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吐蕃國俗
鋪天蓋地的墨色中。
文成轉過身來,以斷發、黛麵、墨衣之態,麵對她故國的使團,神色很平靜堅強,似乎永不需要旁人的擔心。
似乎要以堅毅的姿態告知她的故國:她永不會丟掉大唐公主的氣度和尊嚴。
薑沃望著文成的眼睛。
依舊明亮,依舊堅定。
隻是,在看清薑沃麵容後,這雙眼睛變了,像是一直壓抑著暴雨的天空,終於起了風,像是一座休眠許久的活火山,忽然迸出些微岩漿,像是……孩子離開家太久一直撐著的堅強,再見到親人時的星點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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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祿東讚作為使臣到大唐時,鴻臚寺相迎,此番大唐使節到達吐蕃,已為大相的祿東讚也未親自露麵,而是也令吐蕃官員相迎。
吐蕃,與其餘四夷賓服不同,總是力爭與大唐的平等地位,甚至一直在躍躍欲試的挑釁。
畢竟其民風上下彪悍,最崇尚武力。
使團進入吐蕃境內,薑沃就曾發現有人頭上帶著一根狐尾,走在路上很受人唾棄似的。
崔朝在旁解釋道:“吐蕃人尚勇武,更以戰死為榮——若是一家中代代有戰死的男兒,則被人敬為第一甲等門戶。若是在戰場上怯懦戰敗的,就是這樣,頭栓狐尾,不配為人,見人都要作揖兩次。”
薑沃見人群中畏畏縮縮,甚至被人戲弄的狐尾人,深深體會到了吐蕃人的秉性。
她忽然就想起了二鳳皇帝所憂。
“外夷強梁,世為紛更。”
何以保國?
禮法?文義?詩書?
吐蕃或許會慕中華風物,和親事後,吐蕃也曾派出使團來長安學習《詩》《書》等典籍。
但這並不能讓他們敬畏。
他們認的始終是更鋒利的刀劍,更強大的武力。
正因極其崇尚武力和強壯,吐蕃對女人的態度——
趕路時薑沃見到的吐蕃女子不多。
但薑沃很快就親身體會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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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作為使團正使,雖心係文成公主,到讚普祭堂後也先去尋望文成公主,但四目相對彼此認出後,兩人都迅速掩下激流般的心緒。
先行正禮。
文成公主垂眸整理下心緒,而薑沃則上前,按照鴻臚寺吊祭的禮儀,為讚普頌唐使吊祭文。
她已然將祭詞背的純熟,然而還未開口,就見負責迎接他們的吐蕃大臣麵色凝重出來阻攔,先用生硬的漢語:“等等!怎麽回事!”
然後就嘰嘰呱呱說了一串吐蕃語。
薑沃餘光見崔朝臉色變了,就知說的不是什麽好話——崔朝還不是專業的譯語人,對吐蕃語不過懂四五分,都聽得麵色不好,可見裏麵有些詞必是頗為過分。
譯語人深吸了一口氣,很快翻譯過來。
他省略掉這位吐蕃官員一些表示荒唐感的語氣詞,隻將語意翻給這位太史令:“吐蕃國俗,婦人無及政。更有貴壯弱賤之分。”
譯語人繼續道:“所謂貴壯弱賤,便是吐蕃向來是重勇武強壯者——出門在外,都是少壯在前而老人在後,作為女子,哪怕是母親,也要拜強壯的兒子。”[1]
“哪裏能讓一個女子來吊祭先讚普。若大唐使團誠心吊祭,應當換旁邊這位隨行將軍來。”
隨行將軍……薑沃目光轉到此番負責護送使團的薛仁貴身上。
吐蕃人還挺會挑的。
此番出行吐蕃,需猛將率兵護衛,薛仁貴便從守玄武門變成了守使團,暫領右武侯將軍之名。
此時聽吐蕃朝臣語,不由雙眉緊皺。
不由去看太史令:他知這位太史令性情謙和不爭,又素與人為善。此時倒有些擔心她聽聞吐蕃國俗後,會入鄉隨俗也退一步免生爭端。
這一步可退不得。
好在,薛仁貴很快放心下來。
太史令依舊是清淡如雲的神色,但言辭卻篤定無改:“我乃大唐使節,領聖命而來,自當親行吊祭之禮。”
“再有攔阻,便視為吐蕃兵襲大唐使團。”
薛仁貴聞言心下安定,抬手握拳往下一頓,原本隻在祭堂門外列隊的精兵,便齊齊往內走一步。
那吐蕃朝臣明顯左右為難起來,又不能當場跟大唐使團打起來,又不能坐視一個女人來念吊祭文。
他叫過身邊一個吐蕃士兵,吩咐了兩句,那士兵就快步跑出去了。
顯然是出去請示了。
然後他用生硬漢語道:“請唐使等候片刻。”又對譯語人嘰裏呱啦說起來。
薑沃這回都不等譯語人翻譯,直接開始走自己的流程——笑話,何必等你安排!
大唐的吊祭文書早已送到吐蕃新讚普處。
相當於唐使吊祭一事已與吐蕃完成了官方的交接,此時來走流程。
如何能容吐蕃朝臣在這兒挑肥揀瘦,一會兒想臨場換人吊祭,一會兒又要暫停等他去請示能做主的人。
簡直滑稽。
吐蕃朝臣再想攔阻,跟隨使團而來的唐軍已然以手按刀——祭堂前見刀光不吉,已然是給吐蕃留了最後的選擇餘地。
若再攔阻正使祭拜,就要動兵戈了。
劍拔弩張間門,一直肅立在旁的文成公主對吐蕃朝臣道:“退下!”
然後換了吐蕃語,語氣肅然對那將軍說了幾句。
譯語人在旁低聲翻譯道:“公主在說‘先王祭堂何以放肆’。又道‘先王當年迎娶大唐公主,執子婿禮,稱永修其好,如何今日攔阻唐使祭拜。’”
吐蕃朝臣看起來依舊不甘不願地退下了。
薑沃隻靜候文成公主話盡,便徑自誦起吊祭文。
甚至還是符合語文課本要求:有感情的背誦全文。
吊祭禮畢。
薑沃終於能走到文成公主麵前。
“公主,臣奉陛下詔書至此,迎公主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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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多年,薑沃再次與文成公主對坐。
她坐在毛氈之上,雙手接過文成遞過來的羹酪。
文成的神色已經恢複了平靜,她望著薑沃道:“我早知讚普病逝,必有使團會來。也曾想過許多次,他們會給我帶來什麽旨意。”
“應當是恩賞吧。”
“厚賞我願繼續留在吐蕃,為兩國修好。”
“若是運道好些,朝上有熟知吐蕃殉葬事,又願意為我這和親之人性命安危提一句的朝臣,那說不定會是一道令我歸國的詔書。”
但……
文成心中一片平靜:但即便有這樣一封詔書,我也應當拒絕,依舊自請留在吐蕃。
因她沒法確定這封詔書背後,朝廷是真的有心要迎她歸國,還是隻以此詔書為恩典,依舊希望她留在吐蕃。
應當是後者。
文成從來很清醒。
她並非帝女,隻是宗室女,朝上所立能決定她命運的朝臣與她俱無幹係,又何須要為她考慮,迎她歸國,那還要費心考慮如何安置她這樣一個‘公主’。
不如她留在吐蕃,繼續做一個唐與吐蕃交好的牌坊。
因而文成望著薑沃,笑容依舊很堅強:“太史令是來如約探望我的吧,我很歡喜。”又問道:“我之前請閻畫師畫了一張小像送你,不知可有收到?”
薑沃取出交給文成公主。
她低頭看了好一會兒這幅小像,見畫上薑沃是身著綠色官服,又想到她如今已官至太史令,必是換了緋袍。
文成心道:可惜此番她前來吊祭,隻能素服。
真的,很想看看,她緋袍是什麽模樣啊。
可惜……
文成細致將畫收起來,麵上又是一如既往的堅強之色:“太史令有心了。”
“還請太史令替我謝過陛下恩典,有此詔書便是保全我性命。”
“但我願此身長留吐蕃,為兩國永修其好。”
薑沃一直在聽文成說話,靜靜的做一個傾聽者。
直到現在,才長歎一聲。
所以,這次必須得她來。
否則,文成始終會做出這樣的選擇。為了她的聰明,為了她的審時度勢,為了她會明辨事態。
薑沃想起她曾經說過的幼年過往——如何尷尬的位置上保全自己,這不隻是她的本事,還是她從小的生活。
她起身,走到文成身邊,從對坐變成了並肩而坐。
薑沃就看到她手指上有一點黑色的黛粉,應當是晨起黛麵時粘上的。
她拿出身上帶著的手帕,專注地替文成慢慢擦去這塊黑色,然後才抬頭望著她眼睛認真道:“文成,我不是來探望你的。”
“我是來接你回家的。”
這個‘貴壯賤弱,女子無及政’的吐蕃她是多一天也不想呆了。
文成,該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