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分崩

皇城東,崇仁坊。

這是京城中最大的坊之一,因坊西門便接臨皇城,官宦之戶置宅於此者頗多。坊內頗為繁華,單食肆就有五十多家。

坊之東南,有一處獨門宅院。

這處宅院,是薑沃與媚娘對著長安城坊市圖一起定下的。

便於此處撫養公主。

崇仁坊最大的好處,便是東南角挨著東市——夜裏持通行手書可最快到東市孫神醫的醫館。無論孫神醫在不在京中,薛大夫是一直住在醫館裏的。

再有,崇仁坊內原本也有一家醫館,還是之前從尚藥局致仕的一位老奉禦設的,家傳便頗擅小兒方。

“而且,崇仁坊離皇城近,姐姐與陛下想出宮看公主也容易些。”

彼時媚娘抱著女兒,邊看著長安城坊圖邊道:“唯一可慮,便是崇仁坊人多些。我會向陛下多要些人,周邊幾處宅子都住上親衛。宅院中,再給女衛留出兩間房來。”

在公主出宮前的數個夜晚,兩人就這樣在燈下,一點點補全這座宅子的布置。

為怕現置辦新的漆器或是器物,還有餘味不散,這房舍裏一應所用之物,都是從宮中或是薑沃原本住著的家中換過去的。

其餘公主所用的欄車、被褥等貼身物,更是皆同此例。

薑沃陪著媚娘一起想各處細節——她知道媚娘有多舍不得。

但是公主滿月後,媚娘自然要從安仁院搬回立政殿,回到每日要陪伴皇帝閱奏疏,與後宮諸人諸事打交道的日子裏去,

回到漩渦中去。

*

“安。”

媚娘低頭望著懷裏的女兒:“我與陛下都想著,這孩子早產,那便等一等再定公主封號,行冊公主禮。”

時人多有俗語,剛出生的孩子,身上不好擔著太多富貴。

“但乳名總要起一個。”

薑沃伸手輕輕戳了戳小公主的腮——經過一個月後,孩子長大了一圈兒,小臉兒雪白,腮上粉嫩。再不似剛出生那會子肌膚菲薄,透著過分的紅。

於是薑沃也已經敢戳一戳寶寶軟嘟嘟的腮了。

“好,那就是安。”薑沃又刮了刮她的小鼻尖:“安安。”

媚娘含笑看著,輕聲道:“一來,我隻盼著她平安長大。二來……”

“公主跟著你,我是安心的。”

*

在暮鼓聲敲完前,崔朝進了崇仁坊。

勒馬於東南角‘薑宅’前。

宅院從外麵看來,不顯山不露水。

隻有門口豎著的烏頭門,代表著裏麵住著一位六品以上的官員。

崔朝下馬,身後親衛直接牽了馬去隔壁的宅中。

他自行入內,穿過回廊,到後廂房去。

門口有一女衛,一宮女守著,見是他才讓開門。

崔朝進門——廂房早被隔成三間,進門第一間,屋內隻有衣架、桌椅、盆架。

崔朝先用澡豆洗過手,然後去掉外裳、朝冠和靴子,換下的衣裳都擱在屋子一角的大竹筐裏。

再伸手取下架子上幹淨的家常衣裳,並一雙蒲草編製的草履換上。這才往裏走,到了第二間屋。

隻見薑沃正抱了公主在跟陶姑姑說話。

第二間屋舍,窗明幾淨,窗是特意擴過的,便於白日乳母抱著公主在屋裏,能有充足的日光。

最裏頭一間,才是公主夜裏睡覺的寢間,崔朝從未進去過。

崔朝先與陶枳見禮。

陶枳見了他,臉上也是不自覺浮出笑容來。

“回來了?”

聽陶姑姑用正常音量與他說話,崔朝就知道公主醒著,低頭一看,果然見繈褓中的孩子睜著烏潤潤的眼睛。

不由柔聲道:“公主眼睛肖似陛下。”

薑沃則低頭打量:“是嗎?我倒是覺得更像姐姐。”

陶姑姑就笑道:“且得等等才知道像誰——孩子小時候,鼻梁還沒有長起來,眼睛也就還沒定形。”

說著伸手從薑沃手裏小心接過公主:“你們去前頭吃晚膳吧,我已經用過了。”

*

“想吃什麽?”兩人邊往前走,崔朝邊將廚下今日備下的菜說與薑沃。

然後又凝神看了她兩眼:“若是累了沒胃口,就先睡吧。廚下也有湯,夜裏起來可以喝。”

薑沃止步:“好。”

因近來精力一直高度集中,她躺在**,一時卻也睡不著。

崔朝則斜倚在榻旁,拿過桌上的折扇來,似有若無地扇著。

薑沃閉著眼,抬手拉了拉他衣袍的一角:“隨便說點什麽吧。”當背景音樂,聽著就睡著了。

崔朝聲音放的輕緩,挑了輕鬆的事兒來說:“你也見過陛下處有一隻錦匣吧,裏麵裝滿了人名。”

薑沃在昏黑一片中,忍不住睜開眼笑了:“你說這個我都要不困了——裏麵還有我貢獻的一頁呢。”

崔朝點頭:“我也看到了你那一張。”

“我今日去麵聖時,陛下正在細細的理裏頭的名錄,還時不時再標注幾筆——陛下讀書時,就常溫故知新善加標記,十數年過去,也未變。”

薑沃重新閉眼:“今日都沒有常朝,還有什麽新的事兒嗎?”

崔朝略微動了下身子,遮住外間燈燭透過來的些微光線,然後才道:“沒什麽大事,陛下是今日有暇,又惦記著公主出宮這幾日過的好不好,於是叫我過去。”

就見他邊講公主日常,陛下邊整理黑名單。

“我看到了魏國公府那幾頁。”魏國公府,皇後母家。

“你猜一猜在陛下心裏,魏國夫人最大的罪過是什麽?”

薑沃在黑暗中道:“不用猜,必是去年三月之事。”

*

皇城,立政殿。

媚娘進門時,李治的黑匣子正好整理到尾聲。

“魏國夫人今日又進宮了?”雖是疑問句,但皇帝自有答案。

媚娘也就不用答,隻走到皇帝身邊坐下。

見皇帝蹙眉道:“朕每次聽到柳氏進宮,都會想起去年春耕事。”

媚娘知道皇帝在說什麽:帝親耕,後先蠶,都是奉宗廟粢盛的大禮,也是帝後為天下率的象征。

本朝並非每年都行祭先農親耕禮,凡有,必是盛祭。

永徽三年的正月,是皇帝登基來行的第一回 親祭先農,親耕禦田,百官相隨者皆有糧帛賞賜。

按照禮部奏疏與太史局算過的吉日,三月,皇後當於先蠶壇行親蠶禮。

然而……

“朕記得,當時你剛有身孕才不久。”

“魏國公府應是憂朕將來再得一子,偏心幼子,就令皇後再問朕求皇長子。”

“朕不許。”皇帝至今想來,仍是忍不住擊案怒道:“皇後竟然就不肯行先蠶禮!”[1]

皇帝帶著怒火到紫薇殿時,就聞到滿屋藥氣,宮人皆道皇後病了正在臥床。

他在藥氣中站了片刻,轉身走了——

若是皇後自己因要不到皇長子而賭氣,應當隻會梗著脖子跟他道不去,而不是這般生病作態。

皇後如此裝病,後麵自然少不了魏國公府的支招。

那便沒什麽可說的了。

皇帝眉目間露出追思之色:“貞觀九年,母後依舊率內外命婦親蠶。”

媚娘在旁聽著:文德皇後,是貞觀十年仙逝的,貞觀九年……文德皇後應當已然病中。

她垂眸,看著皇帝方才擊案後,掌緣有些發紅的手。

如果說被逼立太子事,是長孫無忌越過了那條線。

那麽此事,便是皇後及家族,真正過了陛下心底那道底線。

*

崇仁坊。

薑沃與崔朝也說起了此事。

先蠶禮,不是當天去拜一拜就完了,而是前後共九日——何時出宮,何時陳設,何時饋享祭祀,何時皇後親率命婦行親桑,何時勞酒,禮部和太常寺都有細致定規。

永徽三年,因是當今登基後,第一次定下行親耕親桑禮,那段時間,禮部、太常和太史局,為敲定每一個細節和吉時,忙的也是沒白天沒黑日的。

結果就在祭祀前三日,皇帝忽然將他們召了去,道皇後病中不能行親蠶禮,令司農寺王正卿代祭。

薑沃就看到,向來風風雅雅王正卿,向來都是坐在戶部讓別人痛苦的王正卿,這次差點沒當場裂開,終於自己帶上了痛苦麵具。

這,這是什麽事啊!

他正月剛跟著皇帝耕完地,負責在一旁捧著糧種,這是司農寺正卿責無旁貸的,但去親蠶禮是怎麽回事啊?!

他一個朝臣,難道能帶著公主王妃、命婦們去采桑喂蠶嗎?

王正卿是震驚了,禮部尚書許敬宗才真是差點當場哭出來:之前所有為皇後量身定做的先蠶儀算是廢了。

且提前三日才通知他,他哪怕一天十二個時辰不睡,也沒法現趕出來一份‘有司代祭’的合宜典儀來——因這件事本來就不合宜啊!

薑沃當時也沉浸在加班的壓力裏:禮部和太常寺定不下流程來,她這邊也沒法算吉日。

後來還是皇帝拍板,停了內外命婦隨祭。

隻讓王正卿去行祭祀先蠶氏,一日祭禮即可。

最後,還真是由全程懵著,但好歹保持了一貫風雅姿態的王正卿,草草行完了一場親蠶禮。

原本已經做好了準備,要隨後行親蠶禮的命婦們,也全都一臉懵,從去先蠶壇,變成了集體入宮探視皇後病體。

崔朝輕聲道:“咱們早知,陛下是一定要壓下世家的,但是從此事起,魏國公府王氏和柳氏才被陛下提到了頭名去。”

實在是太傷臉麵了啊。

崔朝想,隻要王皇後還在,陛下一定不會再行親耕親蠶禮了。

畢竟垂範天下沒成,丟臉於朝堂倒是真的。

“對了。”薑沃忽然想起一事:“我早就想問你,總是忘記——王正卿的王氏,與皇後的不同?”

“是,王正卿的王氏,在魏曾賜姓烏丸,這一脈又稱烏丸王氏……”每次聽崔朝講世家這些複雜的譜牒,薑沃就覺得自己立刻困了。

迷迷糊糊間,就聽崔朝繼續輕聲道:“陛下今日還去了淩煙閣……”

淩煙閣啊。

薑沃還未及問陛下去淩煙閣做什麽,就睡著了。

崔朝停下手裏的扇子與口中輕聲話語。

隻是低頭,於昏暗中,安靜望著她的睡顏。

*

立政殿。

“朕今日還與子梧一起去了淩煙閣。”

媚娘奇道:“陛下怎麽忽然想起去那裏?”

皇帝才登基,也沒有自己一朝的重臣能圖形淩煙閣。

“朕有意為司空重繪淩煙閣之圖,今日就特意再去看了看。”

司空,英國公李勣。

媚娘很敏銳抓住了重點道:“隻為司空一人重繪?”

淩煙閣如今懸著二十四張功臣圖,皇帝卻隻為司空一人重繪——哪怕過世的功臣不算,如今在世的也還有尉遲敬德、唐儉幾人,最要緊的是,淩煙閣第一圖,太尉長孫無忌也還在呢。

皇帝頷首;“是,隻為司空一人重繪。”

媚娘凝神想了片刻:“若是有此恩典,皇帝不如再恩上加恩,可親筆序之。”

皇帝將麵前整理過的錦盒關上:“好。”

“朕已令閻立本作此圖。”

“到時,朕親為圖序之。”

**

夏末。

樹上隻偶然傳來兩聲有氣無力的蟬鳴。

英國公李勣穿過虔化門,來到立政殿謝恩——

皇帝命將作大監閻立本單獨為他重繪淩煙閣畫像,並親筆做序,當朝賜之。

更遍傳朝臣以觀。

如此殊榮,李勣自然要趕來謝恩。

走在路上,李勣不由想起當年,他忐忑於能不能位列淩煙閣二十四功臣的舊事。

且說,當年淩煙閣的消息,還是長孫無忌私下透漏給他的。

一晃十年過去了。

想起今日朝上,見了皇帝親提序的‘功臣圖’後,長孫太尉盯他的眼神,李勣便有些想無奈苦笑的意思。

人、事皆已非啊。

剛到立政殿門口,李勣還未開口,就見禦前程公公小跑下了台階,滿臉都是笑:“英國公到了,陛下等著您呢。”

李勣整了整衣冠,這才垂首入內見駕,恭行大禮:“陛下聖恩,臣微軀難報!必孜孜奉國,死而後已!”

“司空不必多禮。”

李勣拜過起身,這才抬頭看皇帝,剛想開口,忽然見皇帝身後簾中,走出一宮裝麗人,他又連忙垂首。

“臣失禮。”

他已經猜到了來人是誰,果然——

隻聽皇帝道:“武宸妃之父,與司空亦是舊交。”

李勣心道:他與應國公武士彠,若說有舊交,那隻能是……

他正在想著,就聽武宸妃開口道:“當年高祖駕崩,先父因悼成疾,嘔血病逝。後蒙先帝恩典,賜靈還鄉。又委彼時為並州大都督的英國公監理喪事。”

“今日既得見,自應當麵深謝英國公當年為先父喪儀操持。”

雖未抬頭直視,李勣也能看到眼前武宸妃,裙擺微動,顯然是給自己行了謝禮。

李勣忙還禮。

又不由感慨:說來真是巧。

當年他正代晉王做並州做大都督,經手料理了應國公武士彠的喪事——當年並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不過領了差事做完就完了。

哪裏能料到二十年後,晉王登基為帝,而當年應國公之女,已然是武宸妃,當麵與他道謝。

而且,皇帝明顯是選中了這位武宸妃。

方才雖隻有寥寥幾句,李勣卻也聽出了這位武宸妃言談自如,語氣堅然,毫無尋常後宮妃嬪見了朝臣的避讓與澀然。

這是一場彼此心照不宣的會麵。

皇帝讓他見到武宸妃,提起舊年事,便是一種無言的表態。

接下來朝中風浪,必多與武宸妃相連。

世事難料,無外如此。

*

太史局。

薑沃和崔朝正在袁天罡屋中喝茶——

實在等不及回家再去討論此事了。

下朝後,薑沃就送了名刺去鴻臚寺,結果名刺估計還未到,崔朝本人就先到了。

“陛下,實在是知道怎麽氣人的。”薑沃無限感慨了一句。

之前朝臣們也知道,陛下要求將作監專門為英國公重繪淩煙閣圖,彼時長孫太尉便有些不快。

於是便有朝臣上書皇帝,為所有淩煙閣功臣重繪此圖。

皇帝拒絕了,隻道:“當年英國公之圖乃武將圖,如今英國公亦已拜相,更加司空職,當重繪一張文臣圖。其餘功臣圖便不必重繪。”

皇帝以此為理由,別人也說不出什麽來,畢竟長孫太尉確實也不能提刀上陣,再給自己弄張武將圖來。

隻得如此了。

若說太尉原本隻有些不快,那麽今日英國公淩煙閣新繪、尤其是皇帝做的那篇圖序,遍傳朝臣之間後,太尉的臉色就變得異常難看。

薑沃回想今日朝堂之事,肯定道:“我上朝也有些年數了,從未見太尉氣成過這個樣子。”

與今日比起來,‘宸妃’事時長孫無忌的不悅,真的隻能是毛毛雨了。

薑沃展開方才默寫下來的《圖序》,開始有感情的念誦——模仿的還是皇帝在朝上對英國公說話的倚重信賴語調。

“朕以綺紈之歲,先朝特以委公。”薑沃停下來,這說的應當就是皇帝少時,英國公代為並州大都督的舊事。且皇帝還特意加了一句,點名先帝將他托付給李勣大將軍,實為托孤之臣。

“故知則哲之明,所寄斯重……”往後就都是讚美李勣大將軍人品貴重,忠心耿耿之語。

這些都罷了,最重要的是後一句:“茂德舊臣,惟公而已!”[2]

薑沃不由再次感慨道:“陛下,真的是知道怎麽戳人心窩的!”

有德行可仰賴的舊臣——

惟公而已!

那長孫太尉算什麽?

雖說先帝指明的輔佐之臣,尚在世的還有褚遂良、於誌寧等人,他們聽了皇帝這句話,也覺得老臉辣辣的,很是不忿:怎麽,就李勣一個好人?我們這些年在朝上兢兢業業,都白費了?

但……隻要看一看長孫太尉那張從未見過的黑臉,他們又覺得,倒是也輪不上他們先為自己鳴不平。

“今日朝會,散的實在詭異。”

皇帝賜圖後,倒是如常散朝,很快離開了太極殿。

但朝臣們都站著沒走——不是不想走,而是該起頭離開的宰輔們都沒動,大家隻好陪站。

該第一個離開的長孫無忌,站在原地良久未動。

李勣邊陪站,邊在心中擬謝恩的腹稿。

忽然覺得背後一涼似的,回神果然見長孫無忌終於動了,正轉頭望著他。

“好,好一個茂德舊臣,惟公而已!”

褚遂良忍不住在旁輕勸一聲:“太尉……”滿朝文武皆在,鬧起來可不好看。

且李勣不同於旁人,他手握兵權,位高權重,對他可不能像對其餘朝臣一般訓斥。

長孫無忌也並未高聲,隻是走過李勣身旁時,冷聲說了一句“李懋功,先帝托付社稷於少主,囑你我等舊臣輔之保之。這幾年你卻隻奉及上意,私己畏禍,幾無一忠言諫之。堪為顧命否?”

李勣:……

這就直接算在他頭上了?

陛下誇的,你怎麽不去尋陛下呢?

李勣這倒是也猜錯了,太尉並沒有隻算在他頭上,他確實也去找陛下申冤去了。

*

李治早想過這一日,但見舅舅真正站在跟前,麵上是壓不住的憤怒與失望時,他心中亦是五味雜陳。

長孫無忌沉聲道:“陛下,臣不知這些年有何大過,請陛下明示,不必以此辱之。”

“辱?”

“太尉此言過重了。”

皇帝冷冷淡淡:“朕為帝王,連太子都不能自擇,也未覺‘辱之’。”

長孫無忌聞言,臉上盡是失望之色:“果然還是為了此事。陛下,經今日之事,臣越發覺得去歲請立太子,實無悔也!”

“陛下偏寵私愛以廢國禮,若是去歲未立太子,隻怕今朝代王就是太子了。武氏出身舊事,難道還要臣再提醒陛下嗎!”

皇帝情緒倒是沒有什麽大的波動,隻是冷淡道:“太尉自無悔也。朕已問過多次了。”

“朕亦曾以太尉為心上最重之臣。”皇帝抬眼看著眼前因憤怒,而顯得麵色極差的長孫無忌,看到他比十多年前多許多的白發,忽然有些心軟。

他想起父皇駕崩後,自己居喪不能理政的數月。

那段時間舅舅實是宵衣旰食,之後還大病了一場。他命奉禦出宮診脈,得到回話是,太尉完全是累病的。

皇帝放緩了聲音:“舅舅,朕以為,忠臣當竭忠事君,而非……”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便被長孫無忌打斷:“陛下所說,是李懋功那奉上之臣!”

“陛下今日竟然以臣忠言逆耳而責之,遠之!”

長孫無忌想起那句‘茂德舊臣,惟公而已!’,便覺心中氣血翻湧,想到朝上那些目光,更覺此生未受過這等折辱。

長孫無忌道:“先帝若在,陛下不至於此,臣也不至於此。”

“陛下今日任情縱性之舉,實令臣失望。”

言罷告退,轉身而去。

門外夏末的風,吹入立政殿。

簾子微動,媚娘自簾後走出,將手輕輕按在皇帝肩上:“陛下勿傷心。”

皇帝搖搖頭,聲音平靜而冷漠:“不,朕隻是在想,以後,朕要讓太尉失望之處……”

“還有很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