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製授太史令
炎炎夏日,正午。
薑沃從廊下一路走來,一個人也未見到,隻有滋滋蟬鳴伴隨她的腳步。
六月暑熱,她隻從太史局前院走到袁天罡的屋門口,就悶熱的難受。
怪道二鳳皇帝這種常頭疼、風熱的人,夏天沒法住在這太極宮裏。
隻是今年,皇帝沒有去九成宮避暑,同時,也沒留在宮裏。
這是貞觀十九年的夏天。
皇帝正在率軍親征高句麗!
且不光皇帝在親征高句麗的前線,連太子都已隨軍東征,不在長安——此事現在看來已成事實,但在今歲貞觀十九年初,皇帝剛剛下這個決定的時候,反對的奏章雪花樣飛進立政殿,險些沒把皇帝給淹沒了。
朝臣們太過震驚,震驚到一時不知道該集火反對哪一條:究竟是皇帝萬金之軀禦駕親征更欠妥?還是皇帝親征居然帶上太子更欠妥?
說句大逆不道但是很該考慮的話:那可是戰場,瞬息萬變刀劍無眼!萬一出了什麽事,皇帝和太子都交代在高句麗,那一國怎麽辦?!
以褚遂良為首的朝臣們苦勸不止,甚至大有長跪不起之態,然而皇帝這回‘郎心似鐵’,毫不被諫言動搖:就要親征,還就要帶上太子!
誰勸也不好使。
畢竟……皇帝在心裏算了算自己的年紀,這應當是他最後一次機會,能夠手把手教太子怎麽打仗了。
而且東征高句麗這一仗,是教學最豐富的一仗:這回皇帝不但調動了北方各地的府兵,還調動了契丹、奚等外邦部落騎兵。同時,早在一年前,他就在命人造運糧船、戰船,各備了千艘有餘——是多方麵布局,最後水陸並進,直奔遼東!
從大方向說,可謂是陸戰、水戰、甚至於外邦協同作戰具備。
往小裏說,每一支隊伍的安排:具體到每一路軍的騎兵、步兵、弓/弩手、哨兵、刀盾手的兵種排布也都是學問。
更別提還有征兵、軍需、錢糧等後勤的安排。
二鳳皇帝有太多想教給太子的。
他已經手把手教了太子兩年的理政,現在,他要再親自教一教他的戰事了。
當皇帝,尤其是二鳳皇帝這種帝王,決定了要做什麽後,群臣的反對,實在也是無可奈何了。
況且皇帝最後也算是妥協了一些:他答應朝臣們,哪怕太子隨軍東征,也不會去太前線,他會把太子留在定州,主監軍需後勤事。
至於長安這個最後方,則由房玄齡坐鎮,其餘重臣,諸如長孫無忌、唐儉、褚遂良、劉洎等全部隨軍東征,簡直是搬了半個朝廷去定州。
貞觀十九年二月,皇帝與太子自長安開拔,大軍東征。
如今也有四個月過去了。
*
薑沃叩了三下門,袁天罡的聲音平穩傳出來:“進來吧。”
見弟子進門,他把用井水浸過的涼茶往前推了推:“大中午的過來,是東邊有信回來了?”
薑沃點頭,把剛拿到還未拆封的信函遞給袁天罡。
“聖人已經過了卑沙、兵臨遼東城下了。”
遼東城,正是當年隋煬帝久攻不下之地。
而卑沙,薑沃把輿圖跟她記憶裏的現代地圖對照想一下,應當是遼寧大連一帶。
可見戰事正在穩步推進。
這是李淳風的信,從遙遠的高句麗前線,隨著大軍的情報一起送回長安來。長安城中為了此次大戰,專門成立的分函處,今日中午將李淳風的信分到太史局來。
薑沃就立刻拿來給袁天罡了。
這回皇帝東征,李淳風也奉命隨軍同行。
不過,不是因為占卜術,而是因為火藥,二鳳皇帝要隨身攜帶一個火藥專家——
在此之前的貞觀十八年,薑沃終於攢夠了權力之籌,一鍵購買了那本《古之燔石記——順應時代的安全化煤石燒製、火藥製備》。
但事情的起初,卻並不是火藥,而是一盞小小的礦燈。
*
去歲,貞觀十八年夏日,九成宮。
吳王李恪雖離京,但京中關於太子之位的流言,其實並沒有消失,反而有愈演愈烈的情形。
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緣故就是:太子之前的封地並州,突然接連發生了好幾起爆礦之事,礦工傷亡不下數百人。
並州,是多煤礦、銅礦、鐵礦的富庶之地。
按照唐律,礦產可私人開采,官中收稅——但這私人,當然也不是任何一個普通人就可以。比如這並州,既然原先是晉王的地盤,這礦產當然也大頭是晉王的,剩下的一小半裏大頭又是英國公的。
皇帝疼愛幼子,原本將並州給幼子就是希望他過得富裕舒坦。對於礦產歸屬於晉王,皇帝都是許可的。
從前也無事,偏生就在貞觀十八年,晉王被立太子一年後,並州接連發生了三四次炸礦事。
李治便到太史局請她算一算,是新開的礦日子不佳,所以風水不利,還是……人為。
有人故意行此事來誣太子無德,以至於有礦塌地動的惡兆。
李治難得蹙眉:“薑太史丞這裏算著,我也已經請英國公派親衛回並州去查此事了——若是天災也罷,需得好好生撫恤礦工的家人,多與些錢財令他們安度餘生才是。”
畢竟礦工多是青壯年男人,還常是一家子父子兄弟搭夥來做工,一旦礦中出事,家小很難度日。
李治臉色發寒:“但若是人禍,我便隻好請人去填礦償命了!”
*
不過薑沃的卦象和李勣的親衛傳回來的消息,結果都是一樣的:是意外。
李治鬱悶愁苦了:他才做了太子就有此惡兆——開礦坍塌不是罕見事,但一年內塌了三處礦,而且都發生在他的並州,難道真是天意?
薑沃見他愁悶,忽然想起一事:“敢問太子,這三處驟然炸了的礦,是什麽礦?”
李治還真是被問的一怔。
家裏礦太多就是這點不好,他握著的銅鐵金銀礦都有,乍一問還有點怔。好在他記性甚佳,很快就想起來了。
“是……都是煤礦。”
薑沃立刻就懂了:這確實不是人為,這是哪怕在現代施工,若是行為不當,都會產生的瓦斯爆炸!
且說,薑沃是到大唐來之後,才分的清楚,什麽是煤、什麽是炭。
來自現代社會,不但讓她有些五穀不分,對於‘煤、炭、礦石’這些,更是隻有模糊的概念。她見到的隻是工業的產品,而非這些最原始的礦石。
蜂窩煤都是她小時候見過的最原始取暖之物了,還是從老家見到的。當時她站在一旁想研究下神奇的‘夾蜂窩煤生爐子’,都被媽媽抱走了。
直到到了大唐,過起了‘燒炭’的日子,才知道煤炭的區別。
粗略來說,所謂‘炭’,就是用木材燒製成的,有些還要再添加竹粉等燒製,才能燒出好炭,不似直接燒木頭那般起煙,上好的炭,便是沒有濃煙嗆人。
也就是說,要炭就總要伐木的。
怪道曾經關中也是沃土千裏,但人口增多伐木無度後,最終成為了黃土高原。
而煤卻是礦產,是天然形成,可以從地下開采出來的資源。隻是礙於開礦技術的限製,雖說從漢代就有了‘采煤’的記錄,但燒煤取暖一直都屬於小眾方式。
直到隋唐,煤才漸漸用的多了起來,而一直到宋朝,煤才徹底取代炭成為主流,號稱‘家家石炭(煤),無一用薪(木材)者。’
於是此時大唐正處在剛開始研究開采煤礦的時代,在煤礦的辨識與選擇礦井位上,都還比較落後,隻能開采極接近地表,甚至已經露出‘黑炭’來的煤礦。
那麽,對煤礦開采中可能會發生的瓦斯爆炸,自然是很難有認知的。
想來並州最近剛發現了新的瓦斯含量高的煤礦,所以才會頻頻出現爆炸事故。
“薑太史丞想到了什麽嗎?”
李治見她問過是煤礦後,久久不語,陷入了沉思,就忍不住開口問詢。
這件事實在令他焦心。
不光是為了那些‘太子德不配位,才有地動災殃’的流言蜚語。更為了,那一次次炸礦,死的是一條條人命啊。
皇帝從小就教導每一個兒子,將來到了封地要愛民如子。如今李治做了太子,天下就是他的封地,天下子民自然也都是他的。
這樣不明原因的一次次礦井塌陷與死亡,若能避免就好了!
薑沃抬頭對上太子罕見流露出焦慮的臉色,點點頭:“殿下,我有些思緒,但還需要幾日時間,去試一試。”
送走了李治,薑沃就拿著剛攢夠的籌子,買下了那本《古之燔石記——順應時代的安全化煤石燒製、火藥製備》
她看著這個長長的名字:起初她並沒有在意前半段,隻在意後麵的火藥製備,然後有些心疼係統把這本書定價這麽高,居然比醫書還要高。
可現在,她忽然意識到,係統是一分籌子一分貨。
這本書賣的這麽貴,不隻因為安全的火藥製備珍貴——畢竟火藥的基礎方子在此時已經初步形成,在曆史上,晚唐時,火藥就應用在戰場上了。
薑沃意識到自己之前是有點買櫝還珠了:這本書真正昂貴之處,可能並不在火藥的製備上,而在前半段,安全化煤石燒製!
她買下了這本昂貴的書。
心痛!
哪怕在心裏告訴自己這是必須買的,而且現在就火燒眉毛急等著用的知識,但當錢幣流出去的‘嘩啦啦’聲音,並且伴隨著係統的‘扣除一千權力之籌’的提示響起,薑沃還是忍不住捂住了心口。
媚娘進門的時候,就見薑沃捂著胸口,不由一驚。走近一看,還見她眼底甚至有點隱約的淚光一閃而過,忙握住她另一隻手試試溫度:“怎麽了?”
薑沃反握住媚娘的手:“武姐姐,你以後多誇誇我吧。”
她沒忘記,她解鎖的權力之籌獲取方式三:上位者的肯定。
薑沃在心疼中想:以後讓武姐姐多肯定一下,尤其是二聖臨朝和登基後,請她天天肯定,直接把係統給刷穿。
媚娘先是一怔,然後柔聲安慰道:“是不是你最近太累了,所以一時做岔了什麽事情,被兩位仙師說了幾句?沒事啊,咱們不哭不委屈。小沃就是最好的,以後我天天誇你好不好?”
係統:……我舉報,有人拿外掛刷分,想把我的薅禿。
*
這一夜,薑沃熬了挺晚,把這本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
其中有些如何開鑿煤礦的具體技術介紹,薑沃仔細看了一遍,就暫且放到一邊去了——決定以後交給專業人士。因裏頭提到的什麽‘排水轆轤’‘高低巷道’,“搖車”“纖繩”她都十分陌生。
哪怕下麵有簡易的線圖,她都大半沒看懂,實在是礦井建築學上頭,幾乎沒有接觸過。
且這些高級的礦井技術,暫時也還用不到。
最要緊著解決的事兒,便是礦井爆炸——薑沃認真看起了煤礦瓦斯爆炸那兩章。
原來哪怕宋代開煤技術極大飛躍,煤基本代替了炭的位置,也始終沒有很好的解決礦井爆炸的問題。
瓦斯看不見摸不到。
對於這種時不時發生的爆炸,宋人也隻能解釋為煤礦深處藏有毒物甚至邪祟,挖不到就罷了,一旦挖出就會炸開。所以每一座煤礦開采前,一定都會祭拜天地神靈,以求庇護。
直到明朝才漸漸摸清了大約是煤礦中有種氣體易燃易爆,又逐漸與西洋接觸,彼此借鑒技術,才有了挖洞用竹筒排引毒氣的法子——因瓦斯較輕自然上升,從此礦井爆炸大量減少。
薑沃立刻記錄下來:此法排瓦斯難在認知,操作起來倒是沒有難度,隻需砍竹子挖洞排氣就是了。
不過,隻有排氣依舊不保險。
薑沃在係統屏幕上點擊下一頁,居然看到了熟悉的英文名——戴維燈。
戴維燈,即安全礦燈。
礦井中黑暗,照明是必須得有的,但在電燈出現前,礦井裏隻能是明火照明。而煤礦裏的瓦斯,一旦達到濃度,遇到明火就會爆炸!
於是在電燈出現前,這幾乎是一種無解的難題。
礦井下,尤其是煤礦下因此而死的人實多。
直到戴維燈的出現,極大改善了這種情況。
戴維燈的製作,其實很簡單:隻需要在普通的礦燈外麵,圍上一層細網眼的金屬網——金屬導熱,可以把裏頭火焰的熱量吸收掉,燈外熱度達不到燃點,瓦斯也就不會爆炸了。
係統把這項技術放在這裏,說明這種燈並不難做,隻難在時人沒有相應的科學的認識,想不到這一層。
薑沃在夜裏睜開眼,望著帳子:果然,知識就是最寶貴的。
有這樣的知識,一張看似不起眼的細鐵絲網,一個小小的改良礦燈……能救多少無辜的人命啊。
*
貞觀十八年夏。
將作監。
閻立本依舊在畫室作畫,於少監正在外監察各部公務,隻見一個小宦官飛奔而來:“太子殿下到了。”
於少監誠惶誠恐去迎接,隻見太子並非自己來的,身後還跟著薑太史丞。
於少監連忙把兩人迎到正堂裏去,令人上涼茶和酸梅飲,然後小心翼翼問起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隻是頷首,言簡意賅:“於少監直接聽薑太史丞的就是。”
於少監轉向薑沃,做洗耳恭聽狀。
“薑太史丞要縫隙極細的鐵網?”於少監追問道:“敢問薑太史丞,是要做什麽用呢?要多大的鐵網?孔眼又要多小呢?”
下意識追問過後,又覺得失言,連忙抬手,與對麵的太子殿下和薑太史丞拱手致歉,又特意向太子道:“非下官想要探知密事,而是,這,鐵塊鐵板易得,鐵絲網的模子卻要現做,又要做拉絲板,鐵絲粗細如何,大小如何,是否要留出活扣……都得問清才好做。”
薑沃拿起帶來的一盞提燈。
於少監方才就奇怪,太子殿下怎麽還帶了少見的外頭粗使提燈來——這種燈,宮中人巡夜都不太用的,倒是像,像是礦工們用的燈!
於少監想起近來有傳聞,太子為晉王之時的封地並州,近來屢屢出現礦井塌陷傷亡之事。
傳言還道是太子德不配位,以至於上天示警,生地下戾氣,炸毀礦場,損傷人命。
再加上春日狩獵時,皇帝曾親口誇過‘吳王類己’……
於少監把這些朝堂盤根錯節之事在心裏略微一滾,就覺得驚心。
但見流言之中的太子倒是依舊淡然安閑坐在一邊,不由歎服太子殿下雖年輕,卻很沉穩。
薑沃沒管於少監在想什麽,直接問道:“於少監可見過這種外頭最常用的礦燈?”
於少監連忙點頭。
“自太子提起礦中忽然坍塌之事,我心中總是記掛。終夜有一夢。夢中礦井中人提的便是改過的礦燈。”
“是礦中有一種毒氣,遇明火而爆,最是危險。”
“若能善排毒氣,再用鐵絲網隔絕礦燈的火焰熱量,便能降低礦中爆裂的危險。”她強調道:“隻是鐵絲網要做細,若是網孔甚大,也是無用的。”
於少監認真聽著,又接過礦燈,連連點頭,表示明白要做什麽樣的鐵絲網了。
“殿下與太史丞放心就是,這幾日我們就做拉絲板與模子!先做出幾種來,請太史丞看看。”
李治最後才適當表態:“此事我已稟明父皇,於少監去做就是,若有額外支取使費,民部撥給不能,便直接往東宮去對賬目,領度支。”
於少監連忙行禮:“豈敢豈敢,原是應有之職。”
然後一路送出,見太子殿下身影不見,立刻轉頭竄回將作監招呼人:“快,手上沒有急事的,都過來!”
*
貞觀十八年的中秋前。
並州所有煤礦裏的礦燈,都已經換成了‘鐵網礦燈’,並且安裝上了竹筒排毒氣。
李治一直密切關注著並州各礦的消息,又過了一月餘,果然再無炸礦之事,便極為欣喜地提了礦燈去尋父皇。
將此事講過後,又道:“父皇,可傳令天下各州的官府,去看查礦井,強令都換上這種礦燈。”
鐵器不便宜,這種細鐵絲網製作又有些麻煩,哪怕將作監把這種模具發向大唐三百六十州各地,許多人也不一定願意照做,畢竟將礦井中所有礦燈都添上一層鐵網,對礦主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李治唯恐有些商人重財,而不重視礦工的性命。於是來回稟父皇,非得有官府管著,才能做到大多數礦井中都換過這種燈。
倒是竹筒排毒氣,這種沒什麽成本的事兒,各個礦井都很主動學起來了——比如此時並州附近的幾州煤礦地,已經開始建立竹道了。
皇帝認真聽完,點頭讚許道:“好,雉奴果然仁厚愛民。這是好事,即刻去辦就是。”
李治又將此燈的來曆說給父皇。
二鳳皇帝聽了,提著這‘鐵網礦燈’笑道:“怪道是袁李兩人同時看上的弟子,確實兼備兩家之長。李淳風當年改製渾天儀時,也頗年輕,可見世上果然有人是天生之才。”
又對李治道:“既是人才,將來你也要多用。莫因為她是女子就耽誤了。”
李治點頭:“兒子都聽父皇的!”
皇帝看了這礦燈片刻,忽然道:“你是說,原本礦井中總是炸礦坍塌,有了這燈便不炸了——既然她能做出一種燈,可以控製這種‘毒氣’不炸,那會不會也能控製這種‘毒氣’炸開呢?”
李治現在基本天天跟皇帝呆在一起,聞言立刻心有靈犀:“父皇的意思是,若能控製好,可用來攻城?”
貞觀十八年的冬日,皇帝欲興高句麗之戰已經是昭然若揭,已然軍備了半年。
高句麗多堅固城池,皇帝當然也考慮過如何破城。
見了這礦燈,想起礦井炸礦事,很快就想到炸開城門。
不等皇帝發話,李治已經道:“雲湖公公,這就打發宦官去太史局,請太史令和薑太史丞過來。”
*
薑沃知道是為礦燈事麵聖,便直接帶來了一份整理過的文書。
上麵是她從各種古籍上找來的,從魏晉到近來煉丹方士的炸爐舊事以及丹方。
“陛下,臣願意一試。”
倒是皇帝看過後略有沉吟:“此事,很是危險。”
試驗‘伏火方’顯然是生命攸關的事兒,前些日子並州礦井之事牽扯東宮,皇帝也很關注,自然知曉礦井之爆的危險程度極高。
他將薑沃宣來,本來隻是想問問她有無想法,具體的交給兵部的‘專營作坊’來試驗。
沒想到,聽她的意思,倒是想親自來做似的。
薑沃覺得,這件事應該自己來:一來,隻有她手裏有最安全的火藥製備方子,不必兵部一一去試,免得再造成多餘傷亡;二來,她是有卜算之術與係統雙重保障的,對危險的預警,比一般人強很多。
皇帝沉吟中,李淳風忽然開口道:“陛下,臣可以帶著弟子一試。畢竟臣也是煉丹師。”
此話一出,屋內一靜。
在李淳風丹室(廚房)吃過菜的諸人,不由都投過去一個幽幽且有點複雜的目光。
您真的是煉丹師嗎?
唯有李淳風麵不改色,很自然道:“在宮裏的丹室,如何能用危險的伏火方?但這回事關緊要,若伏火方可用,能助陛下攻城,無論如何該試一試,臣等萬死不辭。還請皇上允準。”
薑沃也請命兼表態:為大唐,為陛下,甘冒風險。
皇帝最終頷首:“好。”
又覺兩人冒此生命危險,實不是一兩句勉勵和誇讚就夠的,皇帝向來是賞功臣很大方的人。
“伏火方若成,必有功賞。”
“但兩位愛卿要以保自己為要,哪怕伏火方不成,朕也需要你們二人好好回到太史局去。”
兩人應是。
皇帝又問起所需之物。
李淳風道:“伏火方所需的之物倒沒有很貴重的,隻是需要遠離宮宇的一處所在。還請陛下就在天台山荒僻處,建一處小小的作坊,撥給幾個匠人即可。”
皇帝允準。
*
“是不是太危險了?”兵部不隻撥了十個專門負責鍛造兵器的匠人過來,兵部尚書英國公李勣還特意親自過來了一趟。
他站在幾座小小的房舍前,遞給薑沃一本新的手記:“先生聽聞了此事,也很是擔心。但知太史丞是為了國事,也無法多說。隻好將從前的煉丹手記都尋了出來,讓我轉交。”
薑沃接過:“勞煩英國公了。”
李勣見進進出出的匠人們,不停地搬著一箱箱‘桐油’、‘焰硝’,‘濃油’‘硫磺’等易燃物,就莫名擔憂,囑咐道:“一定要當心。到時候離得遠些,哪怕炸不到人,之後若是起了火,離得近了來不及走脫也險的很。”
薑沃就指給他看,這幾處屋舍周圍,已經砍出了一片隔離帶,沒有任何草木,土裏也都埋了隔斷火焰的藥材。
就是生怕一不當心火燒山林。
李勣見他們準備周全,又想起並州用上新礦燈後,果然再沒有炸礦之事,不由多了幾分信心和振奮:“陛下已命我為征高句麗的東道行軍大總管,下月就先往幽州去整頓軍伍——隻怕沒法最早聽到太史丞的好消息了。隻盼於戰場上便能見到。我靜候佳音。”
*
李勣去看過一回現場,皇帝還特意把他叫去問了一遍如何。李勣向來是覺得伏火法危險,又與太史局欠過一點人情,於是便回道:“哪怕是臣多年征戰沙場,見了那一箱箱硫磺、焰硝都心驚肉跳。難為李太史令和薑太史丞兩個,為了陛下冒此性命之險,實在是忠貞之士。”
皇帝頷首感歎:“正是如此,若是一時之險或許可以說是氣血之勇。但他們這是日夜與極險相處。”
又問李勣,是否已經將那十位匠人的厚賞送與家人——為大唐為他做這樣危險的事,甭管是心愛的臣子,還是普通的匠人,皇帝都記得。
李勣回明,又道還安排了十個士兵,十二時辰輪班,一直在‘伏火作坊’數十米外駐紮,隨時關注著作坊裏的情況。
皇帝頷首:“好,一有事立刻來回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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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李勣大將軍安排的這十個士兵,還惹出來一段小插曲。
這日,李治正如常跟在皇帝身邊學著調兵,忽然就有人來報,說是‘伏火作坊’出事了,外頭有人等著回稟。
李治一聽這個消息,就覺得手霎時冰涼。皇帝也一驚,立刻叫人進來,連聲問道:“伏火作坊炸的如何?可有人死傷?”
來人第一次麵聖顯然十分緊張,麵對皇帝的問話吭吭哧哧似乎不知道怎麽措辭才恭敬,李治都難得急了:“直說!”
那士兵才道:“回,回陛下,回太子殿下。不是作坊炸了,是,是昨夜李仙師烤肉吃,引來了山上的野豬。野豬衝過來撞壞了作坊的圍欄,還險些撞到屋裏去。”
兩位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好不是炸了,隻是差點被豬拱了。
皇帝立即下令:清繳天台山的野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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貞觀十八年。
初雪。
李淳風與薑沃也不撐傘,隻是帶著兜帽,與匠人們一起站在安全地帶,遠遠望著作坊。
長長的浸潤了桐油的棉布引/線,延伸到屋裏去。
李淳風將火折子遞給薑沃:“點吧。”
薑沃點燃了引/線。
片刻後,夯土壘砌的屋子,轟然倒塌,火光映亮了在場所有人的眼睛。
身後是匠人們,與戍守在旁士兵們的響成一片的歡呼聲。
爆炸後的火光仿佛還留在薑沃眼前。
她忽然想起,她前世過的最後一個新年。
那一年沒有禁放煙火,零點時分,外麵鞭炮聲震耳欲聾根本聽不清電視裏的春晚,而天空上,則是綻放的各色炫麗焰火。
當時她帶著雙鼻氧管,坐在窗口看煙花,想著要是能出去放一放煙火就好了,可以像別人一樣,點燃線子,然後連忙捂著耳朵跑開,等著焰火升空。
又想起了到大唐的第一個新年:這回她身體倒是好了,結果發現大唐還沒有火藥,自然是沒有煙火可以發放的,有的隻是爆竹,把幹了的竹子燒出火花來。
薑沃仰頭望著天空。
有生之年,她能親手放一放煙火了。
*
從袁天罡屋裏出來,薑沃循著貞觀十九年盛夏的陽光,一路回到太史局前頭的大堂去。
去歲冬日製出安全的火藥後,皇帝很大方的給了她兩份獎勵,其中一個就是——
太史局正午留值的官員,見了她進門都起身問好:“這個時辰,這樣熱的天兒,太史令怎麽過前頭來了?”
製授五品太史令。
在大唐,六品與五品官員,是一道最明顯也最難跨越的分水嶺。不但因為六品升五品難升,更因為兩者授官的方式不同。
五品以下,隻是敕授。
而五品以上截然不同,典製有雲:“五品以上官員(含五品),需備名中書省,得聖人製授。”
五品,才算是進入了真正的大唐中樞官員體製,是為三省六部宰輔們真正能看到的官位。
薑沃做了太史令後,就完全接過了太史局。
李淳風則升任正四品太常寺少卿——九寺的級別要高出太史局,比如太史局的官員做到頂,就是五品太史令,但太常寺的頂卻是三品太常卿。以李淳風的年紀,調任太常寺少卿,便是將來下一任正卿。
太常寺掌陵廟祭祀,禮樂儀製等大事,以往就是與太史局來往最多的衙署。
薑沃也不怕以後見不到師父,為師父送行時還道:“師父,您的藏書房、匠作室、觀星台還有丹室,我都給您留著,一動不動,您可要常回來。”
李淳風點頭:“是啊,不然誰給你們炒菜啊。”
薑沃笑道:“師父明鑒。”
李淳風走出太史局時,連頭都沒回,瀟灑而去:“有你掌太史局,師父放心地升官去了。”
*
作為太史令,會有一間單獨的屋舍。
薑沃回屋後,將自己的新笏板拿出來擦了擦:說來,她的製授正式下來時,皇帝就已經帶著太子親征去了。長安城中隻有房玄齡房相當家,他當然不能組織朝會,於是薑沃這枚新笏板就一直沒用過。
五品下,用竹笏板,五品上,可用象牙笏板。
隨著她製授而來的太子的賀禮,便是一枚新的象牙笏板。、
薑沃剛將笏板收好,外頭就有人叩門。
“太史令,鴻臚寺崔典客丞請見。”
崔朝?薑沃心中一算,這似乎不到給她送賬簿的日子。
外頭回話的宦官繼續輕聲道:“典客丞道有鴻臚寺的公事,請太史局協理,所以特來請見太史令。”
薑沃便道:“請吧。”
小宦官引了崔朝過來。
崔朝入門,行見上峰禮:“太史令。”
薑沃還了一禮。
這兩年,為公事為私事見得也頗多,薑沃也就省掉寒暄,直接問道:“有什麽事嗎?”
崔朝點頭:“太史令原來提過,玄奘法師入京的時候,你也想去親迎。”
薑沃眼睛一亮:“玄奘法師終於回來了?”
“鴻臚寺已經接到消息,玄奘法師後日會從金光門入長安。”玄奘法師原本在佛門中名頭就大,此番西去取經,曆經十七年,帶回大小乘佛經數百部。此等壯舉,從玄奘法師踏上大唐疆土後,安西都護府的官員就派人一路護送,將玄奘法師送回長安。
坐鎮長安的房相得到此信後,亦覺不能等閑視之,於是交代給鴻臚寺,去迎接下玄奘法師。
崔朝正領了此事。
薑沃從崔朝手裏接過具體的時間地點:“到時候我一定去。”
這便是皇帝給她的第二份獎勵——從前她作為女官住在宮中,從此後,她與旁的官員一樣,可自由出入皇城,可置家宅田產。
如今,薑沃與這大唐貞觀盛世之間,已經不再隔著太極宮的宮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