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啟程

薑沃與媚娘順著石子路往上走去。

路經年未修,間或有殘缺坑損。未怕不留神摔到,兩人就挽臂一起走,這樣,若是一人不小心踩到坑中,也可以被另一個人扶住。

大明宮起建時,就選在東邊一處名為‘龍首原’上佳之地。隻是建了一半,高祖李淵就駕崩了。

故而,現皇帝有意重修此宮,自然要再重新觀一觀此處風水與李家是否合宜。

薑沃領了此事,便預備兢兢業業將此地轉遍——正好也與媚娘待一日。

兩人邊走邊聊,並不覺得累。

倒是一直保持在十步開外距離,跟著兩人轉了一個多時辰的嚴承財受不了了。

終於等到太史令和武婕妤兩人停下,太史令正對著幾株古樹在細看,嚴承財如蒙大赦,連忙靠在一棵樹上歇息。

正好薑沃轉頭看到,不由笑道:“嚴公公體力略有不足啊。”

嚴承財隻能苦笑告饒,心道:我倒不差,但您兩位也太能走了啊!這一個半時辰不帶停的,真不累啊。

媚娘見此也笑道:“那你不用跟著我們了,就在這等吧,我們還要繼續往上走。”

龍首原的高處,高出長安城四十尺有餘,直上直下自是不高,但擱不住薑沃是繞圈走來回走,哪兒都要看看,所以現在才走了不到一半的高度。

嚴承財一聽剩下一大半不用爬了,連忙作揖。

如今媚娘處的宦官領頭者,便是嚴承財。

若說嚴公公多麽聰明機靈,那倒不是。隻是這十多年來,他是全無防備在媚娘身邊呆著的,起初甚至還有點喪。因此媚娘已然將嚴承財的本事、性情與缺點局限看的太透徹。

嚴承財是個沒有什麽籌謀能力,但你要將事情明明白白交給他,他也能幹得不錯的執行類人才。

這對媚娘來說就夠了。

嚴承財跟著媚娘到感業寺,又跟著她離開感業寺,心裏就已清楚、也萬分慶幸自己的一輩子都要跟著武婕妤了!

至於媚娘身邊的宮女——這些年來媚娘習慣了獨來獨往,且屋中要緊的書、信又多,所以從沒有隨身到內室的宮女。如今住在立政殿,就直接用立政殿的宮女,她隻從掖庭局要了一個人。

薑沃的目光落在不遠處一個身影上:“這就是姐姐之前在掖庭內撿到的孩子嗎?”

媚娘點頭。

四年前,在一個下著雨的秋夜,媚娘在北漪園外,撿到了一個蜷縮在屋簷下瑟瑟發抖的小姑娘。

一見那小姑娘衣裳破舊單薄,年紀又不過十歲左右,媚娘就猜到了她的身份——不是正常采選宮女入宮,而是家中是罪籍隨女眷沒入掖庭。

罪籍宮人,若無意外隻能終生行苦役。

看這小姑娘還抱著一把掃帚不敢撒手,想來是被分到這裏做灑掃事。不知是沒做完活不敢走還是如何,總之在暮鼓後,宮道皆鎖,她就回不去了。

秋雨寒氣逼人,若非媚娘天生覺淺,聽到外頭有聲音出來看,隻怕一夜過去,這小姑娘就凍死了。

媚娘把人撿回去,給人換衣裳烤火。小姑娘卻說什麽也不肯去榻上睡,隻蜷在火盆旁像隻小動物一樣睡了一夜。

“後來我去打聽過,她入宮的時候,不過幼童,也並沒有親娘、姊妹之類的至親帶著——成年罪籍在掖庭被分散各處做工,這些幼童則扔在一起粗養著,混到最後,都不知她到底是誰家的孩子,姓甚名誰了。”

“難為她磕絆摔打著也活了下來,長大了。”

媚娘是掖庭北漪園才人的時候,想向管罪籍的殿中省要人,被‘罪籍出身不得伺候妃嬪’的規矩給擋了回來。

但如今,住在立政殿後殿的武婕妤再要人,殿中省自然就‘當場失憶’,很快把人送了過來。

媚娘聲音裏不無譏諷:“殿中省做事利索,人送過來的時候,頭發都是濕的。”

顯然是被掖庭的宮人緊急‘洗刷’了一遍。就像……給嬪妃送一隻小貓小狗解悶一樣,要先被打理幹淨。

這孩子,被她撿到的時候,就像隻小獸,被送來的時候,也是如此。

但沒關係,她可以教她做個人。

*

薑沃察覺到,媚娘對這個撿到的孩子頗為喜愛,並不是覺得可憐才要來的。

媚娘對薑沃一笑:“你還沒仔細看過這個孩子吧。”將一直跟在十步外的小宮女叫到跟前來:“你瞧瞧如何。”

薑沃在仔細看清後,就知道媚娘為什麽喜歡這個孩子了。

她有著小獸一樣晶亮烏黑的瞳仁,眉毛很濃黑,五官並不柔和,總帶著一抹倔強。最難得的是,薑沃第一次見到她,就感覺到了她身上有種石縫中鑽出來的小草一般頑強堅韌,似乎什麽樣的苦都能嚼碎了咽下去,然後掙紮著活著。

薑沃點頭道:“我也喜歡這個孩子。”

眼前的小姑娘眼睛更亮一點,麥色的麵頰上透出兩朵紅雲。

她聲音有點低啞,緊繃道:“謝,謝過太史令誇讚。”

薑沃放輕了聲音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媚娘替她答道:“從前在掖庭,她到一處就換一個名兒,如今我給她起了一個——嘉禾。”

薑沃立刻領會:“《漢書》道:甘露降,風雨時,嘉禾興。”

媚娘在雨中撿到這個孩子,取名嘉禾,是盼著她如茁壯的禾稻一般。

嘉禾認真聽著:她現在還不能理解這句話,但她覺得這是她聽過最好聽,最令她歡喜的話。

她努力牢牢地記下來。

媚娘溫聲道:“小禾,你也不用跟著了,去歇歇吧。”

嘉禾就退到跟嚴承財一處的地方,路上還順手撿起兩根枯枝,遞給嚴承財。

剛喘了口氣的嚴承財心累:啊,也沒法歇著了。婕妤之前吩咐過,讓自己閑暇時要教這小宮女認字。

他接過樹枝,開始在沙地上寫字。

而媚娘和薑沃則繼續挽臂上行。一路來到‘龍首原’的最高處。

之前這裏建了一座望高亭,專為賞景而設,如今周圍已是荒草叢生。

兩人走進亭子,覺得眼前一闊——整座錦繡般的長安城映入眼中。

**

馬車依舊停在北門口。

若無特旨,臣子於宮內不能做車、輦。

薑沃與媚娘下車,媚娘就見她目光梭巡,似乎在找什麽人。

“怎麽了?”

“姐姐之前不是說過,想見一見陛下提起過的,當年高句麗一戰而壯名,被先帝親自挑選出來護衛陛下的那位將領嗎。”

“原以為今日能讓姐姐看一眼呢。”

薛仁貴。

之前高句麗一戰中因他作戰勇猛,被二鳳皇帝賞識封了從七品翊麾校尉。

東征後,二鳳皇帝還將他帶了回來,給了右領軍中郎將的官職,令其鎮守北門——也就是玄武門。

留待後用。

畢竟此時朝中依舊名將雲集,李勣、薛萬徹、李道宗等人皆在。薛仁貴年輕資曆又淺,暫時沒輪上挑大梁。

“大約今日不當值吧。”

話音剛落,就見宮門後轉出一個人,身著甲胄,見了她不無驚喜,很熟絡地拱手道:“太史令今日怎麽從北門經行?”

薑沃也含笑還禮:“薛中郎將。”

說來,薑沃與薛仁貴的熟識,還是因為薛仁貴的‘特長’。

薑沃第一次見到這位傳奇名將,就是他到太史局來想借一本袁仙師當年的《周易論》。

彼時薛中郎將有些局促,生怕太史令以為自己是不懂裝懂,一個武將還要借閱太史局的典籍。

為此,他忙遞上了自己寫的幾本《周易新注本義》,證明自己是真的花費十數年精研此道的。[1]

若是一直在家鄉無緣得見也罷了,可此時都入京入朝為官了。

想到從前就一直夢寐以求的《周易論》就在太史局,薛仁貴到底沒忍住,直接上門來求書了。

見太史令正在認真看他的書,還帶了些忐忑不安道:“隻是我自己的粗陋見識,太史令乃兩位仙師高足,是我班門弄斧了。”

薑沃看著這本頗有造詣見解的《周易新注》,不免又想起打仗之餘還不忘寫《脈經》,幫著太醫蜀一起編纂《唐本草》的李勣。

薑沃:啊,你們大唐的名將,都這麽多才多藝,主業副業兼修嗎?

懷著‘自己可能還不夠卷,以後還要更卷’的敬佩複雜心情,薑沃將師父的一套書自書房取出,借給了薛仁貴。

這對薛仁貴來說是意外之喜。

他是因祖上家業敗落,家境貧寒,不得不以征兵入仕。

雖因勇猛得了皇帝的賞識,也得了京中官職。但他在京中毫無根基人脈,又無家族可依,在朝堂之上自然就有些‘朝中無人辦事難’的感覺。

每回跟兵部戶部,就糧餉兵器等軍需打交道,肯定都是一場麻煩事。

於是他也習慣了,開口就把期待放的很低,隻想從太史局借一本袁仙師的《周易論》總述。

若是太史令這個也不同意……那他倒是也沒啥辦法。

但他沒想到,這位太史令拿著自己的書去後頭半晌——久到薛仁貴開始擔心,她是不是直接走了把自己忘到腦後去了——出來時竟然直接給他拿了一整套袁仙師的典籍。

甚至還道:“我將中郎將的書送到師父處了,隻是師父眼睛不好,中郎將的書,隻怕沒法很快看完,隻能讓小童慢慢讀給師父聽。”

“我觀中郎將的《周易新注》頗有見解造詣,師父讀完,應當會與中郎將論一論《易》,到時我再去請中郎將。”

薛仁貴再沒想到還有機會見到隱居多年的袁仙師。

當真是懷著一顆激動的心再三道謝,這才小心翼翼提上一整套典籍離開。

也就是這之後,才漸漸相熟起來。

時不時會就《周易論》交流一二。

此時薛仁貴見了薑沃,滿腦子都是《周易論》,原是龍行虎步直接走過來的,直到近前,看清旁邊還有宮妃服製的女子,這才忙止步,側身見禮。

媚娘也就第一次見到皇帝提起過的薛先鋒將。她目光並沒有避諱,將人打量一二,笑道:“中郎將不必多禮。”

既見過一麵滿足了媚娘的好奇心,薑沃也就笑道:“還有聖命在身,先告辭了。”

薛仁貴拱手:“太史令請。來日再往太史局請教。”

**

永徽元年的除夕夜。

皇帝結束前朝宴飲回到立政殿時,就見媚娘已經回來了。

不由略帶詫異道:“你們完的倒早。”

雖出了先帝周年,但到底才是永徽元年,皇帝依舊下旨罷前朝歌舞鼓樂,因而宴席結束的很早。

他沒想到後宮結束的更早。

媚娘莞爾:“皇後娘娘是個爽利人,很快就命人散了。”

皇帝抬手捏了捏眉心。

不知怎的,自從上回‘宜春北院’烏龍事後,他現在一具體想到皇後,頭就有點隱隱作痛。

不過他很快放下此事,帶了幾分興致與媚娘道:“走吧,咱們去赴下一場‘宴’。”

兩人各自披上一件在夜色中不顯眼的烏毛大氅。

身後隻帶著小山和嚴承財,一路穿過日華門、月華門,西行至掖庭。經行掖庭後,最終來到西宮門。

小山見皇帝徑自要出宮門,還是有點忍不住:“陛下,不如帶兩個親衛吧。”

這除夕夜陛下與婕妤私下出宮,卻不帶人。若是讓人知道,尤其是太尉知道,小山都不敢想自己什麽下場。

李治搖頭:當年他做晉王的時候,想溜就溜了,那時候也沒人管,甚至還拐帶過一回李勣一起跑路。

小山不敢再勸,隻好滿臉擔憂看著皇帝出了宮門。

好在,小山很快看到了可靠的人——

有一輛馬車在夜色中而來,馬車停下,簾子後麵露出一張小山每次見也要有點呆的麵容。

崔朝從車上下來,笑邀道:“陛下,婕妤,請上車往寒舍去。”

小山見有崔郎親自來接,總算放心些,然後道:“陛下放心,奴婢就在這兒守著門。”

李治點頭,與媚娘登車而去。

留下小山與嚴承財在門邊麵麵相覷:好吧,看來這個除夕夜,隻有他倆一起過了。

*

薑沃沒有跟著去接皇帝和媚娘。

她在家中準備鍋子。

準備的還是魏文帝曹丕令人所做的‘五熟釜’火鍋。[2]

將銅鍋分為五格,以盛不同湯底。

李治和媚娘到的很快——因這處房舍,本就在掖庭旁邊的修德坊。為了請李治和媚娘吃這頓火鍋,崔朝是特意買了一處新宅子——到底是陛下出宮,為安全計,能少行一段路就少行。

於是自掖庭出宮後,崔朝早備好的入夜通行函隻用了一次。

馬車隻穿過了一道坊門,就到了。

*

李治見崔朝和薑沃還要忙著現準備食材,不由道:“其實前朝宴散了,你們別出宮,直接悄悄去立政殿就是了。我早些讓宮人提前備下,就省了麻煩。”

薑沃隻道:“那豈不是顯得我們設宴的心不誠?”

倒是崔朝邊將碟子擱在桌上,邊對李治笑道:“陛下饒命——此生我豈敢再‘夜入立政殿’?更何況還是‘悄悄’的。”

李治:……

薑沃和媚娘再次於旁笑作一處。

*

火鍋熱氣氤氳間,李治提起明日元日大朝會後,要厚賞諸王及宗親之事。

薑沃邊吃白菜邊聽:唔,陛下這是要以宗親來壓一壓外戚了。

也是,李唐王朝的宗親中,亦有諸如李道宗般的先帝重用的大將。以他們的立場來看,李唐皇室才是正道,如今朝上姓長孫的說話,比姓李的說話還管用,他們就不能痛快。

薑沃也曾在朝上親眼所見,就褚遂良事,以李道宗為首的宗親提出要查處重罰。

最終,褚遂良還是丟了尚書右仆射的官職,被罰出京去做了同州刺史。

不過,有長孫無忌在,應該沒多久就能回來了。

吃著火鍋還要琢磨朝事,又想起明兒一早要絕早起床,去太極殿門口挨凍等著參加元日大朝會。

薑沃忽然懷念起黔州的新歲。

果然啊,從此後,再也不會有那樣安靜的仿佛躲在時間之外的日子了。

*

正月,皇帝遍賞宗親。

又特下恩旨,將一批因‘血脈疏遠’而應‘按律國除’的宗親,繼續留在了宗譜之上。

所為國除,便是哪怕出身李唐皇室,也不可能子子孫孫永遠留在宗譜之上,當支脈遠到一定程度,便要被除名。

李治自然是讚同此律的——否則積年累月數百年下去,豈不是宗族臃腫,朝廷要養著無數皇親國戚?

但如今,在永徽二年的正月。

他第一次違背了父皇留下來的律令,取消了一回國除。

他想,父皇一定能明白。

長孫無忌確實很不滿,但此事到底是李氏宗族事,皇帝已於朝上口宣恩旨,他也不能再當麵打回去不許,不然隻怕宗親們要恨死他。

隻得事後去與皇帝剖析了一番‘國除’的必要性,皇帝此旨的不妥當處。

見皇帝情緒低落道:“舅舅,朕隻是年節下太想父皇了——又想到父皇生前數次囑咐朕要善待兄弟姊妹,善待宗親,才一時心軟下了此旨。”

長孫無忌滿腔不滿便消減大半,長歎一聲。

再聽皇帝保證“沒有下回了,舅舅放心。”

便也覺勸諫圓滿,告退離去。

*

二月。

朝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吐蕃使者素服入朝前來報喪:吐蕃讚普(君王稱讚普)鬆讚幹布急病過逝。

兩國於貞觀一朝止戈交好,吐蕃讚普過世,皇帝自然要派使節吊祭。

隻是,和親吐蕃的文成公主該如何,朝上頗有分歧。

薑沃站在朝上,手持笏板,聽著朝臣們對此事的商議。

文成,一晃九載已過。

我要依當年許諾,去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