冬日的夜黑的早。
才敲過暮鼓,天就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立政殿。
皇帝與媚娘皆換過大氅,正要出門,卻見魚和入內。
他走到近前低聲回稟道:“陛下,魏國公府送了兩個婢女入宮,是紫薇宮的宦官去門口接的,直接送到了東宮。”
皇帝原在給媚娘理順兜帽上略有些纏在一起的絛子,聞言手一頓。
外戚之家送人進東宮?
皇帝低頭正好與媚娘四目相對。
彼此看清了對方眼中的思緒。
許多時候魏國夫人的操作(尤其是去年親蠶禮之事),讓媚娘都要停下來懷疑一下:不,一定不會這麽蠢的,說不定裏麵有什麽她沒有看透的陰謀。
然而事實證明,人與人之間想法差異之大,有如鴻溝。
她的謹慎防備,簡直是屢屢媚眼拋給瞎子看。
此時媚娘眼波流轉似水上漣漪,笑道:“有時候我都覺得,魏國夫人怕不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其實心中是極向著陛下這位女婿的,大義滅親也顧不得了。”
皇帝大笑:“媚娘好促狹。”
“走吧。”
他們準備看過女兒,吃一頓火鍋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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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每回到薑宅看過女兒,都覺安心。
這小小的宅院,處處有條不紊,給他一種固若金湯的感覺。
就像是……他想起曾經母後還在時,他在父母身側的安穩。
皇帝才親手抱了一會兒小公主,就見孩子烏黑的眼睛慢慢迷糊起來,然後小腦袋歪向他,靠著他的前襟睡著了。稚子靠在胸前,讓他覺得胸口壓著一份沉甸甸卻令人歡喜的重量。
薑沃從皇帝臉上看出了‘啊,朕心都化了’的心情。
皇帝又抱了好一會兒,才依依不舍將女兒放在欄車裏,囑咐乳母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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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鍋熱氣氤氳中,皇帝問起正事。
先問起崔朝:“這些日子你也留心看了——若是朕要動魏國公府和柳家,世家內會如何?”
崔朝道:“世家也從來不是一心。陛下應當記得從前我被逼婚事,其餘世家也願意看崔氏熱鬧,盧寺卿當時還跟著落井下石了一把。”
薑沃夾了一塊米糕。
是,隻要不動世家集體的大餅,比如《氏族誌》這種‘集體踩踏世家’的大事,他們也是各有各的算盤。
“因陛下近日待太尉實在冷淡,連族長都私下找過我一回。”崔朝笑道:“我便按陛下的意思略微透漏了一些——陛下與太尉總是舅甥是至親,磕絆後也就過去了。倒是魏國夫人與柳相,多仗中宮與東宮,不甚恭謹,甚失聖心。”
又道“其實族長對柳相,也是頗有微詞啊。”
可不是嘛,論起資曆來,十年前就代‘兵部尚書’的崔敦禮,是比柳奭要深的,結果柳奭倒是先一步做了拜相做了中書令。
無非是因為有個做皇後的外甥女——因皇後的生父魏國公又早已過世,柳奭這個舅父就跟國丈差不多了,魏國夫人凡事自然與娘家兄長商議。
世家是想皇後和未來的太子,屬於世家。
但每個世家更希望,皇後和太子出於自己家!
崔朝都能想象到,若是柳家罪名成立,皇帝提出要廢王皇後,這些世家倒不會在廢後事上多糾纏,但會在立新後上好好爭取一番。
隻是必不會支持武宸妃就是了。
*
皇帝點頭:“所以朕先動魏國公府和柳奭。”
轉頭對薑沃道:“朕不在京中時,就勞薑卿多看著朝臣了。”
薑沃應是。
於熱氣升騰中,李治忽然想起了數年前,父皇帶他親征高句麗。
彼時輿圖之前,父皇指著一座座高句麗城池對他說:高句麗與東突厥、薛延陀不一樣,很難畢其功於一役。高句麗是一座座堅城,需要一個個去耐心地拔掉這些錨點。
就像如今。
太尉一脈遍布朝堂,他沒法一下子掃清。
隻能一個個拔去。
最後……剩下舅舅。
饒是皇帝下定了決心,也不免悵然:若是父皇於九泉下得知,他第一場‘親征’,最後的對手竟然是舅舅,不知會如何想。
*
十月中旬,上幸湯泉宮。
不過七八日即歸。
然而,一同前去的皇後未歸。
皇帝隻道:“皇後體虛,去歲就於親蠶禮前忽然病倒十數日。今年更多病痛。這回至湯泉宮,尚藥局奉禦道湯泉於皇後有益,朕便令皇後暫居湯泉宮了。”
朝中也無人覺得奇怪,畢竟皇後去年病得親蠶禮都行不了,命婦們是親眼見著的。
但魏國公府卻覺不對。
魏國夫人得知此信後,立時便趕去與兄長柳相道:“皇後如何今歲多病痛?皇後娘娘自來體健,這兩年歲我可常入宮,今歲娘娘連風寒都未有過。”
“眼見冬至將臨,陛下卻把皇後獨自留在湯泉宮——那命婦進宮參宴,是誰來操辦?定是武宸妃了。”
“此番必是武宸妃諂言進於陛下,才將娘娘孤零零扔在湯泉宮。若是長久如此可怎麽好!我都怕皇後叫那妖妃暗害了去!”
柳奭也有些不安,道:“湯泉宮離長安也近,不如你遞名刺入宮,請旨去看一看娘娘,見了娘娘就知到底為何了。”
魏國夫人依此而行,然而這回名刺遞進宮也無用。
如今因皇後不在宮中,代掌六宮事的是武宸妃。
武宸妃毫不客氣將魏國夫人的名刺退了回去:湯泉宮乃皇家行宮,未有命婦入內的前例。傳話出來的官宦,還請魏國夫人勿憂也勿再屢遞名刺,皇後回京後,夫人自可入宮相見。
言下之意,皇後未歸宮時,魏國夫人也不必進宮了。
魏國夫人越發慌了。
她都怕皇帝讓皇後‘病逝’了。
因而急忙再尋柳奭。
柳奭直接去麵見皇帝,為魏國夫人請奏去湯泉宮探望皇後事,誰知也被皇帝擋了回來。
聽聞柳奭也被皇帝擋了回來,魏國夫人當真是愁的睡不著覺,隻好傳遞消息進宮,請太子向皇帝進言,向皇帝請命探望皇後。
皇帝依舊不許,道皇後宜靜養。
京中偏又不知何時何處流傳起皇帝要廢後的流言蜚語。
魏國夫人越發驚惶不安。
柳奭親自求到太尉跟前,請太尉出麵勸皇帝,冬至已過,該接皇後回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