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太尉退了一步?
立政殿。
熏籠中燃燒的炭火時不時發出些微響動——是新加進去的炭火燒到極致的瞬間,驟然裂開的聲音。
越發顯得殿中極安靜。
然殿中並非無人。
皇帝於禦案後安坐,正提筆將奏疏一份份閱過去,而長孫太尉則沉默坐在下首。
半晌後,長孫無忌開口道:“皇後已然留居湯泉宮月餘,陛下還是該接皇後回宮。”
皇帝手中朱筆停頓,雖帶著笑容,卻很疏遠;“朕近來聽了些風言風語,魏國夫人處處求神拜佛,求皇後平安——朕倒不知,皇後住在皇家湯泉宮靜養,怎麽就不得平安了?難不成,朕還會害了皇後不成?”
“太尉不會也做此糊塗想法吧。”
長孫無忌蹙眉道:“臣不至於如此想陛下。”
皇帝頷首:“那就好。”
見皇帝再次低下頭,似乎無意多說,長孫無忌再次開口:“陛下。”
“太尉何事?”
“方才陛下說起外頭風言風語,臣倒是也聽了一些——陛下是否有廢後之意?”
皇帝平靜抬頭,似問詢一道尋常詔令一般,問道:“朕若有,太尉覺得如何?”
長孫無忌歎道:“陛下,皇後是先帝為陛下所擇。廢後必使社稷不安。”
“不。”皇帝道:“父皇為我選的是晉王妃。”
長孫無忌一頓。
“朕做太子有六年之久,可終父皇一朝,柳奭最高的官職不過是兵部侍郎。直到朕登基,柳奭遷中書侍郎,次年,同中書門下三品,再為中書令。”
皇帝專注望著太尉:“此事……舅舅是如何想的呢?”
長孫無忌心下一鬆:已經許久,未聞皇帝以舅父喚之了。
他原就想著與皇帝切談一番,此時便直言道:“陛下,臣並非任之以親:以柳奭之能,在中書令任上並無疏漏,也是擔得起的。且太子生母出身寒微,太子也不能無母家護持,臣是為東宮安穩計。”
“柳奭將來護持太子……正如臣當年護著陛下一樣。”
似是為這句話觸動,皇帝的語氣變了:“是,就像舅舅當年一樣。”
大約是被觸動心腸,皇帝也直白起來:“那今日朕也明明白白問問舅舅。”
“皇後,堪為後否?”
長孫無忌來之前,也早就此事擬好了回答,此時道:“令陛下起廢後心思的,大約是皇後一無胤息嫡子;二則輕重不分,不行親蠶禮之事吧。”
“親蠶禮之事,不必陛下再提起,臣亦極惱火。”
長孫無忌當時得知皇後以病拒行親蠶禮後,當真是火冒三丈,直接就去問責柳奭去了——正好都在中書省,走兩步就到了。
柳奭也被太尉訓的抬不起頭來,簡直要被妹妹的幫倒忙愁死。
有段時間,長孫無忌都懶得管皇後與柳家事了。
直到後宮武氏獨寵,且生下皇子後,皇帝居然為其取名‘李弘’,似乎有偏愛幼子以立儲的心思,長孫無忌才率群臣上書,請立皇長子為太子。
這件事上,他自覺問心無愧。
無嫡立長,何錯之有。
不過此番長孫無忌做好了與皇帝切談的準備,也是有所讓步的。
不準備跟皇帝繼續僵持下去。
長孫無忌道:“陛下有廢後意,臣其實能夠明白幾分。是,如今皇後,不如文德皇後遠矣。但皇後篤生令族,又到底是元後,且為太子計,臣也請陛下勿有廢後之念,使東宮不安。”
“自此後,臣會約束柳、王二家。”
“魏國夫人為人糊塗,陛下可降旨令其勿複入宮。至於柳奭,臣來安排——他雖有其才,但皇後有過,未行勸諫之事,就先自中書令上退下來,以觀後效。”
“陛下覺得如何?”
皇帝聽完:“原來舅舅都替朕想好了。”
長孫無忌歎道:“臣隻願朝堂安穩,陛下安穩。”
*
長孫無忌離開後,皇帝看著眼前禦案,輕聲自言自語了一句:“朝堂安穩啊。”
裙袂微動,媚娘來至皇帝身邊。
皇帝抬頭看著她,眼底似乎浮動一點猶豫的光:“媚娘,舅舅退了一步。”若是舅舅能與他一起壓製世家,能夠……
媚娘眼神毫無閃躲,也坐下來平靜回望皇帝:“不,陛下,不是太尉退了一步。”
“是太尉讓柳家退一步,再讓陛下退一步。”
太尉令柳家把伸的太長的手縮回去一些;再請皇帝原諒容忍一回維持現狀。
媚娘唇邊帶笑,笑意卻冷冽:“自來觀史書,隻見臣子之間不和,皇帝居中調和,令兩方各退一步的。”
“再未見,皇帝與後族不睦,朝臣居中調和,各打五十大板,令皇帝和後族各退一步的。”
媚娘就看著皇帝眼底那一點猶豫,像是泡影般消散。
*
次日,中書令柳奭以才德不足,自請解宰輔位。
皇帝允奏,去中書令之職,降為吏部侍郎。
兩日後,皇後自行宮還。
魏國夫人雖得了兄長的約束,知日後不能常來往宮中,但女兒剛歸京,豈能不進宮看看,還是沒忍住遞了名刺進宮。
這次很快得以入宮。
見女兒安康無事,魏國夫人差點沒哭出來:“皇後一切可安好?”
皇後見母親情緒激動,反而不解:“自然安好。驪山景色秀麗,皇帝許我多住些日子,覺得比宮裏舒坦多了。”言下之意,似乎還有嫌回來太早的遺憾。
魏國夫人:……
她隻好收起滿腔苦澀道:“好,皇後安好就好。以後我不能常進宮看你了。”
“凡事隻好自己當心。”
皇後不解:“母親怎麽不能如以往般入宮?”
魏國夫人想著以後進宮少了,有些話該囑咐還是要囑咐,於是把隸芙一起叫來道:“陛下偏寵宸妃,竟有些廢後的念頭。不過皇後勿憂,你既有中宮之名,又內有太子,外有母家,陛下的念頭也隻能是念頭罷了。”
“皇後隻安居宮中,看著太子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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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柳奭辭宰輔位,又聽聞皇後平安歸來,並無異樣。長孫無忌就覺得諸事又回到了平衡,回到了他期許的那樣。
後位穩固,東宮穩固,朝堂穩固。
甚好。
也該準備新歲了。
*
“都準備好了。”薑沃在禦前道:“明日正好是大朝會。”
皇帝頷首:“那就如此行吧。”
次日,大朝。
薑沃站在朝上,聽太尉與皇帝議起新歲之事,語氣平和。
忽然想到了去年——到了年底,朝臣們本來也是歡歡喜喜準備過年的,結果臘月裏忽然出了個房遺愛謀反案,朝上‘整個晉西北亂成一鍋粥了’。
今年……又要如此了。
太尉稟過年節事,皇帝頷首應準,又隨口問道:“眾卿還有奏否?”
“臣有奏!”
長孫無忌隨意瞥了一眼,見是禦史台的人,就又散漫轉開目光。
禦史台彈劾朝臣,不說日日有,但隔三差五就來一回。
且這位出列的禦史,長孫無忌雖記不清名字,但知道是清河崔氏人,崔氏也算是……
長孫無忌還未想完,就聽禦史中丞崔義玄鏗鏘有力道:“臣奏吏部侍郎柳奭潛通宮掖,潛行不軌,意圖謀逆!”
有一瞬間,太極殿安靜的,人人都能聽清,風吹過窗紙的輕微悉索聲。
謀逆?!
他們聽錯了嗎?
謀逆!
卻是褚遂良先反應過來的:“放肆!誣告宰輔……”忽然想起來柳奭已經不是宰輔了,褚遂良換過詞匯:“私誣謀逆,罪不容誅!”
無論是誰,沾上謀逆二字,頭上都像是懸了一把刀。
以至於柳奭一時太過震驚,反應比褚遂良還慢半拍。
此時被褚遂良的話從驚動中拉出來,才忙站出來:“陛下!”然而還未申冤,就被皇帝打斷:“禦史有奏,話才說了一句,朕還未聽完,褚相便急著替朕治罪了?”
褚遂良忙道:“臣並非此意,隻是此等誅心亂正之言發於朝堂……”
皇帝嗬斥道:“並非此意就退下!”
褚遂良灰頭土臉閉嘴,退回了原位。
皇帝又對柳奭道:“有柳卿申冤之時,先聽禦史言罷。”
柳奭也隻得臉色煞白暫且起身退下。
他與褚遂良不由都目視長孫無忌:太尉不是就皇後事,已經與陛下商議定了嗎?
長孫無忌並無暇看他們二人,隻是注視著禦座上的皇帝。
*
“上月皇後於行宮安養,魏國公府便多出怨懟之語,以至京中流言四起。”
“柳侍郎竊以中宮不安,常泄禁中言語,私揣上意,屢言憂陛下有廢後之意!”
“柳侍郎乃皇後之舅父,憂皇後被廢,又憤於陛下去己宰輔。故而有意謀逆擁立太子以自保!”
柳奭好容易忍到他說完,立刻反駁道:“血口噴人!此皆出自你腹內假構,陰私揣測!”
是揣測嗎?
不,是動機。
之前流言紛紛,陛下有廢後之意。更有魏國夫人四處求神拜佛,現於人前。加上太尉神來一筆,壓著柳奭退去中書令之位。
在朝臣們看來,魏國公府和柳氏豈能不怨懟。而他們,又手握東宮,若對皇帝不滿,保全自家最好的法子是什麽?
擁立太子。
動機已經闡述完畢。
薑沃垂眸聽著,接下來是——證據。
*
而柳奭怒斥過‘血口噴人’後,忍不住去看崔敦禮。
你崔氏人,為何突然站出來行此誅心之言!
崔敦禮原本也在驚變的愕然中,忽然接受到柳奭的目光,覺得好大一口鍋從天而降。
他對這位崔義玄並不太了解。
這位是清河崔氏,他是博陵崔氏,彼此雖同氣連枝但並非一家。
然而很快,柳奭就顧不上看崔敦禮了。
繼禦史台後,大理寺丞侯善業站出來道:“臣亦有奏。魏國公府以私婢入東宮,屢使人與太子遞私言——此時人已在大理寺中。”
大理寺正卿是盧家人,此時跟崔敦禮一樣覺得鍋從天而降,麵對柳奭的目光,很想茫然說一句:啊?我大理寺什麽時候掌握了這個罪證?我真不知道。
人怎麽就在大理寺中了?
薑沃看著眼前笏板。
這是證據。
接下來是——聲勢。
*
聽聞魏國公府置私婢於東宮,柳奭聞言色變,這真的很像妹妹能幹出來的事兒!
他不敢否認,隻道:“陛下,此事臣實不知。臣也未曾傳遞消息進東宮!”
此時長孫無忌終於起身。
他已然看明白,是皇帝。
皇帝竟然還有廢後的心思。
長孫無忌道:“陛下,魏國夫人如此行事不當,可褫奪誥命。然若以此就加以牽連,甚至給柳奭扣上謀反的罪名。臣以為,實在過了。”
見太尉終於定下基調,其餘宰輔紛紛附和。
看著長孫無忌,皇帝忽然想起,去歲宗親謀反案,自己也跟舅舅說過一樣的話:株連甚廣,實在過了。
太尉不允。
然而今日,舅舅又以此為由要救柳奭。
皇帝對著下首太尉微微一笑。
然後遍問群臣:“眾卿以為如何?”
皇帝話音剛落,長孫無忌便聽近處有聲音道:“魏國夫人是柳侍郎之妹,魏國夫人傳了消息進東宮,與柳侍郎私傳何異?”
說這話的是禮部尚書許敬宗,他甚至還帶著幾分笑意,補了一句:“不,當時還不是柳侍郎,而是中書令。”
“臣還記得,去歲太尉徹查謀反案,當時定下吳王罪證,便是潛構謀逆。”
“陛下,東宮年幼,易為奸人所惑,臣請徹查此事。”
許敬宗此言落下,中書舍人李義府附議,禦史中丞袁公瑜附議,兵部郎中周璟附議……
諸宰輔尚書都驟然發現,似乎有些不認識下麵的官員了。
那些聽話的沉默的,他們從未看在眼裏的官員,不知道什麽時候,竟然變成了陌生的富有攻擊性的政敵。
薑沃眼中,太極殿似乎變成了棋盤。
黑白分明的棋子。
而今天,每個附和的人,都已經選好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