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出使吐蕃

吐蕃使者入朝報喪這日,乃是大朝。

九品以上朝臣皆在。

吐蕃使節退下後,關於文成公主事,朝上頗有分歧,當場爭論了起來。

以宗正卿為首的幾個官員,啟奏請公主歸國:公主和親吐蕃九載,並無子嗣,如今吐蕃讚普已亡,公主卻正當桃李之年,豈可老死異藩?

兼之已從吐蕃使臣口中得知,鬆讚幹布年不過十餘便驟然病逝,偏生其子也少年夭亡,隻留下一個幼童孫輩,被扶立為吐蕃新王——名為王罷了,吐蕃國事其實都在權臣祿東讚手中捏著。

宗正卿是個實在人,說話也直白,幹脆就道:“若是公主有子為吐蕃新王,哪怕是個養子,公主能做太後也罷了,可如今……”

可如今留在那幹什麽?被人當成牌坊嗎?說不定還是礙事的牌坊。

“還請陛下下詔,令公主歸國。”

然朝上支持宗正卿的並不多。

首先站出來反對的朝臣,對薑沃來說還是熟人,正是崔氏族長崔敦禮。

隨著李勣升為尚書左仆射,崔敦禮也從曾經的‘代兵部尚書’做了真正的兵部尚書。

此時崔尚書就反對道:“陛下,《禮記喪服》中有雲: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公主得先帝旨意,下降吐蕃,那便不再隻是大唐的公主,更是吐蕃的王後。”

“再者,和親結兩國之好。便是吐蕃讚普病逝,隻要公主留在吐蕃,便依舊有助益。”

崔敦禮最後還不忘補上一句場麵話:“自然,公主桃李之年喪夫,甚為可惜可歎。陛下當下詔厚賞寬撫,已示國朝厚恩——以公主之深明大義,必甘願身留吐蕃。”

薑沃將笏板微微調整了下位置,擋住了唇邊冷笑。

好一派‘風光霽月’的道德綁架。

隻是崔敦禮之話,代表了許多朝臣的心聲:若是先帝的親女,那此時當著皇帝,肯定是都支持迎公主回國的,可文成公主也隻是旁支宗室女,甚至都不是江夏王李道宗的親女兒,那留在吐蕃繼續‘發光發熱’也好。

哪怕吐蕃把她當場一塊牌坊,那也是一塊擺在吐蕃的牌坊不是?

*

“陛下,臣有一言。”

在薑沃已經踏出半步還未開口時,就聽到熟悉的聲音——

“崔尚書所言,臣覺不妥。還請陛下下詔,迎公主歸國。”

她回首,見崔朝站了出來。

薑沃立馬當起了圍觀黨——術業有專攻,與崔敦禮對上,還是崔朝來吧,他是知道怎麽氣崔家人的。

果然,見‘自家’晚輩站出來反對他,崔敦禮麵上才掛不住,不免微沉。

他不欲崔朝多說,讓外人看崔氏熱鬧,便直接打斷道:“崔典客丞之意,難道是公主不深明大義?夫君方病逝,便力圖歸國?”

崔朝目不斜視,根本不接崔敦禮的話。

他隻望著皇帝不疾不徐道:“臣於鴻臚寺為官,頗知吐蕃風俗。”

“陛下,吐蕃有殉葬俗——其讚普死,以人殉葬,衣服珍玩及嚐所乘馬弓劍之類,皆悉埋之。不隻妻妾,甚至有近臣為‘共命者’,一並要自殺相殉。”[1]

朝上頓時一靜。

“此時公主尚安,無非是吐蕃顧忌我朝,想要先探明陛下之意。”

崔朝繼續道:“故而,哪怕公主深明大義,也請陛下明詔,由吊祭使節持齎璽書恭迎公主回國,以此震懾吐蕃。”

還不忘再補一句:“若如崔尚書言,隻厚賞安撫,吐蕃便知大唐無接回公主之意,將來公主會不會‘傷痛讚普亡逝,也追隨而去’便不得而知了。”

崔敦禮讓他氣的內傷。

“崔卿所言有理。”皇帝一錘定音,還不忘‘安慰’崔敦禮:“崔尚書不知吐蕃喪俗,言之有誤,朕也不怪罪,不必不安羞慚。”

崔敦禮忍著吐血之感:“臣謝陛下不責……之恩。”

*

下朝後,崔敦禮於朝外攔住了崔朝。

幾年下來,他也知,崔朝與家族離心甚重,很難回轉,許多時候就不再理會他。

但不理會,不代表崔敦禮能接受還在朝上,在百官之前,崔朝就這樣站出來下他的麵子。

於是他也就在殿外,眾朝臣魚貫而出之時攔住崔朝,想要當眾訓斥他幾句。

崔朝實在太了解他了。

於是在崔敦禮開口前,崔朝忽然換了神情,

以往那種疏離淡然全都斂去,換上了極粲然的笑意行了晚輩禮:“族長近來可好?”

這把要興師問罪的崔敦禮還給整懵了,看著眼前人的笑顏愣了兩息——

兩息就夠了,行完禮的崔朝,趁著他發怔立刻行雲流水走掉了。

**

太史局。

薑沃來到師父的屋中,在一片安靜中,打開了係統。

小愛同學再次像是撒嬌似的抱怨道:“薑老板,我這幾年好閑啊!”客戶本身是玄學掛,不太用到權力之籌預測吉凶。

以至於小愛同學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張存折——它知道薑老板這幾年一直在攢籌子想買一本特殊指南。

除了存折外,還像……

“小愛,你幫我篩選一下,我現在有的指南裏,所有提到吐蕃與大唐的內容。”

小愛同學:啊,果然,除了當存折,還要當資料庫。

*

不出薑沃意料,她手裏的指南,提到吐蕃最多的,就是她第一次抽取的那本《宦官專權微操——皇帝與朝臣,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那位倒黴的穿越到晚唐年間去做宦官的前輩的回憶錄。

薑沃曾經從他的書上看到了淩煙閣的布局,如今,她讀到了大唐與吐蕃間近二百年的戰亂。

薑沃的目光,先停留在一句話上。

“太宗皇帝若在天有靈,見吐蕃曾犯大唐京師,衝入長安燒殺搶掠,殘馘百姓,不知要何等氣恨。”

她想了想二鳳皇帝的性情,若知此事……

靜了靜追思之情,才往下看去。

“自貞觀朝後,吐蕃與大唐戰火不斷,綿延近二百年。”

“史載吐蕃、回鶻強雄,為中國患最久。”[2]

薑沃按照小愛同學的篩查,一條條看下去。

吐蕃對大唐展露出攻擊性,竟然早在鬆讚幹布過世後的第六年,就不顧兩國之交,驟然出兵攻打吐穀渾。

幾年後滅吐穀渾,又把手伸向了大唐的隴西之地——

曆史上的文成公主,在鬆讚幹布死後,又留在吐蕃十一年,最終病逝吐蕃。也就是說在兩國交戰的時候,文成公主可都還活著,也都留在吐蕃!

可又有何用?

能讓兩國止戈的,從來不是領命和親的女子,而是國力。

遣妾一身,終無法安社稷。

薑沃閉上眼,眼前浮現出文成公主的麵容。

文成,你留在吐蕃十載,眼睜睜看著兩國交戰,完全無力阻擋又無法歸國孤身一人之時,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文成。

這一次,歸家吧。

*

立政殿後殿。

媚娘都難免一驚:“你要跟吊祭讚普的使團一起出使吐蕃?”

她心頭下意識就籠罩上擔憂,剛想開口勸阻道‘若是你不放心文成公主,便讓崔朝去’,然四目相對,彼此心意便相通,媚娘就不再說了。

“你已決定了要去。”

薑沃點頭:“嗯,姐姐,我要去。我已向陛下上書。”然後望著媚娘。

媚娘沉默半晌,終是拿她無可奈何:“若陛下有疑慮,我會替你分說。但……”

她伸出手握住薑沃的手:“但你要答應我,這一路一定當心!”

薑沃深深點頭保證。

媚娘不由長歎一聲,忽然想起舊年掖庭中,二人的戲言:“當年送走文成公主後,你從閻畫師處得了一張你們二人的小像。”

“那時你就牽袖相告,道將來若我能決定,要許你去看公主。”

“沒想到,一語應在如今。”

媚娘想一想吐蕃萬裏路遠,又是舊王過世權臣當道的局麵,雖應下來但實在擔憂:“要好好的回來!”

*

李治於一日內收到了薑沃和崔朝上的兩封奏疏,皆是請旨出使吐蕃的。

整個人都不好了。

正好媚娘也在身側,就立刻與媚娘道:“這兩人是怎麽了!出使吐蕃可不隻是苦差事,更有險處!自來外夷王位交替之際,最易生事端——譬如當年王玄策出使天竺事,就是舊王過世,新王對我朝不敬,直接扣下使團,甚至殺害了數名使節。”

“此番朕原準備直接從武將裏選一個,加上使臣名號,帶上精兵前去吊祭,都不用鴻臚寺的使團。”

鴻臚寺的使團都不敢派,李治如何舍得讓崔朝和薑沃去,還是兩人同去。

“偏生他們遞奏疏都是過了省的,朝臣也已盡知——崔朝剛在朝上把崔敦禮得罪了個透,自己卻又遞了這封奏疏,簡直是不去都不行了!”

李治把自己說的鬱悶夠嗆。

又對媚娘道:“崔朝是鴻臚寺官員,上了此請命奏疏隻怕不得不去,倒是太史令,朕還能駁回此奏。”

媚娘將一盞茶放在李治跟前,輕聲道:“陛下允了吧。”

李治抬頭望著她:“媚娘?”

媚娘將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我與陛下一樣擔心,但他們既然請命願意為陛下分憂,陛下便允了吧。”

李治沉吟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一去吐蕃,至少要半年,這期間太史局如何呢?李仙師也不在京中。”

新帝登基需擇陵寢地,李淳風便於先帝喪儀後,領此命離京而去,行跡飄渺至今未歸。

媚娘輕聲道:“她掌太史局也有幾年了,總能安排好代掌人的——且陛下,難道她一輩子隻在太史局,數十年不動嗎?”

李治長歎一聲:“罷了,他們願擔此苦差事,也有令名。”

朱筆落下,所奏皆準。

*

薑沃尋出了閻立本受文成公主所托,為二人所畫小像。

畫卷保存的很好。

畫的是大唐公主服製的文成公主與一身太史局官服的自己。兩人隔桌而坐,正在笑語清談。

隨畫卷一起保存的,還有一個錦袋。

裏頭裝的是一枚芙蓉石小印,上刻文成二字,正是她的名字——

她不僅僅是大唐的文成公主,還是個叫李文成的姑娘。

薑沃將兩物細細收好,繼續去整理其餘行裝。

**

使團出發前,薑沃先去拜見了過年歸京的孫神醫。

孫思邈一見她便笑道:“你再不來,我就要去尋你了。”

然後將早準備好的匣子遞給她:“裏麵是幾種我試著調的藥以及針灸的穴位圖——但我到底沒有親去過雪原高地,隻是根據你那本醫書裏所寫的‘高原反應’之病源調配的藥方。”

原本別說唐朝時沒有高原反應的概念,哪怕到了清朝打藏地時,朝廷對於士兵的高原反應還以為是‘瘴氣所逼’。

可現在不同了。

薑沃接過孫思邈的藥匣。

“多謝先生。這回使團中有許多兵士,皆是身強力壯又要趕路,隻怕不少人會有高反。”

且除了藥和針灸方外,薑沃還按照現代醫學研究,帶了大量的糖。

若是這一次試得緩解高反之法,將來大唐與吐蕃再起紛爭,又能少一巨大掣肘。

“先生,我去了。”

孫思邈頷首,笑意溫和而飽含關懷:“好。此去平安。”

*

永徽二年二月。

大唐使團離京,出使吐蕃。

未及四月,至吐蕃都城邏些。[3]

作為使節,到邏些的當日,薑沃便一身素衣,前往吊祭先讚普。

*

與大唐的喪儀皆是白色不同,吐蕃喪儀,人皆‘斷發、墨衣’,還要‘黛麵’,即把麵容塗成青黑色。

於是薑沃目之所及全是一片黑色。

黑色的靈幡,黑色的喪衣,黑色的人麵。

幾乎讓人覺得眼盲。

直到在一片深重的黑色的靈前,有女子轉過了身。

她亦有著一張被墨染過的麵容,連五官都看不太清。

唯有雙眸依舊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