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助學金
“哧——”
這是竹箭飛出去的聲音。
薑沃放下手裏一張新的漆弓,期待望向媚娘:“是不是比一開始好多了?”
媚娘帶笑點頭;“好,很好。”比量了一下:“就差那麽一點了。”
然後取過薑沃手裏的弓,準備再示範一遍。
院中沒有設置尋常射箭時的草靶子,而是放著一個高架,架上擺著一個沉重的鐵盤,盤子裏隻放了小孩兒拳頭那麽袖珍的一枚糯米粉團——端午時節,以弓箭射取粉團或是小粽子,是從前朝到後宮都很風靡的活動。
薑沃跟媚娘在一起呆了這些年,跟著這樣一位騎射嫻熟的老師,終於把自己的騎射水平練到了入門級別,那就是……能騎能射。
這回端午前,又請媚娘緊急加訓射粉團。
因太史局內,今年端午要舉行射粉團的賽事,彩頭就是聖人賜下的一盒筒粽,一種有點像竹筒飯似的粽子。
今年各衙署都得了聖人和太子殿下賞賜的粽子,便都熱熱鬧鬧舉行各種以此為彩頭的端午賽事。前朝後宮都頗為用心準備這個端午節,大有借此一洗上半年陰霾的意思。
畢竟如今塵埃落定,已經是新太子入主東宮了。
太子新立,原該普天同慶的,隻是新太子之前還有‘廢太子’和貶魏王之事,便不好大肆慶祝。
倒是以佳節為由頭,設立各種競技運動,又熱鬧又不違矩。
這不,連一貫過節都隻發‘過節費’的太史局,今年都不好例外,跟著搞起了‘團建活動’。
李淳風的脾氣,不得不辦的團建,也懶得搞大型的,就直接辦了這種無需場地無需馬匹的射粉團運動,還讓大家自備弓箭,他這兒隻需要出個架子和盤子就行,最是省心。
薑沃就回來練習來了,就算拿不到頭名,也不能給大唐姑娘們丟人。
比力氣的弓箭,女子在體力上自然先天弱於男人。但這種射團是比準頭和巧勁的箭法,大唐的女人,許多並不比男人差。
就這掖庭裏,箭法精妙的女官宮女就不少。
這不,薑沃為了在‘團建’活動中表現得好一點,特意來上名師輔導班了。
媚娘再次給她講解了要點,然後拿了一枚頭削的尖尖的竹箭,起手精準地將粉團射落在地。
薑沃在旁海豹鼓掌。
這還不算完,媚娘射中粉團後,似乎覺得架子擺的太近了,射起來並不過癮,於是再取一箭,對準了大門口掛著的一隻艾草編成的老虎。
箭離弦,艾草老虎應聲撲地。
薑沃不由想起了還未出現的詩聖做的那首:‘輦前才人帶弓箭,白馬嚼齧黃金勒。翻身向天仰射雲,一笑正墜雙飛翼’[1]
這便是初唐女子的風采啊。可惜在初唐盛唐曇花一現後,哪怕從晚唐開始,女子們也漸漸被關在了越來越小的地方。
媚娘將弓遞還給薑沃。
薑沃轉了轉手上防磨傷的指環,繼續勤勤懇懇練起來。
*
經過名師一對一的輔導,太史局的射團賽事,薑沃還是拿了個不錯的名次,獲得了兩枚禦賜筒粽。
這回薑沃也不用留著先孝敬師父,李淳風射箭水平就很高,自己就拿了頭名。
太史局從前沒辦過射箭賽事,這頭一回辦,薑沃看了一圈,發現眾人都不差,起碼沒有生手。
畢竟這會子沒有什麽後世那種‘文臣乘轎’‘武將騎馬’的區分。文武朝臣們全都是騎馬上朝或是奔赴衙署,平時酒席上就時不時設個投壺、設個草靶或是粉團的,不懂騎射都沒法社交。
薑沃再次領悟了大唐的武德充沛,是不分文武,不分男女的。
薑沃拿回太史局的,除了射團獲得的彩頭禦賜粽子,還有端午時每位官員都會有的節禮。
她打開盒子:果然,今年又是夏扇和嵌銀的腰帶。
雖然她不能去上朝,但這些賞賜,倒是從來不少她的。
取出一把紙扇打開扇了兩下,薑沃放了回去——比起這些,她還是想要個笏板。
她打開了下一個匣子,這是太子殿下特意令人送到太史局給她的端午節禮。
薑沃打開不由一怔,
裏頭放著的正是一枚朝臣上朝時用的笏板!
因她官職未到,自然不會是象笏板,而是一枚竹笏板,打磨的光滑圓潤,前拙後屈。
芴板下頭還墊著一個用來裝起笏板的綠色錦緞長囊。
薑沃拿起長囊,準備把這枚笏板裝起來,然而一拿,卻覺得錦囊裏還有一物。
她抽開絲絛,把裏頭一片竹櫝倒出來。
上麵是她熟悉的字跡。
李治的字體是習自聖人的飛白體。
“貞觀十八年的元日,請太史丞同往新歲百官大朝會。”
*
因收到最想要的端午節禮,薑沃這幾日心情大好。
這日則心情更好。原本正在忙日常公務,忽接到一份名刺,薑沃連忙把手裏的事情都放下,起身迎出來,在大門口將孫思邈請進來:“先生怎麽到九成宮來了?”
將人請到正堂上後,薑沃捧上涼茶,笑道:“這還是先生教的新方子呢。如今一天熱似一天,宮人們多飲此涼茶,今年中暑的人都比往日少許多。”
孫思邈因多周遊各地,救治的多是百姓,許多方子都很簡單,且用的藥材很便宜。
這避暑氣的涼茶方子也是,不能說比尚藥局的祛暑藥強,但勝在價低草藥易得,宮中公廚隻需拿出不多的錢財來,就能做到每日熬煮一大鍋,宮人們能常喝。
孫思邈作為大夫,聽說自己的方子能有用,免許多人暑熱,就心中歡喜。
“先生從外頭走來,也先喝一杯涼茶吧。”見孫思邈緩緩喝了半杯茶,薑沃才問道:“先生要在九成宮多待幾日嗎?”
孫思邈搖頭:“不了,今日便走。”
“我這回入宮,也是因五月五,聖人特命人賜下許多節禮,自該麵謝。再有,上回給聖人開的方子也吃了二十多日了,也該扶脈看看。”於是遞謝表到九成宮時,就主動提出要來給聖人扶脈,九成宮這邊自然很快派出馬車去接。
給聖人扶過脈、調過藥方,孫思邈依舊要回長安去。
“回去之前,來與你說一聲,醫館已經落成了。”孫思邈雙手捧著茶杯,笑道:“五月五前,我便讓幾個弟子在新醫館門口貼了布告,開始招弟子。”
“好快!”薑沃聽到這個好消息,也覺振奮。
孫思邈也頷首而笑:“是,本沒想過這麽快,誰料到今年懋功在京中。”他又想起從薑沃這得的醫書,不由道:“今歲真是天時地利人和,大概這就是醫道合該愈加興盛的機緣。”
畢竟,建造一個醫館,可不是上嘴皮碰下嘴皮,隻有信念就能做成的事。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從來是顛撲不滅的真理。租下合適的鋪麵需要錢,各種藥材需要錢,孫思邈及弟子們的吃穿用度也都是錢。
原本孫思邈的設想中,他隻能在東市的邊角起個小醫館。
畢竟他雖是名聲在外的神醫,但多年在外,接收的多半是窮苦的病人,常免費給看診不說,有時還會倒貼醫藥費,因而在經濟上並不怎麽寬裕。
孫思邈跟薑沃熟悉後,還曾經對她透露了自己每隔幾年必要入京的另一個緣故:他平時四方雲遊,為人治病。時不時還要尋鋪子印自己新寫成的醫書,都頗費錢財。於是孫思邈囊中羞澀的時候,就會回京城‘探望舊友’暫居幾月,順帶給權貴們出手診脈。
孫神醫難得回京,甭管有病的沒病的權貴之家,基本都要請他看一看才放心。
都是權貴高門,來求神醫請脈,那能空著手來嗎?
必然不能。
薑沃了然:“原來先生每年回到長安城,都是劫富濟貧來了。”
由此可見,每隔幾年需要回來‘搞錢’的孫思邈,本人是沒有多少積蓄的。
當然,以孫思邈的名聲和醫學地位,他要是開口,從二鳳皇帝起,到下頭無數官員,有的是人願意給錢,替他建立醫館。
但他也必然不會要——若是他私人的醫館,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他收徒弟是最重醫者心性的,他自己的醫館才是好好挑選弟子,若是旁人出資建的醫館,非要塞進幾個人來,是準還是不準呢?都是麻煩。
且若是自己的醫館,將來他要走,也不必跟任何人多說,依舊可以去雲遊四方。
於是孫思邈起初,是沒準備成立一個東市上的大醫館的。
但今年恰不同:李勣回京了。
作為一個財神,他能輕輕鬆鬆拿出一大筆錢來,將醫館所有經濟基礎擺平掉。最要緊的是,作為孫思邈的學生,他是很了解也很認同老師挑選學生標準的,他也格外尊敬孫思邈,絕不會因為是投資人,就亂幹涉孫思邈的收徒,以及去留。
因此這半年,孫思邈幾乎都在閉門研究新醫書,建醫館的事兒幾乎沒操心,李勣就給包圓了。
且英國公李勣,不但是財神,還是門神。
既是建醫館收徒,就要擾亂長安城中原本的醫療秩序,說的直白些,孫思邈在京中,隻怕影響了許多醫館和大夫的收益。
哪怕孫思邈是名聲在外的神醫,不怎麽有人敢明著找茬,但暗中使壞的卻必是有的。孫思邈雲遊四方,自然也曾被各地豪強或是地頭蛇醫者難為過,都是經曆過得。
李勣也考慮了這方麵的事兒,直接從自家的英國公府調了二十個親兵,去給老師當起了護衛隊維持起了醫館秩序。有此坐鎮,牛鬼蛇神退散。
饒是孫思邈依舊不願意出仕,見此次行事之便利,也不得不感歎一聲,朝中有人好做事是真的。
因此一切比他想象中還要順利,他眼角也有分明紋路,透出笑意:“且太子殿下也向陛下進言過了,今年下半年,開始重修《醫典》。正好醫館已開,我也要試試許多新的醫術!”他眼中有躍躍欲試的光彩。
畢竟《醫典》是國家官方醫書。就算是孫思邈來為薑沃那本醫書上的新知識背書,也不可能隻憑他一言,就直接改了之前沿用多年甚至多朝的傳統醫學觀點。
若想改,必須拿出切實有效的治療效果來。
接下來的半年,就是孫思邈在京中拿出‘治療效果’的時間了。在這方麵,孫思邈自然信得過自己。
薑沃也聽得心潮澎湃起來:真是一派希望就在眼前的欣欣向榮之景!
*
“隻是還有一事。”孫思邈看起來也有些可惜,對薑沃道:“如今願意來跟老夫學醫的人很多,但,依舊沒人願意去專門學《婦人方》。”
孫思邈溫和的望向薑沃:“不過你放心,每一個來求醫的人,我都會令他們背好《婦人方》,否則便非我弟子。”
他知道薑沃是很在意《婦人方》的,第一回 見麵就說過,格外敬重自己是個肯看到婦人疾病,願意為女子之病痛著書的大夫。孫思邈後來想一想,覺得她願意把這幾本如此珍貴的奇書交給自己,應當也有這方麵的緣故。
她想把醫書交給一個,視男女疾病一樣痛的大夫。
是啊,本來就是一樣的人,得了病都一樣的痛苦。
果然,孫思邈見眼前穿著官服的姑娘眉眼有些低落了,不複剛才的皎如星辰。
不過,很快她又抬起了頭。
作為一個曾經的久病之人,薑沃其實是很理解大夫們的。
這是一份很辛苦的職業。
她也一貫不喜把大夫、老師、警察等職業特殊‘聖人’化,動輒談奉獻不談收獲。
對絕大部分人來說,醫者還是職業,就職就是要謀生的。專門學習《婦人方》,隻怕很難謀生。
而不被生計所困的來學醫的人,追求的大半是醫道本身,或是名聲,給婦人看病,一來很難成名,二來……還會被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用惡意眼光打量和揣測——你一個大男人,專門去學給婦人看病,是什麽心思?
沒有利益,反而可能有損害,這些男大夫自然不肯專學‘婦人方’,隻怕孫思邈要求他們都得背下來,他們也隻是聽話背下來而已。
所以,隻能是女醫。
薑沃抬起了頭:“先生也是願意收女醫的吧。”
孫思邈溫和笑道:“有教無類,為何不收?”他這些年沒收過正式的女學生,也是因為四地雲遊,又帶著好幾個男弟子,再不可能有女子跟著他到處跑,與這些男人同居同處。
但每一地,願意學些醫道的女子、或是來求教的醫婆,孫思邈也都會盡力教導。
薑沃能想到,孫思邈自然也能想到女醫會願意學《婦人方》。
隻是可惜……
孫思邈還道:“能夠頗認得幾個字,又能出門來學醫的女子實在少。”忽然想起了一事,對薑沃道:“倒是前兩日,有個婦人來問,能不能跟老夫學醫。”
那是醫館旁在一家布行做工的婦人。她因是寡婦,家無恒產,為了養活一個女兒,自然要出門做工。一般東西市是很少有女工的,還是因這家布行的東家,也是個自立了女戶的小娘子,這才收下了她。
這婦人是近水樓台,聽見有人在醫館門口議論,孫神醫收徒,居然還要求每個人都背過《婦人方》一事,才鼓足勇氣去問了一句。
孫思邈當時正在內間看診,也未曾親見,還是聽弟子提了一句,那婦人還道,能不能下了工再來學。
等回去見見再說。
若是真心向學,孫思邈也不介意每日抽出時間來教她。
他對薑沃道:“你放心,凡有女醫來求學,我絕不拒之門外。”
*
這日,媚娘進門,就見薑沃在桌上擺開算籌,似乎在算自己的積蓄。
這可是少見!
媚娘不由笑問道:“你怎麽忽然算起賬來?難道你有什麽要急用錢的地方嗎?我這裏有。”
薑沃知道媚娘還有一些帶進宮的金銀首飾,此時連連擺手:“不,姐姐,不是我自己缺錢用。”
“我是想成立一個助學金。”
“助學金?”媚娘是第一回 聽這個詞。
“資助女子學習‘婦人方’的生活補助金。”
說著把孫神醫今日的話都與媚娘說了一遍。
她把筆擱下道:“就像先生說的,能出來走動,上醫館求學的婦人本來就很少,想必是寡婦失業,家中也沒有人能依靠的。”沒人依靠,也是沒人管束。尋常婦人,每日要在家中洗衣做飯帶孩子,便是願意學醫,也沒有功夫特意跑到東市去學,家裏人也絕不會同意。
“迫於生計去東西市做工的婦人,應該不少。”薑沃想的就是抓住這有限的資源。
然而媚娘想了想,卻道:“小沃,若是你想讓這些貧苦婦人學醫,便是有這‘助學金’,她們願意來,隻怕也很難學成。”
她接著道:“這些無依無靠的婦人,應當都沒有機會認過字——要從大字不識到能領悟醫書的程度,實在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做到的。”
孫神醫一定是沒有空,從最基本的認字開始教起的。
“不,不一定非要認字。”薑沃忽然抬起頭來。
媚娘奇道:“嗯?連醫書都看不懂,藥方都不會寫,如何能叫大夫呢?”
薑沃知道媚娘是怎麽想的:她是把大夫當成宮正司女官這些職位來看的。就像要會寫公文,前提必須是讀書認字,媚娘覺得,要會做大夫寫藥方,認字當然也是大前提。
可惜,在這個時代,如果說文盲率百分之九十,那麽女子文盲率,隻怕要到百分之九十五。這還是薑沃往樂觀裏估計。別說尋常人家或者貧苦人家女子,就算跟媚娘一起進宮的才人,官宦之女,都有不認字的。
宮正司這幾十口子會認字的宮女,還有許多是宮正司年長的宮女,去小女孩子堆裏先挑了機靈的孩子,現教的認字。
但薑沃是親手抄過婦科醫書的。
不,是婦產科。
“姐姐,婦產不分家,許多接生的穩婆,其實並不認字!”穩婆裏也有水平好和水平差的。好的穩婆就是從經驗裏(甚至是血淋淋的經驗裏)總結出,孩子的體位、孩子的出生時間、孩子是否順產、大人是否有產後大出血的危險,還會教導產婦如何在生產後保養自己和照顧嬰兒。
或許她們一個大字不識。
但在產科接生上,絕對比開醫館的男大夫們,隻能隔著簾子摸一摸脈的男大夫們強得多。
薑沃忍不住站起來,在屋裏邊踱步,邊頭腦風暴,邊組織語言告知媚娘。
“男大夫難診女患,最要緊的一道坎就是男女大防——不能去看,更何況碰觸女患者的病處。”
“那本醫書我看過的,婦科中許多疾病,譬如哺乳期間的乳腺炎、因生孩子過多的子宮脫垂……”
此時不能要求太多,比如做什麽乳腺癌手術,子宮脫垂手術,這種在現代都得去大醫院專門做的手術,此時想都不用想。
但正因如此,專門的婦科女醫或許不需要太通曉醫理。若是孫思邈的正經弟子,必然要從陰陽五行這等最基本的醫理學起。
“但婦科女醫,可把這些都先擱下。隻學婦科疾病症狀,然後學些藥浴、按摩、緩解症狀之法!”
“女醫最大的好處,便是讓女患者可坦然解衣,暴露疾病傷痛。”
數月內,自然學不成全科大夫,也學不成專精的婦科大夫。
但,飯要一口口吃。對如今的女子來說,若能有女醫,能直接**,不,甚至隻要能直接談論起她們身上見不得光的病痛,都是一種安慰。
若是有人能有些簡單易行的法子,緩解些痛苦,就更好了。
媚娘見她越說越眼中發亮,也不由點頭。
“是,若是女醫,何須隻能問病候與扶脈——有些婦人症候,大夫不好問,病人更是恥於說,估計也隻能隨意開些止痛楚的藥喝一喝。”這些媚娘在宮外時都是親眼見過的,她的母親,還有後來住在楊家內,許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
見媚娘點頭認同,薑沃自己卻總覺得還有哪裏不夠好,似乎缺了很重要的一環。
缺了什麽呢。
媚娘見她苦思,就道:“此事絕非一日之功,倒是先睡吧,你不要太傷神。”
這貞觀十七年的前四個月,隨著廢太子、立太子這些事,太史局上下何其忙碌。
連薑沃自己都暗中慶幸,還好,自己的體質提到了‘六脈調和’,若是原先的‘中人之體’,隻怕要累病個一回兩回的。
此時媚娘就催著她洗漱,然後吹了燈,讓她趕緊睡。
黑暗中,哪怕不用轉頭看,媚娘也能感覺到薑沃沒睡著,隻怕還在睜著眼看床帳頂上盤算女醫事,媚娘就道:“你這是要我捂著你眼睛睡嗎?”
薑沃剛要辯解,媚娘又開口堵住:“可別說睡不著這樣的話。你跟兩位仙師學過道家吐納靜心之法,還回來教過我,如何會睡不著?如今你先把這些思緒都屏了去,自然慢慢就入睡了。”
薑沃再沒有話說,隻好按照媚娘所說,開始調節呼吸深長,讓腦中一片空白,果然也就漸漸睡去。
然而她久違的做夢了。
薑沃久違地夢到了醫院。
她躺在**,清晨的陽光照亮了病房,病房裏站滿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都圍在她的病床前。
夢中她很自然揉了揉眼坐起來:哦,又是周一大查房嗎?
薑沃開始在腦內準備回答大夫的查房問題——她住的心外科,大主任兼著這家三甲醫院的院長。
這位大忙人,隻有每周一早上會查房,於是每個周一早上,不但病房裏站滿了主任、副主任等白大褂,跟著的學生都要堆到走廊裏去。
這種大場麵,很令人肅靜,以至於住院的病人,都把每周一的查房當成考試一樣。
院長很有氣勢來到薑沃病床前,伸手,就有主治大夫忙給他把病曆遞到手裏。
他看過後問了薑沃的一些症狀。
然後就開始提問在場其餘大夫了。
薑沃明顯感覺到緊張的氛圍彌漫開來——都怕被院長點名。
院長還很愛提問自己的學生,薑沃就聽一個被點到名的研究生答得磕磕絆絆。而答案錯的,連薑沃都知道,不對。
院長皺眉道:“怎麽學的!我是沒空帶你了,小孫,你作為二導,記得管一管下麵的學生!”
薑沃醒了過來。
二導!
是,哪怕用‘助學金’吸引來一些生活困窘的女子學醫,但孫思邈必然是沒有空手把手教每一個學生,尤其是連字都不認識,基礎很差的女醫們。
但中間可以有一個二導——一個讀書識字,為人老成,又粗通醫理的二導。最好是個婦人。
孫思邈隻需要將專業的教材給她研讀,再時不時在旁教導。
待孫思邈忙別的時候,這位二導就可以繼續帶學生了!如此傳幫帶,隻要撐過兩三屆學生,就會把雪球滾起來……
“小沃?”
媚娘睡眠淺,覺得身邊人有動靜,立刻就睜開眼。
隻見薑沃坐了起來,口中正在嘰裏呱啦小聲說些什麽。
這給媚娘都驚得一下子清醒了——半夜三更的,披散著頭發,穿著白色絲綢寢衣的姑娘坐在身邊自言自語,誰不得驚醒。
媚娘還不敢直接拍她,生怕她是在夢魘,一動她把魂給嚇掉了。
如此僵持半晌,直到薑沃興奮勁兒過去,轉身拍了拍枕頭,準備繼續睡的時候,媚娘才試著又叫了她一聲,極輕聲:“小沃”
此時薑沃才聽見:“怎麽了,武姐姐怎麽醒了?”
媚娘聽她聲音分明是清醒的,又好氣又好笑:“你還問我怎麽了?”
薑沃正好滿腔興奮,想跟人說這個主意,也想跟人探討,誰能去做這個二導,見媚娘‘懷民亦未寢’,就拉媚娘起來:“誒,姐姐既然也沒睡著,咱們就起來說說話吧!”
媚娘:……